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下————安迪

作者:安迪  录入:10-31

什么都不怕……”
被世界遗弃不可怕,喜欢你有时还可怕。
只要还能握住那只手,看见那眼睛里一抹欣喜,真变成道貌岸然人们眼中的垃圾,又何妨?
何必再骗自己,陆申只是受害者?
可怕的是,“突然想通”这件事,往往来的不是时候。
当陆申真明了自己需要什么、不再用雄心、奋斗、责任甚至男性自尊或本质来向自己解释的时候,艾德华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连在哪个城市都不得而知。
知道艾德华那种外和内刚的性子,会重视朋友的情谊。陆申也不在乎面子了,专程飞赴巴黎苦苦哀求安迪给一些提示,才终于知道,艾德华参加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扶助教育计划,在中国内地某乡村中选任教。但是他连电话号码也不肯公布,也放弃了一切网络在线即时交流的手段,只能收信——要命的是他那里上网很不方便,Email从来都不及时回。
儿子小宇结婚的时候,陆申回了一趟北京。跟儿子闲聊时,惊讶的发现艾德华居然和儿子有联络——寄了一封寥寥数语的祝贺信。但信封上并没有写详细的寄出地址,所有往来信件的邮寄是托英国威尔逊-莱姆慈善机构代为中转的,一样没有可以寻找的线索。
绝望中,陆申甚至找私家侦探查出入境纪录,一样杳无音讯。
因为渺茫。因为绵延。因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收获。一次寻找,就这样几乎变成了一种忏悔的象征。
面对无言静默的陆申,略微有一些焦灼的林婉仪甚至不敢出声叹息,也只好沉默陪伴。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陆申一天天失望。腰与肩的姿态还是一样的强项挺拔、表情还是一样随时准备承担压力,但曾经充满自信与霸气的眼神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和鬓角的灰白加在一起,隐约流露出疲惫苍老的讯息。对于沉稳精明了大半辈子的陆申来说,这段计划外炽烈燃烧的感情像地下煤矿的野火,把大地的厚重渐渐熔炼一空,地下蛰伏的热量源泉被空耗化为灰烬之后,只留下苍茫大地上斑驳的裂痕。
眼看阳光渐渐西斜,杯中的咖啡也变得冰凉,已经想好的事情不能再拖,婉仪终于还是开了口:“申哥,请你过来除了看看孩子,还有件事情相托。”
陆申锐利地看面前的女子一眼,静静等她开口。
上次相助的承诺,两个人的目的是并肩解脱华不幸福的婚姻,却很意料之中地把陆申绕了进去,让他至今不能从无望的搜寻中解脱。这次,又会有什么精彩的桥段?

当然知道陆申的无言里面有太复杂的含义,婉仪深呼吸一次:“希望申哥能承诺,往后的日子都常常来探望小Edward,给他像父亲一样的爱……但愿他能长成申哥这样的汉子,成为每一个爱他的人的骄傲。”
父亲。
这个词里面有太多的分量和责任,陆申活了这么些年,哪敢随口应承?
再说,对于自己能够是现在的样子,当然绝对有足够的自信,但陆申心里也很清楚,出身低下、只靠一双手和头脑奋斗出来的人,一生拼杀努力得太着痕迹,难免显得粗砺些。也许可以庆幸自己没有长得像艾德华那样,为求姿势够贵族够漂亮牺牲太甚,付出一些不该付的沉重代价,但根本没理由骄傲——林婉仪和她身边精心呵护纱幔中的婴儿才是真正含银匙出世的那种人,不必努力已经懂得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其余一切物质,天生已经全部拥有。
所以,他的回答是很自然的谦虚:“孩子有亲爸爸,何必呢?”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根本不会在多伦多长时间停留——这个地方除了一份有足够可信的人帮忙打理的投资,还有什么?
往后的日子已经清晰可见。即使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探访每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义务教育试点,也在所不惜。他不介意最后结局是什么,只希望那个黯然远走的人收到最后的正确答案:他付出的一切,在另一个灵魂已经激起了足够强烈的回应。至于自己找到艾德华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尘满面鬓如霜、老得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甚至届时这份爱他还是不是需要,陆申已经毫不在意。
面对意料之中的委婉拒绝,婉仪耐心解释:“不想找艾德华,不希望孩子成为他生命的负担。假如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快乐……恕我残忍,还真不如求申哥您呢。”

这只是一个借口,不得不用的借口。
其实,林婉仪非常非常怀疑,Edward真的能够得到心平气和的理想新生活。爱这个男人这些日子,也算朝夕相处厮守过,太了解他只是表面坚强从容、有着如大河奔流的勇气,可以看似完全不在乎付出爱与性,其实,他把心小心翼翼地看守得很紧——知道一旦把它交出去任情感熔炼腐蚀,收回时候就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从怀孕生子一直到抚育婴儿阶段,陆申几乎天天在身边照顾他们母子,林婉仪才真正了解陆申,当然也就明了Edward陷得有多深:不仅仅做爱的动作,甚至皱眉的表情、挺肩振作的姿势,都跟陆申很像。这种诡异的情形只有一个解释:艾德华不能解脱身不由己放弃的苦,下意识努力把自己活成陆申的样子,来弥补心的缺口。
但是婉仪只能这么说。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积累,让陆申不会接受任何表面看起来善良到极点的解释,当然还需要验证这个要求的必要性:“悠着点儿听我的反应……敞开说吧。婉仪,你解释理由。”
她惆怅地微笑:“我只是个小女人,怕老,怕丑,怕孤独,怕死得很难看。”
陆申一凛。
他也怕老。很怕。
从来没有恐惧过死。但是对于他来说,堪堪30的艾德华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得不肯轻易付出真情,却敢于向任何值得的人轻易提供身体慰籍;年轻得还有力气主动寻找探险生涯,敢躲到未开化地区用拯救别人的人生来修补伤口;不像已经人到中年的陆申,只有在面对最根本危机的时候,才肯以身涉险。这年龄的差别,也是他恐惧的根源之一。
婉仪柔婉地絮絮:“每个人都会老。真希望足够幸运,能够像申哥,就算年轻时眼神稍显凌厉、少一些矜持余地,随时间积淀雍容。”
“婉仪你现在已经很可爱,相信会更好。”陆申随口应答。
“可惜的是,已经没有机会老去了——堂姐那种全身逐渐变得无力、发展到最后一切生活统统不能自理的奇特软骨病,以诡异的命中率在林氏家族遗传,女性受害的比率相当惊人。”因为最初的怨愤和震惊已经过去,婉仪倒是还算微笑得从容,只是带着难言的凄凉,“可怜这孩子,就要失去母亲……他是在很需要能够引领他人生的父爱。”

陆申震惊。
都知道生老病死躲不过,但面前淡淡午后晕黄阳光中的婉仪还这样新鲜柔美,怎么会?
调整一下情绪,陆申尽量避免流露廉价无效的哀悯,只剖析事实:“婉文是病了,可活得相当长……时间够你陪小华长大。”
“不希望自己逐渐变成那种身不由己悲哀的样子,在轮椅吊针和护士医生的搀扶中度过寂寞一生,情愿自己选择生命结束的方式,我也已经找到很有效的途径……偷来孩子,已属非分,没有什么可以再贪图恋栈的了。申哥你虽然明知道会损失惨重,还是守诺帮我得到了孩子,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这一次,就当你怜悯婉仪,同情这个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现在你答应了,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给小Edward父亲的爱,我真的可以放心,不必苦苦挣扎着留住一条命,受十八年的苦了……”婉仪的面孔上,是真正的平静和满足,“我知道有申哥看顾孩子,胜过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病女人。谢谢申哥再次成全。”
还能说什么呢?
还需要说什么呢?
陆申深深凝视襁褓中甜蜜熟睡的婴儿,意料之中地轻轻点了头。
当然知道这一点头,今后就不再是自由身。但是对于陆申来说,林婉仪提供的这个托付理由——不希望这个父亲不知情出世、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成为艾德华未来生命的负担——实在太有力量了,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犹豫。
在婉仪宁静欣慰的微笑中,陆申接过了一副生命的担子。
三五 两生
我们 都是会缺水的仙人掌
在每个绿洲找到没有刺的同伴
……………………
不算讲究的操场,笑声撒得满满。
学生们正在玩集体跳绳,两个人负责摇绳子,笑语喧哗中,大家排着队依次跳过的简单集体游戏。几乎不需要什么器材,就能所有的人玩得热火朝天。在阴冷的江南冬天,淡淡阳光几乎是装饰品,对于帮助穿得单薄的初中生们活络血脉增加体温,这种游戏非常简单有效。
排队轮候起跳的队伍中,艾德华是笑得最大声的一个,跌跌撞撞学着年轻人们灵活的动作,试图轻盈跳过有节奏飞舞的绳子,满脸阳光。
能够笑得这样放松与灿烂,是因为他已经明了,人最最艰难的,往往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一旦想通了,很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自从那个烈日蒸灼的夏日午后,他只凭这本能付出善意其实内心漠视的少年流着泪劝他过得好一些,他才发现,在任何地方都会有人期望他快乐。在蝉声嘶鸣中真正领悟,每一天都沉浸在痛苦自虐里面,不仅仅是惩罚自己,同样也是虐待人生中所有怀抱善意的心。
不是不知道,拾回向来充分自爱自恋的坚持,努力笑吟吟过日辰,也未必能够帮助解脱那些纠缠到骨子里的死结,另外,没有价值不菲的精致名牌和漂亮男友的灿烂笑靥来支持场面,甚至没有足够的热情天天坚持不懈揽镜自照,要真正狂爱自己得非常到位,确实艰难些。
但起码,生命本身不再是负担。
当年的艾德华面对不肯正视弱势人群的不友善世界,不惧后果不计得失、随时敢挺身而出宣布性取向,强悍如一支军队。到了今天,经过一场令身心千疮百孔的劫,不可能真正一切如初了,起码已经不觉得向公众明示一下态度就算有足够勇气。
算得上与世隔绝的漫漫孤独之中,每天要求自己为了关切自己的人们坚持微笑的洗礼之中,艾德华慢慢感悟,像从前一贯作的那样,在人群之中勇于挺身而出对抗人们的冷眼和嘲笑当然困难,但只要有血气之勇,不会做不到。可是,对抗自己内心的自弃和自欺,认清那些披着善良外衣的软弱自私贪婪残酷,撕开所有的漂亮借口看明白事实真相,心平气和对自己承认那些所谓的“为旁人考虑”留下怎样鲜血淋漓的伤口,勇敢面对每一个轻率决定的后果,包括承认做错了就是错了的真诚,才真正艰难。
这需要一颗成熟冷静公平的心。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不一定能够担保就能让结果更公平更理想,起码可以做到更积极一些、更诚实一些,不找一些借口自欺:
明明是屈服于母亲期待的眼神、甚至潜意识中不无被林氏物质引诱而同意结婚,因为受不了欲望的喧嚣和内心的刺痛而离异,就不要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陆申着想;明明是屈服于一贯放纵身体的习惯而不能抗拒赤裸裸的年轻躯体诱惑,终于同小宇做了爱,就不要装出圣徒模样,把情欲的过程藻饰成为情感献祭;明明是害怕承担以欲望为武器把一个生活优裕、家庭幸福的男人诱骗成Gay的责任,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陆申,就不要安慰自己说,真的已经尽力了,不可能做得更好。
后悔和自我责罚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实。
一定要爱自己。
只有爱惜自己了,才值得别人爱,你付出的爱才有价值。
就这样,艾德华自己渐渐挣扎着开解那粒因为爱而变得谦卑渺小、变得仓皇迷乱,最后甚至进退失据的灵魂,试着回到当初安迪笑称“坚持以大河奔流姿态生活的勇气”。
一千多天来,学生们不但一如既往的崇拜,甚至开始越来越喜欢这个能跟他们说说笑笑的艾老师,也真正习惯了他那略略带一点英式矜持,与礼貌过于周至带来的隐约傲慢姿态,渐渐忘记面前这位穿着逐渐变得土气的师友,当初来时,曾经一度苍白俊美、衣饰讲究,犹如天外来客。
一片欢声笑语之际,突然有一辆车身写着“中华慈善总会江西分会”的越野车开进操场,这种竹舍村难得一遇的情形,令游戏在难言的惊诧中猝然停了下来。
每颗心都忐忑着。的
一双双眼睛,条件反射的第一动作,就是定定地凝视着欢笑着的艾德华——这偏僻简陋的竹舍村里,不可能还有另一个人有这种气派的外界联系,不用猜也知道,这车里面的人一定是来找他的。
三年了,除了代转的信件,艾德华像是彻底忘记了过去,从不与外界联系。这样突如其来的一辆车,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不会令大家失去艾老师呢?
在场所有人中间,艾德华是最意外的。他也直觉感到这风尘仆仆但是动力极佳的车应该跟自己有关,但是向来联系的,不外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代转信件的英国威尔逊-莱姆慈善机构,都跟这个中华慈善总会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会突然来这样一拨人呢?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的目光,定定地盯着正在打开的车门。
跳出车门的金发碧眼络腮胡子男人并不认识,明显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但黑西装白衬衫拿着公事包,职业形象一丝不苟。一开口,是魁北克地区长大的人那种沾染了一点点法语气息的发音:“叶先生,我是J&D律师事务所的霍金斯,受委托,来邀请您回一趟多伦多,在公证足够可作为法律依据的场合中,聆听宣读您前妻林婉仪女士的遗嘱。”

骤然听到那样亲密纠缠过、那样像春花一样的美丽女子,居然是让人代送遗嘱过来,心忽然掠过尖锐的疼。
然后,淡淡冬日阳光下面,身心是透骨的寒。
世事无常。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是我们躲不开的苦。
耳边轰轰作响,霍金斯律师职业到每个发音都极其清晰、语调绝对礼貌动听的英文掠过耳边,居然一个单词都没有抓住,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紧。
——当初黯然躲开,是因为陆申终久选择了如花美眷,本来以为3个人里面,总算有两个是欢乐的。连那样年轻的婉仪都已经去了,才32岁的自己也觉得心境早苍老得开始学会微笑着活每一天。陆申的年岁,却大自己许多。
——除了法律纠缠义务,跟婉仪之间也就那么一点淡淡的知己情谊,已经足以令死讯触动强烈的伤痛。陆申已经是了她的男人,跟她拥有共同的血肉结晶共同的假日阳光共同的下午茶闲暇……他,禁不禁得起一再生离死别的打击?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根本不想认真倾听那些唠唠叨叨关于孩子的责任云云——当时,在出生证上自己签名承认了是孩子的父亲,这些法律纠葛一定会有,但是他绝不关心。只亟亟追问:“她……什么时候去的?葬礼举行过了么?”

面对不计较遗产、只追问人的这种还算感人的问话,律师眼中没有合理的同情,只有无尽的倦态。一开口,他的表情变得合理:“林婉仪女士大约于30个月之前去世,葬礼早已经举行。敝事务所受代理林氏集团、身为林德华临时监护人的陆申先生委托,找您回去聆听遗嘱。陆申先生已经动用多种力量,包括亲自出访,寻找了30个月了——整整两年半。”

本来,艾德华根本没有兴趣追问此人怎么找到自己——以林氏集团的财力,上天入地找一个人并不难,何况自己并没有真正用什么尖端手段隐瞒行踪。但听到自己被找了这么漫长的时间,听到那个在漫无目的中艰难寻访的人居然是陆申本人,心一悸,半天说不出话来。心绪混乱到极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刻的感受,只能勉强对眼前受托而来的专业人士表达谢意:“对不起,累您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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