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表情安详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喜的蒋晖,看见了一脸没来由困惑的陆宇健,然后,心狂跳起来——正中间座位上的人,居然是久违月余的陆申!
苦苦思念的面孔一旦真正出现在面前,反而怀疑身在梦中。
透过人群,细细端详他别后依稀憔悴了的面容,感受着依然强悍的男子气息,居然根本没有力气去恨他不讲一句理由的离别,心里涨满了酸热的痛楚。
陆申从表情到皮肤,都明显是一段时间以来没有休息好,眼神也是艾德华非常陌生的疲惫、沉痛与隐约怒意,只有紧抿的唇是熟悉的坚毅风格。猜测着他为何显得这样劳累倦怠,为何表情这样不愉快,一边努力镇定着自己。唯一的奢望,不过是能够不当众失态,不要影响他出席公司这一次重要会议将做出的任何决定,不要让他因为他过去的勾引和错误,而招致任何无谓的损失。
首先开口的是蒋晖,声音镇定从容,不肯被时间侵蚀的英俊雍容面孔上,漂浮着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微笑:“今天的会议,关系到公司最根本的高层人事变动,一层层通知很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猜测或者震动,所以董事长作了这个决定。临时召集全体会议,可能会打乱大家已经安排好的工作计划。我先代表公司管理层,就这一点,向今天到会的所有员工道歉。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司的董事长、本上市公司51%股权拥有者陆申先生。坐在他另一边的,是陆宇健先生。”
紧接着发言的是陆申。声音依然洪亮有力,但是语气里面有清清楚楚的落寞厌倦:“从今天早晨九点钟开始,我陆申在合盛地产的全部股权已经转移,现在已经划归我已经签字离异的妻子胡永红名下。胡永红女士已经任命陆宇健全权代表她的利益,出任常务董事兼公司副总经理。打搅各位的日常工作,很抱歉。”
人们欢迎新老板致词的热烈掌声中,艾德华心头一片茫然。之后陆宇健起身说了些什么,一句都没有听懂。即使此刻身在的高楼被一架自杀飞机击中,也不可能让他心跳得更猛烈,思潮更惊诧更惶恐:陆申遽然离婚了?为什么?他已经付出庞大的财产得回自由身,为什么居然不让他得到任何消息?——他决定离婚,甚至不惜把惊人数目的产业赔偿给妻子,做这一切的时候,同艾德华这个名字究竟有没有关系?
越过人群,目光同陆申遥遥相遇。
陆申的反应并不意外,却令他再度失望透顶:表情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漠然,不动声色地掉过头去,不再理会面前被思念烧得发烫、焦急欲狂的眼神。
艾德华整个人顿时像是被抽空了,无法再冷静计算利害关系,只机械茫然地听蒋晖接着发言:“最后耽误各位一分钟。正好今天董事会成员和全体员工在场,我向董事会正式提交辞呈,如果没有意外,3个月交接以后,就可以顺利离职了。”
此言一出,会议室一片哗然。人群的骚动中,这个石破天惊的会议总算是开完了。
陆宇健错愕的无辜表情,证明对于蒋晖辞职,他事先根本不知情。
根本没有余暇考虑,为什么陆宇健居然不借这样精彩的机会来报复自己,艾德华只呆呆凝望着陆申穿过礼让人群、踽踽离去的高大背影,步伐优雅的蒋晖从容追随在后。
刚随人流离开会场,回办公室的路上就被韩小姐匆匆叫到新老板办公室。
陆宇健没有了昨天的敌意,但语气还是被呵护着长大的人才有的那种不管不顾:“昨天还以为是你勾引我爸。那天我们全家追问老爸为什么非离婚不可,他铁青着脸回答因为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不想对方委屈什么的。陈玮偷听他父亲的电话,说你和我爸有一手……今天我才算是闹明白,居然害我爸的人,是老狐狸蒋晖……这浑蛋!”可能是太痛切家庭的破碎和母亲的伤心,陆宇健愤愤吐出明显他并不熟悉也不擅长的怒骂言辞。
虽然人就站在这间办公室里,还是呆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艾德华艰涩的脑子又反复想了好几遍,才弄明白简单一句话背后复杂的意思:“您是说蒋总……”
“这个蒋晖,十几年前就绕着我爸打转,多少次自己创业的机会都没干。结婚三次离婚三次加在一起,跟女人住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年……我才不会随便冤枉人!”
蒋晖?陆申离婚是为了蒋晖?精明冷静、慧眼无双的CEO?
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新任陆董事的怒火,只干涩地笑:“如果你父亲真的因此而觉得幸福,为什么不可以?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需要的生活。即使他的身份是你的父亲,曾经是你母亲的丈夫。离婚之后,他的情感选择是自由的。再说,你们之间有不能放弃不能割断的血缘关系,他爱护过你,引导过你成长。今天你将继承的产业里面,也有他的心血。用这种语气谈论你的父亲,不合适。”
“你不恨蒋晖?这样的结果,你真觉得挺舒服?”
“我当然伤心,可惜您并不是我细细描述伤恸的理想听众。但是,陆申选择接受谁的感情,是他私人的事情。另外,蒋晖并没有做任何不公平的事情,凭什么恨他?您不怪我多事的话,倒真想奉劝您,陆董事,不要再这样谈论你的父亲。根据我片面认识的陆申,坚信他是值得儿子敬畏的好父亲。”
陆宇健呆望着他,居然不知道下面还能怎样发泄他的怒火,也就说不下去了。一腔怒火就这样蔫了,只疲倦地挥挥手,放他离去。
无视路过同事发现他这么快就攀上公司新贵的惊奇羡慕眼神,逃一样回到另一层楼自己的办公室,看着电脑界面一堆堆数字的图表,真正知道了万念俱灰的滋味。
可怕的是在这样的办公环境里,即使灵魂已经化为片片飞灰,还是需要先完成手头的工作。连悲哀都没有空隙,正是都会之中普通打工族命中注定的悲剧。
勉强打着精神,浑浑噩噩混到快下班,魏建业到他的小玻璃隔间外面敲门,进门之后很诚恳地开口:“艾德华,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搭档,这次机会还真的不坏,想请你一起跳槽华阳地产,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待遇比这里好是不用说的了,你的名声在外,过去了之后,对方考虑给你的职位,也许比现在还要高……说不定是高层副总。”
挺不错的机会。关系到工作薪水这样关系生存的事情,理智倒是全部应召回来了:“对方有没有说清楚,是邀请你一个人跳槽,还是欢迎你也帮助跟我沟通?”
“放心吧,下午这个会的风声一出去,谁都心里有数——蒋总经理的走,肯定会引起人事震荡,华阳地产已经托了专业猎头,开始疯狂到我们这里找人。就我知道的,这么一下午的功夫,他们已经联系的加上他们这边考虑邀请下属一起走的,差不多会有20多个人……差不多的地产公司,差不多的项目,连合作的团队都差不多——过去以后,上手工作很容易的。”
听到这里,已经非常清楚了:这是一起恶意的人才战争,竞争对手想趁合盛地产的人事变动,从内部把合盛掏空——地产界比拚的除了资金实力,就是设计施工、楼盘设定以及销售3大关键环节。一旦掌握关键技术甚至商业秘密的人才走空,合盛又刚刚失去多年来真正掌握所有具体操作的蒋晖,新上任的陆宇健对一切都不知根底,还能有什么作为?
一点都不必怀疑此刻对方猎头的诚意,但是心底浮起一丝丝凉意:陆公子还在为失去父亲的家庭震荡而恼火,为蒋晖决定不再效力而仇恨,他知不知道,父亲留给他们母子最重要的产业,已经面临对手步步进逼的危机?而陆申将来知道自己亲手创建、曾洒进半生心血换来的事业被这样磨蚀甚至吞并,会怎样痛心?
思绪一旦触及这一点,艾德华决心已定:陆申在情感的抉择上已经放弃他,今后,再无缘为陆申的快乐做些什么了。那么,为保住他半生的心血、保证他家人的利益,尽心尽力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也算一点菲薄心意。
纵然结果不可控,但能做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尽力之后,起码也就心安了。
心意一旦确定,该怎么回答也就很明朗了:“魏经理,这段时间你一直很照顾我,当我是朋友,我也愿意坦诚。对方这样大规模挖人,目标很明显,是合盛的商业秘密。如果我们贪图眼前收益跳这一次槽,工作履历上,就是一个在业界从此不能抹去的污点。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考虑,从长远计,忠诚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不要担心良机难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北京地产界人才匮乏人尽皆知,这一次决断正确,将来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魏建业虽然偶尔书呆,但智商极高,很快就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凉气:“华阳恶意拆台?”
“趁我们人事变动下手,也算是常规战术。相信不会看错。”
“多谢多谢,为20%加薪毁了在业内的名声,不值得。”他诚恳地,“这一次被邀约的人当中,不少人只是没有想到幕后有这样的手段。我会尽量知会一些朋友,让他们三思。”
“如果明白内幕还是坚持要走,那样的人,可以肯定不会是我们的上选合作伙伴。”艾德华补充。然后,两个人相视微笑。
可惜欣慰了没多久,想到做这一切的理由,想到陆申离去的背影,神色顿时黯淡了。
原来以为感情不过是生命中的陪衬,欲望只是听从本能的声音,但没有想到,会这般销磨意志。更无可奈何的,是刻骨铭心的思念。
空守金屋的阿娇千金纵买相如赋,以皇后身份哭诉“忽寤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窃而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并不能得到已经变心的男人刘彻哪怕一次回顾。
离别从来都令人黯然销魂,不管离开的那个人是因为外界压力下的无奈,还是一个选择。
将来的时光,最正确的做法当然是努力遗忘,然后努力寻觅下一段感情甚至仅仅得够得到下一次伤心。
但愿真的可以尽快振作起来。但愿。
第三卷:我是男人,我爱男人
十六 默契
这颗心已经在兜兜转转的寻觅中疲惫苍老
居然能够爱上一个人
已经可以算是奇迹
……………………
带着后海的清爽湿润气息和微醺的酒意走下出租车,并没有注意小区门口早常常点头微笑互相致意的守门阿伯正在频频挥手像是要对他说什么。
满心满脑,都还是刚才安迪告别时黯淡的眼神。
安迪轻描淡写说,有家媒体乐意支付菲薄的固定薪水,邀请他常驻巴黎报道当地文化事件,反正写字维生,换一个城市住,收入根本不会影响。能借此移居向往已久的城市,感觉颇心动。
明知道这是安迪决定放逐自己,很可能是因为将来不知道该怎样再面对面。
艾德华不是不痛恨自己的:千辛万苦保持最佳距离这些年,终于因为他失意之余的疏失,难得相知难得相惜的一段友谊居然变得这样尴尬。大家都是成年人,都可以装作不介意,但是除了时间空间的距离,还有什么能帮他们回到原来互相可以窥探内心秘密的亲密老友记状态?
临别之前,安迪又说出一个令他心神一直震荡到现在的猜测:昨夜,很可能某位拥有他公寓门匙的人曾经进入过。天亮安迪先起身,发现房门居然没有关好——这种公寓用的锁在锁闭时,会发出不轻的响声,不可能是忘了锁。昨夜他们都心神恍惚,但是安迪记得进门以后,应该是把门锁上了的。身外物少到极点的房间一眼可以看清,今晨并没有发觉失落任何东西,包括手机和现金。所以,意外进入的人肯定不是小偷。
送安迪回酒店入住,艾德华机械地走在小区甬道,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性——除了自己,连物业都没有存放多余的门匙。唯一可以持钥匙自由出入他家的人,是陆申。
他看见了什么?
……
“艾先生——有客人找您!”身后传来门卫着急的呼唤。
什么?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事先不打招呼的不速之客上门探访?
寒风中,惊讶地折回温暖但狭小的门卫小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笑吟吟双双起身用眼神向他招呼的,居然是优雅轩昂的陈致平,携着他温柔美丽的女友林婉仪。看到艾德华,她有瞬间的不知所措,随即绽开了一个柔和的微笑。
想到第一次同他们见面时谈笑风生的陆申,艾德华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赶快换一个诚恳欢迎的笑容:“又不是没有我的卡片,怎么不打电话催我早点回来呢?累你们久等,实在过意不去。”
电梯里,林婉仪还是那样斯斯文文地笑着解释:“我们也是刚到。物业值班的人肯定说你家中没有人,邀请我们等一等。刚才致电申哥,发现常用的号码居然打不通,又不知道你的号码。我们想,反正等你回来就都见到了,也就没有再找人想办法联系你……要是再过一阵子你还不回来,我们也就回酒店了。”
只能报以苦笑。
等他回来就都见到了?——如果事实当真如此,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发现陆申并不在,他们明显非常惊讶,连自幼的优良教养都不能掩饰这情绪变化。陈致平犹豫着坐下来,在他煮咖啡的浓香中,终于忍不住:“申哥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并不想掩饰言辞中的苦涩味道,“一个多月来,今天倒是第一次见到了他,在公司的全体大会。甚至没有找我单独说一句话。”
“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陆申都在忙着请律师打离婚官司,最后总算达成协议签字离异。”陈致平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听这回答,当然知道事情和他原来预想的已经不同,并没有慌张或者惊诧流于颜色,只尽量从容冷静地款款叙述他所知道的部分:“昨天下午他致电给我,语气非常轻松,说终于有了结果。晚上不管最后手续全部办完是几点钟,都一定过来找你庆祝一下。还特地邀请我们今天一起过来喝一杯。”
“他说办完手续来找我庆祝?”一失神,手被咖啡壶喷出的水蒸气烫了一下,但是几乎没有感觉到疼,“昨天他刚刚办完离婚手续?是昨天?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哪怕是暗示?”
“申哥说你面孔长得太好又被国外的环境惯坏了,看起来懂一些世故,骨子里却骄傲天真,还以为世间万事都可以摆开来讲道理。所以不想对你透露太多,怕你为他担忧,也怕你一激动破坏他的计划。毕竟他原来的妻子娘家势力惊人,不能不有所顾忌。”看看陈致平为难的神色,知道有些话君子不方便说,林婉仪便帮着解释,“昨天申哥很开心,电话里同致平聊了很长时间,说即使地产方面公司的所有产权都出让了,头脑眼光和多年的经验都还在,一样还有机会做很多事情。”
多年来恃靓行凶惯了,遇到的人大多像安迪那样纵容他的自信与自恋。听到她无意间转述陆申对他的看法,居然是骄傲与天真,艾德华不由呆住了。原来,在陆申的眼里,艾德华并不仅仅只是一具对他热情洋溢、等待他恩赐宠爱的年轻漂亮躯体,陆申不但也知晓他灵魂与性格的弱点,而且理解得比他的自我感觉还要犀利。
昨天才想清楚的种种劣根与弱点,陆申却早就了解透彻。但,陆申还是毅然决定离婚,情愿向对方偿付半生的心血成就,得回自由身。而且,陆申还选择了约朋友一起来找他庆祝。
想到这里,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