可能越来越不能接受永红期望全家都要优雅、有教养的努力。
跪在母亲床前看着冰冷失去生机身体的那个瞬间,几乎失魂落魄的沉痛中,陆申心里有一个几乎疯狂的念头在一个月前已经渐渐成形:多年以来跟父亲只是形式上的家人,母亲一闭眼,儿子已经成人,为别人必须尽的责任已经完成大半。陆申做家庭社会栋梁太多年,该为自己活一点时间了。
虽然一直没有足够的残忍,正式向一腔柔情的妻子提出这渴望自由的要求,毕竟香火情谊在,总希望能够想一个更加稳妥的处理办法,少一点震惊,多一点释然。
可是,蒋晖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消息?
也许,真是自己眉梢眼角甚至讲梦话透露了什么不成?
看到陆申失魂落魄苦苦思索,梦游一样走在荒凉的石灰岩小道,蒋晖试图说点别的:“最近我们在考虑配合城市的地铁规划,优先拿到一些土地使用证,再做几个大项目……”
“阿华怎么样了?”陆申不耐烦地打断。
从来没有试过讨论公司重大决策被漠视,蒋晖惊讶地回头看一眼老友:“从读大学到昨天,我的印象里,公司从来都是你的命根子。申哥,怎么了你?”
“没听到我在问你?阿华没什么事儿吧?”
“他啊……面对小宇刻薄的指责根本没有推诿,很痛快地全部承认跟你之间的事,还说,是他勾引你的,你根本就无辜。还说,后来才知道你结婚了,没有提出及时分手,是他不对。嗯……当时也有点发火了,很强硬地说不怕小宇把他喜欢男人公开,从来不担心找份工作,怎么都能养活自己什么的。”蒋晖复述着。
虽然从昨天就开始的不舒服一直在心里翻腾,还是有些忍不住,露出一个莞尔的表情——大男人如陆申,知道偷欢的情人时时处处都这样勇于承担责任,并把他描绘成无辜受害者形象,是会觉得高兴呢,还是受到侮辱——藐视他作为男人的担当?
不过话说回来,艾德华这家伙也确实比较特别。蒋晖不是不嫉妒他能够得到陆申的关注,却出于对他人格的敬意,没有疏漏任何也许陆申需要了解的讯息。
陆申整个人呆住了。
激发了自己身体潜藏欲望和激情、日常相处又体贴到令人忽略生活中还有琐碎麻烦存在的艾德华,居然挺身承认从头到尾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的错、一个人的责任?如果真的都是艾德华的错,自己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感动和羞愧轮番轰炸,他的脸色变幻不定。
“怎么站住不走了?”怕好不容易开始的沟通弄僵,蒋晖不敢追问他的想法,只审视了一下陆申变幻的脸色,招呼了一声,“记得你一向喜欢这里的小瀑布,现在冻成冰瀑,更精彩了?”
他们已经走到四面浓密杂树林和石灰岩环绕的小空地,阳光透过枝桠斑驳洒进来。冬天断流的瀑布遗留一整块冰的痕迹在石壁上,脚下的寒潭也全部结冰了。
枯枝、冰潭和被冻得静默的瀑布一起,令周遭幽冷安静。
沉默良久,陆申终于开口:“这种事的责任,可能是别人的吗?就算他引诱,我真要不肯上,能发生什么事?……是我犯的事,我会自己搞定。如果方便的话,老蒋,你明儿回公司,帮我跟他打个招呼,我还没死呢,小宇伤不到他的。”
“我既然会专程来跟你说这些,公司里面你放心,我还能压得住。艾德华不会有事的。我倒是觉得,艾德华认这些帐,不纯粹是维护你,他是这种凡事抢着担当的脾气。”
蒋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妒嫉,总之并不希望陆申真的站出来为艾德华做太多——那样对公司也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于是,语气和缓地解释:“没事儿跟他聊天,有些说法很有意思。他说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人问,他都会坦白自己喜欢男人,因为这只是一种爱与性的选择,不算什么。另外,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追求是活得幸福——就是他自己觉着高兴。如果没办法得到幸福,有钱有男人地快活一下也不错。何况我太熟悉你,以前根本就没有可以和男人做那种事儿这根神经。我相信,就是他引诱你的。”
“我傻啊我?别人让我干什么都成?”陆申苦笑着,回应身边老友关切的眼神,“你总是帮我的,才会这么想。该我担的责任,不可能推给他……没想到家里出事这段时间,害他受罪了。记住帮我跟他招呼一声,说我会想办法来出面解决。”
蒋晖下意识感到紧张:“你准备怎么负责任?”
陆申微笑:“我已经决定了。”
蒋晖的转述,令陆申心绪翻腾。没想到艾德华对生活的至高希冀,居然如此卑微——不是功成名就,不是站在众山之巅,居然只是渴望幸福。更令陆申心酸的是,艾德华居然坚信,连幸福本身都已经是最渺茫的奢望,只要一点点快乐就心满意足——钱够用就好,能够及时找到合适的床伴……
陆申让他快乐了吗?似乎没有做到,顶多是填补了他一些空档时间,甚至在床上表现得还很一般——不是不知道阿华几次三番要求尝试Top,都假装没听懂,根本不理会。
两个人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既然时间空间的距离不但不能能让自己更理智一些,一旦提起这个名字,所有的印象和渴望居然更加鲜活,根本没有被冲淡过。那么,该怎么面对这段关系,答案道是跟要为自己活的念头凑巧重合了。
虽然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如果没有金钱事业身份等等一切,人已经中年的陆申还是不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人活到一定岁数必然会深刻了解的、很现实的强烈忐忑,也不能阻止他心底越来越强烈的、走出生命荒原的渴望。
幸好,很有可能找到一粒灵魂,相伴面对放弃既有成就之后注定会来的困境。
他不无欣慰地想。
从容优雅的轻笑声打破了这份默契的沉寂:“蒋晖说来这里找你,我还不信呢,还真的在这里……这种山谷到了冬天凉飕飕,树叶子掉光了,水也结冰了,有什么美感?”
语气中,明显在极力压抑对蒋晖的不满。
看着袅娜靠近的妻子,看着多年生活在一起熟悉之极却又带着奇怪矜持的美丽笑容,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实处。
既然那些剧烈而吃力的思绪挣扎早已经过去,何必再让大家悬心?该是坦然面对的时候了。
陆申露出一个跟任何时候一样、包含不容置疑决定的淡淡笑容:“是啊,没什么好看的。山谷里小风飕飕的,还是快点儿回去吧——家里人都聚齐了,我有点事儿要说。”
顺着陆申手势指点的方向,三个人沉默地向来时路走着。自2由4自6在
看着胡永红强压着心头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惶惑的表情,蒋晖努力找点平淡的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嫂子,自己开车过来的?”
“是啊……说起来这里离自己家的度假村不太远,也十几公里呢。你的车也在外边?”
“我知道申哥一定在这里,是从怀柔县城打车过来的。”蒋晖用一贯体贴的语气,微笑着建议,“要不嫂子,我帮你把车子开回去,你跟申哥一起回家?”
看着蒋晖驾驶着小巧的奥迪TT流畅地掉头先离去,陆申看看身边副驾座位上线条清晰柔和的侧影,语气尽量温和地开口:“永红,有点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她紧张地抿了抿唇,茫然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整理仪容小镜子里的自己,静默的等丈夫继续说下去。
陆申的语气很沉重,但是非常坚定:“我们……离婚吧。合盛地产控股权归你,我拿一些能提得动的现金。其他现金、房产还有一些公司的产权,能分的就分,不能分的你先挑。”
“一个月之前你就想好了?”
陆申沉默很久,认真地回答:“是。”
像是面对注定要降临的暴风雨却又没有找到躲雨地方的飞鸟,她的眼神里面带着强烈的惊恐,和预知打击即将来临却无能为力的悲哀:“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都没有怎么红过脸……你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为什么?”
“我突然发现,一辈子都用来赚钱,然后绞尽脑汁赚更多的钱,也许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必须放弃一些财产一些责任,才有资格换一种活法。”陆申娴熟地拐一条漂亮弧线闪让迎面来的车,尽量找准确的话回答,“突然觉得,我活得并不高兴。永红你真的很好,这么些年了,你一直都很不错。是我禁不起诱惑,然后发现那种日子居然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我不能骗自己又骗你。”
“那么多年的情分,你觉得根本就不存在?连骗我的气力都不愿意花?”她悲哀地,“我真的很怕用连续剧女配角的语气说话,但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这个家,儿子,你就一点都不留恋?”
“对不起。”陆申真诚地觉得惭愧。
表情平静,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乎攥出青筋来。
不同的念头翻滚无数遍了,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妻子和艾德华,自己犹疑摇摆着面对的是两颗怎样骄傲高贵的心,根本没有资格考虑两全。
怎么可能放弃艾德华?——不是不想尝试,也不是没有尝试,而是连起这个念头,胸口部分都会酸楚得连他自己都不能控制。对他来说,那粒寂寞而拒绝希望的灵魂,是致命的诱惑力量。所以,他早就已经别无选择。
面对妻子的悲哀,他不是不痛心的。曾经,和她在一起所感受到的一切也颇美好,他甚至相信了,这就是幸福了。可是一想到身体与智慧都引起深切共鸣的他,决心顿时又坚定起来。
明知道放弃婚姻会伤及无辜的妻,和虽然算是成年但被呵护得还不能禁风雨的儿子,但也不能悬崖勒马。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自己要什么,误了一个优秀女人的一生,轻轻一句“遗憾”,是不能弥补的。唯一关切的,是希望尽量弥补相伴多年的女人,帮助她少一点伤痛、少一点损失。
“因为那个香港人?”她更加悲哀。但一辈子都在修持的风度,令她能够有涵养隐忍着,没有提及对方的性别,以及接踵而来的各种不愉快联想。
“是我需要换一种活法。”陆申坚持,“对不起你的是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作为男人,他坚信要对自己清醒状态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决定负责任。
“真的……不能挽回了?”她失神地自语。
“我想尽快把合盛地产交给你,包括现在的房子、地产,一些小型的公司我来接手。我自己带一半现金存款走,先到澳洲或者欧洲停留一段时间,看看哪里适合定居,重新开始做点事情。我会尽量把对你的负面影响减到最小。”陆申尽量让语气平静,不刺激已经失神的女子,“你要是不同意,尽管开口。”
她报以沉默,只呆呆看着窗外凋零荒野。
视野中掠过的,是萧瑟的冬日暗淡枯石山。
十四 错爱
朝夕挂念找机会付出情感
却不是找错人 就是抓不住对方
……………………
又一个如常下班的夜晚,艾德华像平时一样,梦游般步行穿过冰冻的都市霓虹街头。
回到家里,把肉身扔进沙发之后,整个人顿时瘫软下来,没有气力与胃口考虑任何同晚餐相关的事宜。放任身体静滞,内心翻腾。
他不明白,也懒得考虑,为什么公子都闹到公司来了,蒋晖见到自己的时候表情也总是不太友善,却能不影响正常工作——这一切明明预示陆申已经在放弃。
对北京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只好对自己说,如果还维持现状,这份不错的工作能保证安定的生活,麻木一点也可以将就下去。如果有一天必须离开合盛地产,真不如重新找一个地方开始生活,世界很大,总有一个建筑设计师的容身之地。
不去想是一回事,心情总是会郁郁。
手机响了又响,却像是不太明白这噪音意味着什么,只呆呆地看着扔在茶几上的它,自顾热闹地发出铃声。
之后疯狂响起来的,是门铃声。
本能终于被这铃声惊醒,跌跌撞撞去开门,看见门外提着风尘仆仆成套LV行李的笑脸,呆住。
表情没有可能这么快转换成为开颜,起码舒展很多:“天,安迪,怎么可能是你?”
“下飞机一直到现在,不停地拨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听?”安迪一脸装出来的委屈,不能掩盖灿烂的笑靥,“一早已经Email通知你,我过来开一个两地合作某国际品牌广告的策划创作会议,还顺便带过来一些你喜欢的专栏剪报。幸好以前的网络聊天记录里面,有你细细描述你家的地段门牌,不然只好直接去预先订好的酒店……到了你在的城市却不能见面,我不至于被这样惩罚吧?”
终于听到一个关切的声音。呆看了一会儿老好安迪的侧影,看着他从容安顿好行李,之后到处找原料器具,一丝不苟煮一杯精致咖啡。
突然,忍耐压抑了许多天的悲哀仓促决堤,扑进沙发深处,放声大哭。
安迪吓了一跳,顾不上正香气四溢沸腾着的咖啡壶,扑过来整张脸贴在他背上,试图用身体语言平息这悲从中来:“求求你Edward,你是我太阳神一样灿烂辉煌的偶像,这么可以眼泪汪汪这样吓我呢?全世界都对不起你,肯定不是你的错,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好不好?”
听见这夸张到绝对可以当作讽刺来听的安慰言辞,被弃、被伤害的痛虽然还像蚁般啃噬着心头,靠在安迪小心呵护的怀中,艾德华还是忍不住苦笑出来,也轻松了一些:“总是我先做错,才会招来旁人侮辱。难过,不外是因为江湖已经跑老,居然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失去自控,然后又自取其辱。”
老到如安迪,即使不清楚具体情节事件,不知道艾德华受的是什么具体形式的打击,但是怎么可能猜不到,是什么缘由才能令老友这样痛哭流涕?
但是他更清楚,浮言安慰没有任何用处。
彻底遗忘一个男人留下的伤口,不必动用劝告或者倾诉,时间会不动声色解决所有问题。
所以,他只关切老友此刻的身心需求:“相信你一定没有兴趣请我出去品尝本地著名美食,如烤肥鸭涮羊肉,只好我来动手服侍偶像了……做一大盘香浓的意大利面,配合我千里迢迢自香港为你携来的普罗斯旺红酒,如何?”
艾德华还是有一点呆滞,没有表情地看着安迪打开冰箱找配料,看着他下楼去7-11小店买鲜花蜡烛回来布置餐桌。
心里暗暗感激安迪及时的意外到访,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加上热腾腾食物的香味,让死寂空气里的沉重意味轻松了些许。放怀饕餮之余,起身收拾杯盘残局,不是不感激的:“安迪,幸好你碰巧过来。”
“碰巧?”安迪正在书柜与唱片架前浏览超级恋物者的新收藏,听到这样委婉的感叹,或者干脆说是不好意思认真道谢的动听借口,失笑:“你真的相信天底下有巧合这回事?”
“难道你是专程赶过来?……为我?”
“自从上个月你提及他离开,之后每一次电话或者网聊,言辞里面再也不出现那个令你痴狂的男子,而且总不脱落寞情绪。毕竟他离开已经一个多月,愚钝如我,也该明白可能发生了什么。不过也算不上专程——不过是刻意找了一个工作机会而已。行内人士们也算惜老怜贫,常常给我参与大型广告策划的机会。”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就算为朋友的失意千里迢迢贴机票时间赶来,亦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