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自己身兼指导老师的职务,还是拿出手机按下牒云的电话,那头很快就有了日应。
"徐离,我正想打电话给你。"
他的声音好近,近得就像在我耳边说话,"你还记得明天的比赛吧?"
"记得呀,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掉。"
确定钥匙带了,我往门口的方向移动,"你爸要送你去台南吗?"
"怎么可能,"他日气萧索,"他又不希望我去。"
Ⅲ那你--"打开门,我的话哽在喉咙里,因为牒云竟然就站在我家门口!
"当啦,Ⅲ他高举起手中纸袋,笑着说,"晚餐."
我注意到他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行李袋,彷佛一片乌云罩顶,他该不会--该不会打算叫我载他去台南吧?、
压抑下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晚上还戴什么墨镜啊你?"
"好看吧?我在来的路上买的。吃不吃糯米鸡?这家的糯米鸡很好吃喱。"
今天的牒云一反常态地聒噪,分明是心里有鬼。
我故意挡在门日,关掉手机,双手环抱胸前,"你现在来这里干嘛?"
他拿着纸袋的手慢慢往下垂,一副无辜的表情,"没有啊,带晚餐来给你吃。"
"你想要我带你去台南参加比赛,是不是?"
"你愿意啊?那先谢谢你啦。"他推开我往房间里跑,打开衣柜东翻西找,"带件换洗的衬衫去就行了,饭店里应该有睡袍。啊,还有牙刷跟毛巾,一起放我这儿就可以了,我的袋子空得很,对了,别忘了车钥匙。"
完全挡不住他旋风式的动作,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安然坐好在驾驶座上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对他的举动我是又好气又好笑,慢条斯理的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斜看一眼他紧抱行李袋的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里头装的是白花花的钞票呢,"墨镜别戴了吧,不会看不到路吗?"
冷不防地动手去摘他的眼镜,他却一个反手拨开我。
我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啦?"
"没有啊,"他神经质地扶着墨镜,"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看。"
我有点狐疑,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原因,犯得着反应这么大吗?在路边停下车,我正视他,"发生了什么事?"
"就跟你说没有了啊。"
"没有?那你为什么不敢摘下墨镜?"
他撇过头,不搭理我。
我再伸手,他激烈地反抗着,用力将他压进皮座椅里,制住他的手,我一把摘掉他的墨镜,一看,我登时呆住了。
他右边眼角一圈乌青,整个都肿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和谁打架了是不是?"
他抬回他的墨镜重新戴上,看了我一眼,咬着下唇,"被我爸打的。"
"你爸?"我现在肯定是"副果者木鸡的模样。
"他不让我去参加比赛,我偷溜出来的。"他焦躁不安地道,"快开车好不好?我怕他待会就找来了。"
重新启动排档杆,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翻腾着,"你事先没告诉他?"
"我说了!怎么知道他会突然反悔!"
"那你还要去吗?"我放慢车速,"他会不会跑到台南去找你?"
如果被他爸当场抓到,那我"不是成了诱拐未成年少年离家出走的嫌疑犯?
"不知道--"他口气微弱地道,"应该不会吧。
牒云静静盯着远方,墨镜遮住他的眼睛,我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十一月的海边已经有几分凉意,牒云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袖T恤,拎着鞋子赤足走在沙滩上。
我踩在他的脚印后面,微冷的晚风吹得我直打哆嗦,"你冷不冷?"
"还好。"
想了想,我还是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他,他抱着外套犹豫了一会儿,拉着我一起坐下,还将外套分了一半过来,"一起穿?"
环住他的肩,我低声问他,"你爸常打你?"
他整个人枕在我手臂里,"恩,只要我一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他就动手打我。最严重的一次,我被打得右手骨折,两个多月都没办法拿画笔。"
我的心莫名地揪痛,这根本就是家庭暴力,"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又怎么样?他是我的监护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二我根本不可能到别的地方去。"
难怪他这么急着赚钱,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难道他不信任我?
"你前两天请假就是为了这个?"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太自然地说道,"嗯。"
我考虑了一下,试着对他说,"我知道有几个单位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不要厂他旋即拒绝我的提议,"不要。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除了学校有关单位,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还是摇头,"我就快要毕业了,毕业后我离开这里,他就算想管我也管不到。"
"你还想忍耐半年?"
他默不作声,海边的冷风不停吹拂着,远方的深海像只巨大的怪兽张牙舞爪,露出深邃的喉咙随时都要将我们吞蚀殆尽。
良久,他开口,"爸爸很可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不是理由。"
"你不了解他。他很痛苦,自从妈妈死后,他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徐离,"他祈求似地看着我,"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牒云--""求你!"
他怎么能对我提出这种要求?要求我坐视他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
松开他的肩,我绞着双手,天人交战,"如果再有下一次--""不会,我保证。"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为难的神色,可是看着牒云担忧的表情,我实在狠不下心拒绝他,"可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他再打你,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嗯,我答应你。"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白沙湾附近找了一间旅馆住下。
饭店不太甚至还有点老旧,唯一庆幸的是房间还算干净,浴室里的盥洗用具也都一应俱全.想到只是暂时用来避难的场所,我也就不再苛求什么。
将手边的外套挂进衣橱,顺便打开电视,方盒子里传出的罐头音效旋即充斥在小小的房间里。
我对牒云说,"先去洗个澡吧。"
他微额首,转过身背对我把衣服脱掉。虽然巴有心理准备,可是我还是不免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牒云苍白的背脊上到处都是淤紫的伤痕,从脖子以下一直蔓延到股沟处,几乎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看起来就像是一颗摔烂了的水梨。
直到这一刻我方能确定邵淇的话是错的,以前牒云之所以常常请假,真正的原因大概是都待在家里养伤,所谓的吻痕恐怕也只是伤日渐愈的错觉。
我开始怀疑先前答应牒云不将事情上报到学校的决定究竟是错是对,我不相信牒云御持以后会善待他,今天他逃跑的事也许已然激发牒云熬授的怒火,我们可以躲在这里一天却不能躲过"辈子,星期"回到学校又该怎么办?
我盯着手机的银幕,脑子里浮现一组号码。那是我始终逃避去面对的回忆,可是现在它却如此自动地出现。我没有自信可以保护牒云的安全,我的工作、生活及住所都是滩在阳光底下的秘密,恁谁都查得到,除了手机上的号码,我几乎想不到别的求援对象,那个我待了四年的地方--
"徐离,我洗好了。"
牒云在腰间系了一条浴巾就走出来,头发上还有未干的水珠,我顿时觉得有几分目眩。
"连篷头坏了,我帮你放了洗澡水。"
经过他的身边!一股沐浴精的青草香窜迸我的鼻腔,我的下腹正在蠢蠢欲动,连忙躲进浴室,抵着门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他是你的学生,第一次可以推说是误会,第二次就决计没有可供逃避的藉口了。
我在浴室里待了快半个小时,再出来时牒云已经在床铺上睡着。
看着他湿淋淋的发,我试图叫醒他,"牒云,把头发吹干了再睡吧。"半晌不见反应,我的手落在他的肩上,"牒云?"
他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眼皮上,挺直的鼻梁写着完美的线条,青瓷一般的皮肤有着透明的美感。纵使浑身是伤,牒云的脸依旧俊美如昔。
放轻脚步来到床铺另一边,掀开薄被挨在牒云身边躺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他往我的方向稍稍移动了身体。我们的距离如此近腻,近到我几乎可以清楚看到他呼吸时黑色卷发颤动的节奏。
合上眼,窗外隐约传来细微的肿呜声,间杂着汽车呼啸,门外有人轻足蹑履地走过,那像是我梦中儿时记忆的重现,乌托邦的栩栩复生。
在那一刻,我彷佛嗅到了飘浮在空气之中,那近乎爱情的味道。
"徐离,"原以为已经人睡的牒云在我身畔幽幽开口低声道,"明天我不想去比赛了。"
"我知道。"
虽然明天若早些"起床赶搭第一班南下的飞机,应该还是赶得及九点的比赛,但那未免太过操劳,牒云有伤在身,多休息些仍是较为明智的举动。
"你会不会生气?"
"为什么这么问?"
"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指导我作画。"
"我什么也没教你,我只是在旁边陪着你。"
"......那就够了。"他悄然背过身,"你不会懂的,对不对?不会了解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牒云......"
他的声音哽咽,"我真希望有人能够懂得我的画。"
他这番话究竟是对我说,还是对谁说?他企求的对象究竟是我,抑或是他的父亲?我想我终于了解牒云喜欢待在我身边的原因,他只是在寻找,寻找一个足以代替父亲的形象。每个人的心里都存在这样的缺陷,于是我们不停寻觅,寻觅一个能让我们更趋于完整的可能性。
"牒云,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家吧,回去向你爸爸解释清楚。"
对于这样的了悟,我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真切地感觉到我的心像是生出一道缝隙,缓慢地流出滚烫的液体。
"徐离,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你爱我吧!"
他激动地抓住我,脸上表情充满了绝望。
那是第一次、第一次我在他身上看见醒着的哀痛。
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我是如此地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过去,没有心中那片阴霾,我是不是就能够无所顾忌地伸出手去?
后来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我再也无法厘清,只是感觉一股冷然的空气紧贴在我的皮肤上,牒云的唇从我的唇上逐步往下滑,越过胸膛,来到我敏感的下身.而我的脑子却混乱成一团,那些悠关苦痛与挣扎、怯懦与退缩的拔河竞技,就像一个无底的噩梦,拽引我往深处堕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像是发现我的颤抖,牒云停止了动作,爬将上来紧紧拥住我,将自己的面颊贴在我的面颊之上,一道冰冷的泪痕濡湿我们的脸,他便将我抱得再紧一些。
"我们这样做其实是不对的,是不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答案是对抑或不对,是非对错之间究竟存不存在灰色地带?埋进牒云的肩窝处,强忍住心酸,我拼命地摇着头。
关于生命中的诸多难题,是这样地令人束手无策。第一次主动吻上牒云,口中却尝到一股苦涩的滋味。
第六章
隔天一早醒来,床边的位置已经看不到牒云的身影,连衣橱里的衣服都不见了。从枕头上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来推测,他应该很早就离开了饭店,那时候还没有公车吧?如果搭计程车的话,车资恐怕也颇为可观,他身上不知有没有足够的钱?"
虽然明知希望渺茫,我还是在步出饭店后,驾着车在附近多绕了两圈,期望能够寻到他的踪迹。虽然不愿承认,但是我仍然无法否认牒云已经对我的生活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至少,从前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种无意义的举动的。
我觉得自己像是不停在原地打转,渴望被爱却拒绝爱人,在百分之百确定不会被舍弃之前,我宁可不做任何表示,可是那怎么可能?爱情原本就是"种赌注,赌赢或赌输,机率一半一半,只是,只是我所能掌控的筹码少得可怜,所以我只能踌躇、却步,乃至于放弃。
我想起朱颜说的:你的心是一座立于沙渚中的孤城,桥毁路断,无人能进。
是我山自己毁了这一切。
星期一日到学校,牒云果然没有出现。我想暂时分开一阵,让彼此冷静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等到星期二、星期三都过去,我才开始真的担心起来。
他是不是在躲我?难道他和我以前身边的那些人"样吗?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是的,我知道,我就是孬,我不愿和牒云御持正面为敌。学术界的圈子就是这么小,我真的动了牒云,他会轻易放过我吗?
邵淇却三天两头跑来找我查探牒云的近况,我被他搞得烦死了,冲着他大喊,"要找他你自己不会去找?"
"我去哪里找他,没有电话也没有住址,你要我去刊寻人启事啊?"
我惊讶的望着他,"你没有他的电话?"
"鬼才会有。他平常又不和班上同学打交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联络得到他?"我有点心虚,他该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你是导师耶,学校总有他的基本资料吧?"他贼笑的看着我."老师,你干嘛脸红啊?"
"有吗?"我反射性地摸着自己的脸,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我被他耍了。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你这小子啊!"
"嘿嘿,放心啦,我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的。"
我不理睬他,开始着手下堂课的准备工作,"我们之间有什么事?"
"少来,明人不说暗话。你以为我不知道牒云常常去你家啊7"
我的脸色一下刷白,"谁告诉你的?"
"我有眼睛我会看啊!"他说,"之前牒云老搭你便车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我跑去问牒云,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我就知道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以前牒云老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死样子,这会儿总算有个人样了,谁晓得他从那天起就不再搭你的车。他一定是怕我多嘴."
我想起他已经好一阵子没再搭我的车,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天!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邵淇旁视着我的表情,又拿脚踢着我的椅子,"钦,你真的没有去找他?"
"没有。"
他自我一眼,躺进椅背里,说话的语调里充满讥嘲的意味,"我早就跟他说了他是在自作乡情嘛,你一个当老师的人,虽然个性不怎么样,可至少盘儿帅,根本不用怕没有女人愿意自动送上门来,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他见我没反应,便再下一剂猛药,"而且就我所知,光在学校里就有好几位女老师对你有意思,像教国文的小倩啦、教地理的贞姐啦,还有三乙的班导杀手何啊,都对你很有好感,强敌环伺,他早该死了那条心,反正他又不是没人要,隔壁女校念他哈得要死的美眉多得可以从华纳威秀排到国宾大戏院。"
"你这种激将法对我没效。"
他的表情一僵,干笑两声,"你别怪我,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只是我真的是看不下去,明明两个人都喜欢对方,却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