牒云不会作菜,他甚至不懂得欣赏美食,能下肚的东西他都说好。可是在那段相识的日子里,他每回来总不忘带些吃的.鲜虾馄饨、湖州栏肉粽、红烧肉煨面,有时则是几道新鲜的樟茶鸭子、荷叶粉蒸鸡,买回来后,自己淘米煮个白饭就成。只要我'点头,那道菜就会重覆出现在饭桌上"我没表示意见的,他就将之全数送进肚里去。看他总是如此过量地逼迫自己,不久我便样样菜色都赞叹好吃了。朱颜见我久不举箸,担心地闸,"徐离,这些菜你不喜欢吗?"
我回过神,笑了,"怎么会呢?"
拿起叉子,卷起一管面条进嘴里,食之无味。
席间朱颜的心情很好,她负责策划的一个小型影展票房拉出长红,在艺术片市场上算是破了记录,她说总经理透了日风,打算在年后就升她为主任。
"以后可能会比较忙,要是没时间陪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吃超商的便当。"
"不会的。"我口中嚼着面条,形同嚼腊。
"还有件事,现在说也许还太早,不过,"她脸上带着红晕,"爸爸说,请你过年时到我家吃年夜饭。"
"年夜饭?"
她细小的手抵在桌上,像是鼓足了勇气抬头直勾勾地看我,"徐离,我们结婚吧!"
我就要结婚了。
等我在结婚证书上签下名字,我和牒云的事就要真正划下旬点。一段不算太长的故事,没有过多的眼泪与心酸,没有过多的热情与欢愉。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平淡地来!平淡地走。若有什么别的,也只有当事人才能品尝,至于其他,不过是廉价的关怀。
消息传开,每个人都向我道贺。我笑着一一回礼,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并不快乐。那里有一个空缺,没人能修补的空缺。
我对朱颜说结婚后我便辞职,她问我,那我以后要做什么?我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走。我不想再待在牒云曾待过的地方,连河左岸那层公寓我都想卖掉。即使这样并不能减损我心里的痛苦半分,我仍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因为我不想那个囚笼再出现于我的面前。我已知它是存在的,便无需它再日复一日地提醒我它的存在。朱颜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我。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只是,再好也不过是女人一个。而我知道,我要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可是我真正想要的那个人,他却已经不在了。
第八章
第一百零八天。
我在日历本土画下记号。距离牒云离开我身边迄今已经是第一百零八天了。
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地吃饭睡觉?还继续画图吗?他的父亲还是那样对他吗?他有没有想过我--
彷佛难以负荷,我沉重地将脸埋进手心里。这是第几次了?我想牒云想到锥心刺骨的地步。那种痛和他刚离开时的剜心断肺不同,它只是一种慢性中毒,一点一滴名为想念的毒素在不经意间顺着血流侵蚀进五脏六腑,而后在每一个闲憩的空档跳出来,刺伤我到呼吸都成困难。
这种病,什么时候才会好?
"徐离,你不舒服吗?"
慢慢地将手放下,跃进视线中的是朱颜忧心仲仲的脸。
"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几乎要点头了。看医生。是的,我的确该去看牒云,只有牒云医得好我的病。心病。
多么可笑的名词!我从来不相信世上真切存在着这样的东西,可是现在,它却是用来形容我的病症的最佳代名词。
"不用,我没事。"
朱颜歪着头看我,继而调侃似地笑开,"徐离,你该不会得了结婚恐惧症吧?看你这样子,病症还不轻哦!"
我怔仲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跟她结婚我应该能得到幸福吧?她是这样美丽叉温柔的女子,见过她的人不都说能娶到她,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吗?可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难道我还不能满足吗?
朱颜突然撇过头,声音吐露出一丝哽咽,"你不要这样看我。"
"朱颜?"
"你究竟在看谁?你到底希望坐在这里的人是谁?"
我起身躲开,坐在沙发上企图点燃香烟,却发现右手颤抖得难以自持。丢开打火机,我用力的攥住自己的手。
她却不放弃地追逼上来,"徐离,我们就要结婚了,难道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吗?如果你不想,我们可以缓一缓,可是你不要这样,我受不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学期初工作压力很大,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应该要知道?你什么都不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该对她说什么,说我不爱她?说我不想和她结婚吗?实际上我想呀,我真的想,我渴望藉由这个转变斩断我和过去所有牵连。我已经等得太久,久到连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在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别哭,我当然想和你结婚。你看,"我指着墙上一帧放大的结婚照,"我们看起来不是很幸福的样子吗?"
头戴白纱的朱颜和静默微笑的我,在脸上扑打着名为幸福的粉妆,花了两个小时在镜头前塑造出来的假象,连自己都可以朦骗过去。
她吸着鼻子,"那是假的,事实的真相呢?徐离,你看着我,"她捧住我的脸正视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你敢看着我对我说你爱我吗?"
"我......"声音哽在喉咙里出不来,往昔那些流利如河水般的谎言如今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该说,我该说我爱她,即便我一点也不爱!
"你问这是什么傻问题,我爱不爱你,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那你就说呀,说你爱我,说呀!"
"朱颜--"
"说!"
"别这样......"别逼我,别逼我撒谎。
牒云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你该看看你说那句话的表情,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我爱你"三个字在你,心中的份量大概和。今天天气很好。差不多。
我被下了符咒啊,朱颜!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心安理得地说出那些违心之论。我不能,不是不愿,是真的不能。
眼看着一点小小的希望的火苗逐渐在她眼底被绝望捻媳,我捂住嘴,眼睛酸涩.脑海中浮现的竟是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
到学校办理离职手续那天,遇见邵淇到办公室来发校刊。
他默不作声走到我身边,将那本几乎可说是他一人独自完成的校刊递到我手上。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愧咎,因为我,因为牒云,我好似在不知不觉中搅乱了许多人的生活。
"听邱老师说,你解除婚约了?"
"嗯。"下意识的动作,我叉走到第五大楼的美术教室旁。
"你还是忘不了牒云?"
沉默地点燃一根烟送进嘴里,"我解除婚约的事和牒云没关系。"
"......你为什么这样欺骗自己?就算承认了又怎么
样?你的确还惦记着他不是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跑去结婚,那才奇怪呢。"
勉强微笑,"你觉得我应该为他守活寡?"
"一次只喜欢一个是基本原则吧?如果你还喜欢牒云就不应该去碰别人"如果你不軎欢那个女的就不应该和她结婚。"
"感情的事要是有办法分得这么清楚就好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你太痛苦所以需要一个慰藉品,是不是⒎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那个女的很不公平吗?她为什么活该要当别人的替身?你真的忘不了牒云就去找他啊,他又不是小孩子,我才不相信他直的会乖乖的听他老爸的话到美国去。"
去找他?去哪里找?真的找到了又能如何?别说还有牒云教授那一关要过。这又不是中古世纪罗曼史,来一场骑士决斗,蠃的人就可以将公主带走。
"我最受不了你们这种个性了,我那日子也是一样,每次都柞在原地不会动,不高兴也不会说,他以为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他不讲我怎么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原地踏步的人永远比较轻松,像我们这种的就是犯贱,每次颠着屁股黏上去,人家还不见得会给我们一点好脸色看。"
听出邵淇的话里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才从沉思的境界里回过神,却不知他几时已经坐到教室旁的楼梯日上,眼眶还隐约泛着一圈红。
"你怎么了?"
他拿手背擦眼睛,"没有啦。"
"你和......"不知道对方是谁,我只得说,"你和他吵架了?"
"哪有吵架?还不都是他单方面在生闷气,我连他在气什么都不知道。"
"你没问他?"
"牒云问你什么,你都会照实回答吗?"他冷笑,"牒云的脾气比我好得多,他有时候都会觉得受不了。一个人哪里会有那么多秘密?天底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是不能说出来给别人听的?谈恋爱又不是在打攻防战,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战战兢兢?"
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坐在身旁抱怨的人不是邵淇而是牒云一样。回想我们相识几个月来,除了那个台风天我曾打过电话、主动到他家之外,我曾对他表示过任何关心吗?我像只无底洞般吸纳他所有对我的好,却不曾对他的付出给予任何一丝一毫平等的对待。我给过他暗示吗?他知道我的心意吗?他离开那天是哭着走的一个可怖的想法像道电光火石摹地从我脑中闪过,我浑身打起冷颤。牒云他、他始终没有再出现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他误会我瞧不起他、我鄙视他?那天我是那么仓惺地逃了出去,当时我整个思绪乱成一团,根本由不得我再跟他解释些什么,再回来时......
那是一场多么绝望又悲凉的性爱,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牒云他是彻头彻尾地误会了呀。天!那个晚上牒云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拥抱我?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我?
"我要去找他、我得去找他一"
牒云!
开着车飞驰至汐止,沿路不知连闯了几个红灯,只在心里祈求牒云仍未离开,如果,如果他已经走了--我简直无法再思考下去.我这一生已经错过太多,无需这桩再来无谓添愁。
等到那楝熟悉的宅子出现在眼前时,我立即跳下车疯狂的糙打着门板。
"牒云!牒云!"
没有回应。
"牒云,我是徐离,开门啊!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真的走了吗?就这样走了,一句话没留?我不相信,再揿门铃,当真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牒云,你误会了,你是真真正正的误会了呀,我怎么会瞧不起你?我们都是一样从荆棘丛里爬过,尝过同样烈焰灼身滋味的人,再没人比我懂得你的苦。你这一走,是打算重踽我的覆个吗?
上天如此残酷却又如此慈悲,让我死了一回叉重转复生,在我放弃了世界也放弃了自己的同时遇见你,可你会拥有和我同样的幸运吗?如果你生命中的那个人迟迟不肯出现,那会是何景况?
二楼阳台上的盆栽密密麻麻长满了一畦,想是许久没人整理了,我的心更沉。打定主意请来锁匠,先塞了两张千元钞,"出去办事把钥匙搞丢了,麻烦您。"
那厢也不多话,抽了抽钞票塞进衣袋里,起出工具仔仔细细打量起来。牒云家的大门用的是四段锁,顶费工夫,他花了快十分钟才将门打开。
牒云家里面果然空无一人,枕木椅上烟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出人。二楼前厅是牒云的房间,上回台风天时我来过一次,如今没啥大变动,就是少了主人的身影。房间中央放置着画架,我揭去上头的画布,架上静静躺着我第一次在美术教室和牒云商量全国美术大赛时,他手边上正在进行的那幅画。
无数的漩涡.无数只的手,当初引发我满腹田目酸的一幅画。我现在突然幡然领悟为何初见此画时,我会感到如此的不舒服。因为这是牒云的求救。他被父亲的手攫住于痛苦的泥淖中元法挣脱,他不直说,他不解释,他用自己的方式向外求救。可惜没人能懂。
如今这幅画被笔刀划得稀烂,这代表了什么?牒云已经成功逃离这一切了吗?还是他换了一种方式逃避?舍弃了绘画,哪里是他的避难所,我毫无头绪。我对他的了解如此之少,他、他的父亲、他的工作,除却这些,我对他一无所知。
长久以来,我是不是就是用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能心度和他人交往?我片面地以为我见识到的就是对方的全部,却从未试图理解他们心里真正的感受。在我看不到的镜子的另一面,那是怎样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们或笑、或哭、或快乐或悲伤,如果不说我永远不明白,我坚决地为自己设立荆棘层重的防卫,不探触别人也匆使别人探触我,冷然的旁观整个世界的运转,看似勘透了一切,实际上我是不是只是在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以在被伤害之前先伤透对方?因我知道败战之人只顾得为自己舔伤,如此我便可以确保己身无虞。是速样的自私。
眼泪决了堤,第一次,我为牒云的离去而哭,为他,也为我自己。
真的,要说再见了。
提起行李,最后一次环顾河左岸这层公寓。在这里,有我和牒云的第一次接触,也有我和他的最后分别,在这之中曾上演的诸多戏码,不论欢与痛,我都知道我将永志难忘,像冰河划过山川留下的深刻烙印,我忘不了。
唯一带不走也割舍不下的顶楼的那方天地,我将它留给了命运。那是我元能左右的空缺,也许、也许我会再回来?那时肯定已是另外一番风景。
临行前我去找了季平,看到了那个和我有着相同名字的小男孩。他的个性很坏,没给我这个不速之客好脸色看,我不以为忤,倒是季平一脸歉意,彷佛庆阳的不受教全是他的错。
离开时季平将留有父亲连络处的纸条塞到我手里,又问及了我的去向。我不知该如河回答,好比一株蒲公英无法告诉你它将于何处落脚一般,我只是听天由命。也许幸运,我将在世上某处扎根"也许不幸,我将萎地而亡。
所谓生命,不过如此。
外头的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直视太阳,犹如端详一件罕见宝物。寂地昙花一旦挨过了初升旭日的试炼,面对漫漫白昼又该以种何面目现世?冗长黑夜不再是你的依靠,仅存的单薄肉身能给你什么样的保护?我彷佛跨越了环绕在心中孤城外的那条沙河,立在宽广的天地,反倒无所去留。
坐上车,我打算再到白沙湾走走。
这最后一站,从今往后所有一切都将成为脑海里尘封的记忆。
初春的白沙湾还是有些冷,海边的人潮稀稀落落,我学牒云将鞋子提在手上,海水涌上来淹没我的脚,而后又退去。原本沙滩上那些足迹旋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海边那楝破旧的小旅舍依旧屹立在原处,进去时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娘正军手支腮打着盹,我问她要307的房间,她查看了房间住宿登记簿,说道,"歹势,307有人住,309好不好?就在隔壁,格局都一样,打开窗户还是看得到海边。"
其实并没有一定要住。--的理由,只是那儿正好是我上回和牒云来时所住的房间。不置可否,我掏出皮夹预付了房钱,自己提了行李上楼。
经过307时隐约听到门后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里头住的是什么人呢?夏天还没到,海边饭店总是惨澹经营着,是情侣吧?才会有这般兴致在春天来到这里。那在旁人眼里,我又是什么样的人?自嘲地笑了,大概和落魄的失业或失恋者没两样吧?二者其实也没甚差别,横竖都是失去生命中某个重要慰藉的可怜虫。
倒在床上困顿地昏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天色已暗,我下楼觅食,在附近的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里腹,路上又买了一包烟。坐在门口连抽了好几根,老板娘见我单身一人,出来挤眉弄眼地问我要不要找个小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