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默在他怀中微微一笑,手足相触有淡淡的温暖,将他的心也煨出了些温度。他垂首,看在谭之洲圈在他腰上的那只手上,眼里却有些冷光,却只是转瞬即逝末了,他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臣,臣就做出个什么样子的来……”话未说完,一只手抚下来盖在他的眼睛上,谭之洲在他耳边轻声道:“睡一会儿吧,南默。”
他便听话的闭上眼睛,低声说了一句道:“陛下,臣想要去自己的封地。”
谭之洲并未回答,只是又抚了他的脸一下,见他闭上眼睛,气息均匀,竟然睡着了,不禁笑出声来,然而也只笑了那么一下,“封地”二字却成了一根刺。
莫测的目光落在南默的睡颜上,他心道:不知道昌延王你是真有心卸甲归田,还是做一番迂回来做些无谓的抵抗。
也罢,他伸手抚摸在他的面颊上,低笑一声:“南默啊,南默,我费尽心思待你,你若还不领情,我该怎么办?”优美的指尖落在南默的颈项,微微一顿,似乎要刺入肌肤。
第二十一章:盲目(1)
宫里为几日后的冬猎事宜,一片忙碌,太祝各属官因这件事简直是焦头烂额。为着皇帝突发的念头,全然脱不开身。许久不用的祭礼倒还好说,这在猎场早已绝迹的各种猛兽,只这几天就要找全,着实有些难度,又正值冬季,野兽形迹更是稀罕,难上加难。
且还要准备六种野兽的幼仔,野兽分娩皆在暖季,这冬天里,去什么地方找幼仔。便是好一番折腾忙碌,终于将各项事宜做出来,各样物事凑齐了,聊是如此,也已经初六,离冬猎只有三天时间,诸位属官只盼这次能过了皇帝的眼,千万别出任何差错。
冬猎初复,自然要将一切弄的漂漂亮亮,又正是谭之洲登基,且韦美人已怀有身孕,只等着诞下一个男孩儿,便能立为太子。种种事情交织一起,今年冬猎中的冬祭又格外的重要了。
南默自发病后,几乎日日在五羊殿的云汉阁中呆着。秋天在一旁劝慰他将药喝了。
往常昌延王是最讨厌喝药的,总要找万般理由推脱,所幸他也并非体弱多病,真正要喝药的时候也并不多,但此时却特别乖巧,宫人将药端来,便顺从的喝了。余下时间,便在床榻上躺着。
他发病后第二日,谭之洲便差人将找来的那张弓送来,他也只拿玩了玩,在花园里射了几支箭,便失了兴趣。倒也是,他武功已废,能将这一张弓拉开而手不颤动已是不易了,能准确射中靶心更是不易,所以便不能强求他射了几支箭以后还能如从前一般,毫不疲累。
他射完后并不去看靶,只将那张弓在手里掂了掂,对身旁的秋天笑道:“这弓是好弓,给了本王,真是可惜了。”
秋天看着南默握着弓的那手上修长五指,有青色脉络在上面轻微凸起,这是劳累象征——他其实并无劳累之事,只是执念太深罢了。秋天笑了笑,道:“王爷,是这弓配不上你。”
南默垂首看看弓,随手交到一旁侍从手中,对秋天道:“这些东西,本王以后也难得摸一回了,配与不配有什么要紧的。”他想了想,又对秋天吩咐道:“本王的青玄,也是很久未拿出来看了。”
秋天在他身后站着,心想:王爷发了一回病,就这么不一样了。
是的,南默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旁人所熟知的是尖锐刻薄的他,此刻的却是一个温情的昌延王,温情的有些诡异,有些痴傻。
之后几日,他只是在云汉阁里呆着,翻出先前从未看过的书卷来打发时间。再不就是拿着那张牛角废弓在庭院中射上几箭以作消遣用。日子过的也是悠闲。
谭之洲是夜夜都要来云汉阁的,却只是抱着他睡上一觉,并未要求侍寝。倒让秋天奇怪的很:皇上什么时候对王爷开始上心了。
宫人是从来不琢磨皇帝的心思的,君王无常,猜不对那是自然地,猜对了就危险了。
南默就这样呆到初七,实在是不能再呆下去,才又去了光禄勋。虽说那里用不到他,去还是要去的。
那三位先是对他生病一事寒暄几句,南默懒懒应付了,便各司其职。他不在几日,光禄勋交接的事物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但前的便是冬猎时保护皇帝安全。实际上,此时大部分禁军是掌握在郎中令手中的,且又是吴赞暂代郎中令事务,故部署之类确实是吴赞在负责。
想他尚未过三十岁,便能有如此大权,让旁人何其羡慕。
南默坐在椅上,仍是无事可做,本想找个理由就此回五羊殿去,不料秦一突然道:“王爷,这几日你不在,恐怕不知道,皇上将郎中令的空缺给了吴赞。”
如此,吴家便成了皇家重臣,比叶家(即丞相叶鸣城一族)不知重上多少,如此以来,皇帝已将身家性命交付在吴家父子身上了——皇帝当真信任吴家。
南默脸色变了变,抬首看了看秦一戏谑的表情,笑了:“这是好事,等今日事务完毕,本王便去祝贺一番。”
南默心里一清二楚,谭之洲的江山已经坐稳,余下来便是处理不信任的臣子,前朝三位摄政大臣便首当其冲,叶家现今虽风头不如吴家,但叶家有一女被谭之洲纳入后宫,尚可有所保全。
盛极必衰,这吴家,就要败了。
秦一继续道:“王爷,你这话说的不好,吴家再当宠,也不过是个外姓,王爷你却是皇族,该让他来拜谢你才对。”
他这话专门挑了南默的痛处,暗示吴赞是如何能走到这一步,全是因为南默。秦一这人,是有些狂放的,对南默倒从没有一点害怕,他虽然面上总是微笑,实则是笑面虎一只,又喜欢踩人痛脚,有相当多的恶趣味。即使是昌延王这种乖戾的角色,他依然照踩。
却不料南默并未生气,只是平淡一笑,这笑容不含一点深意,甚至是有些怡人的,他只是笑了笑,并未有任何反驳,也未有任何不快,仿佛吴赞那个人于自己毫无关系。
秦一不料他竟然不反驳,亦不冷嘲热讽,反倒是自己讨了没趣。他为人聪明,自然不会再去寻不快。仍只是假笑,垂首去做自己的事情。
那两位大夫,也是大气不出。这两位上司的对峙,有硝烟味道还正常些,无硝烟味道反而更吓人,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南默在光禄勋坐了片刻,实在是闲的无聊,便对坐在另一侧同样手头无事的秦一道:“秦大人冬猎那天负责哪一区?”
秦一道:“自然是安插在陛下身边。”
南默皱了皱眉道:“不是吴大人么?”
秦一嗤笑道:“自然是有吴大人的,有我在身边不是更周全么。”
南默笑了笑,有些惭愧道:“是了,秦大人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也更方便些。”
直到冬猎之后,光禄卿秦一再想起昌延王南默此时的神情,他才明白其实那神情并非温情,亦非屈服。他的神情是一种全然放弃的绝然,将一切都抛弃了,爱也好恨也罢,全部都忘掉。看破了,便什么都不再在乎,便不会再做出那些妖冶的神态,因为已经不在乎得失。
昌延王南默是一个偏执之人,偏执之人是不可理喻的,偏执之人所想无疑是畸形而悖德的。
南默将目光扫过一旁权当插花的两名大夫,也是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不好,平常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如今这样正经,反而更觉诡异。两名大夫紧张赔笑,继续埋头桌前文案,手中文墨比平素抖的更厉害。
昌延王还是缺席的好。
在光禄勋呆了不知多久,柳执带了谭之洲的口谕,召他过去。南默又扫了两名大夫一眼,那两人面上带那么点鄙夷与不自在,他仍只是微微一笑,跟着柳执走了。
第二十一章:盲目(2)
***
谭之洲召南默来,并无什么要紧的事情。过几日便是冬猎,射猎猛兽祭祀一事由皇帝射第一箭,他拨空出来,差人支起靶子来练了几支,便想起南默来,于是差柳执将他召来。
南默立在场外静静看着,温温和和,像个孩子似的乖巧,这副样子谭之洲看在眼里格外喜欢,站在场子里遥遥问了句:“昌延王这几日可有练箭。”
南默笑了笑,淡的几乎没有,温言道:“练了几日,没什么趣味便放下了。”
谭之洲从箭场内走出来,道:“你倒是全凭兴趣,来都来了,让孤看看你的射技到底如何。”
南默微微一笑,道:“遵旨。”
说罢,便下了箭场,在那靶前站定,冬衣厚重不便拉弓,他又并未着箭服,便卸了右边的半扇衣服,露出里面凉薄的内服,内服薄如蝉翼,隐隐现出其后肌肤,可见其莹白之色。让人看了便将眼睛全部贴过去,再不能离开。若说昌延王妖媚惑主,以身侍人果然是没有半点错,这样的身体,如果真去做些武将的事务也实在可惜。
南默侧首,看了看谭之洲,见到谭之洲眼底沉郁之色只做不知,侧首回来,将弓掌在手中,垂首又是微微一笑,便将头扬起来,看向前面。指上一枚翡翠扳指将弓弦绷开,便能听见那金玉相搏的细微声,他双臂扬起,慢慢下垂,遥遥对着靶子,手指微微一动,就要将弓弦放出去,却听耳边谭之洲道:“慢。”
南默正要懈力松臂,不料身后突然一沉,一双手臂从身后伸过来,盖在他的手上,将那张弓重新举起来。只听谭之洲的声音温和在耳边低低道:“南默,这弓未施满力,即使射中猎物也不漂亮。”
说罢握着南默的两只手向后用力坳过去,南默后拉的手甚至感到了他袖子上那圈兽皮毛边有一部分正柔软贴在自己手背上。
太史令观星象,说这几日又有雪,昨日夜里果然再下了细细一层,今日结成了薄薄的冰壳在地面或者树枝上,银装素裹,分外漂亮。宫人冻得一个个鼻头通红通红,将脖子缩在衣领中,只有雪地里这俩人仿佛不知寒冷一般。
这一对男子容貌美丽,气质相当,如此亲昵站在一起,竟格外融洽。且南默半张颜面掩在谭之洲撑起的手臂后,只可窥见绝色容颜的凤毛麟角,颇有欲拒还迎之意味。虽则是掩盖于谭之洲身后,却毫无女子娇柔之姿,倒像是石缝中破出的一点树芽,有内敛极深刻的强势。如此看来,那隐约可见的半幅几近裸露的肩臂更是诱人,带着人体的温度,蒸腾着特有的气息,绕在谭之洲身上,丝丝缕缕撩人心肺。
南默侧了首,将自己另半张容颜露出来,看着身前的靶心,心中却没有这靶子,虽是隔着谭之洲身上厚重的冬衣,谭之洲的体温却越来越清晰的煨在身后。他的表情柔顺,甚至有些娇羞,但嘴角有那么一点点无人发现的诡笑隐在谭之洲怀中的阴影里,谁也不能看见。
谭之洲握着他的手,将整张弓几乎拉成满月,在最后一刻,他的手指擒着南默的手指,一同将弓弦放出去。那箭便直向靶心处穿过去,靶使用麻草盘制而成,极为紧致,这一剑箭去势极大,毫不犹豫将靶心穿透了,嗡的一声钉在靶心后的一颗树上,箭羽震颤两下才寂然不动。
南默看着那一只箭,只觉自己心中也入了一根刺。他曾经也是不需要别人扶持也能射出精准一箭的,如今窘状,全拜身后之人于吴赞所赐。
谭之洲的胳膊放开,将他从怀中放出来,对他笑道:“昌延王,箭应该这样射。”
南默将卸下的半扇外服拉上,侧首笑道:“陛下指点的是。”
他眉目上有些疲色,想是刚才受了凉气,又勉力拉弓的缘故。谭之洲将一件大麾为他披上,南默看了看大麾的质地,不禁怔了怔,正是去年谭之洲从他身上夺去的那件。
谭之洲见他面上表情有些怔然,微笑道:“昌延王想起什么了?”
南默的手握紧大麾上的绳结,对谭之洲笑道:“臣想起来去年的事情,这东西倒没想到陛下还留着。”
谭之洲道:“昌延王的东西,孤不会丢。”言语间似有深意。
南默隐隐一笑,不再做声。
多么离奇的海誓山盟都可相信,只除了君王。君王多情亦无情,他不能相信这永远,也不愿意再相信。只是谭之洲可以给予的实在是比任何人更饱满,更有力,他必须要毫无反抗的全部接受,他也不能反抗,他知道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接受,他已经不再做无畏的挣扎。
此时一旁服侍的宫人皆是谭之洲近侍,对此景已是毫无所动,只是低眉跟随侍一旁
南默和谭之洲到底仍是有堂兄弟那么些血缘关系,断袖总不是正路,更何况已形同乱伦,此景此形让太常看了去,必定要有一番男娈当政,国之将灭的激烈言辞。
谭之洲见他沉默下去,拈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眼睫下收敛的极为宁静的目光,问道:“昌延王,你那日发病,只是因为吴赞么?”
南默将眼睑垂下来,眸光遮的星点不漏,他轻声道:“陛下知道,又何必问呢。”
谭之洲放了他,取消道:“那么骄傲的昌延王,却连番栽在吴赞这种人手上,昌延王自己都觉得羞愧吧。”
南默柔柔看他一眼,道:“陛下,我不愿再想起他来。”
这人,果真是要妥协了么?谭之洲看着南默心想,有这样一种说法,愈强愈容易弯折,南默便毫无悬念属于这一类,只有剥夺这个人所有的自尊才能得到他的爱情。
谭之洲心中冷冷道,无妨,就玩一个猫鼠游戏,南默的爱情即是战利品,在他还能对南默保持浓厚的兴趣的时间里。
“那么,昌延王可愿想起孤?”
南默侧首,神情中添了一点哀伤,无奈对他道:“陛下,你的臣子是不被允许遗忘你的。”
谭之洲呵呵一笑,身形凑近了些,在他而耳边亲昵道:“昌延王,吴赞当了郎中令,你得知后是什么感想?”目光落在南默耳后的肌肤上,若不是因为他现在乃九五之尊,他一定会张口咬上去。
南默的头发被空气渗的冰凉,连着他的心都是凉的,他轻笑道:“江山社稷自然是最重要的,吴御史曾为前朝摄政大臣,陛下要灭掉他也无可厚非。”
谭之洲道:“但昌延王若肯保他,孤便放过吴家。”
南默叹一口气道:“吴赞于臣,不值得这样做。”
谭之洲笑道:“昌延王真不愿救他么?”
南默侧首过来,眼角有那么半点隐晦的妩媚,似乎是以前的那个南默了,他的声音却是温和的:“这个人本就是该死的……”他只说了半句话。
这温和而顺从的半句话,用尽了南默最后一点柔情,吴赞这个人恐怕不会再影响他一分一毫。
谭之洲看着身侧沉默而柔顺的昌延王,感到失望,他不要这样的昌延王,没有一点威胁和魅惑,那么拥有了这样的人,便没有任何趣味。他的逗弄渐渐的失去了兴趣,索然无味起来。只是他不知,病后的昌延王的那半句话并没有说完,那半句话是:“只是死在你手中太可惜了。”
谭之洲又侧首看了看他脸上表情,想:这人向来心思深沉,或许是装的?然而南默脸上并未有任何异色,他便又试探道:“昌延王,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真不愿意予吴赞一个方便?”
南默温柔的神色冷下来,眼中似结了冰,并不去看他,那嘴角上熄灭的冷笑复燃起来,颇有些自嘲道:“吴赞可曾予臣方便?臣信错了人,选错了立场,臣不能执迷不悟。”说罢,他又轻轻笑了一下,这个笑却是轻松而和馨的,手臂攀上谭之洲的肩臂,将鲜艳的嘴唇送过去,他笑道:“臣觉得该是惜取眼前人才对。”
谭之洲勾起危险的笑容,将他的头发握在手中,向后用力拉扯,便使那诱人的红唇离自己远了些,却仍是有极强的诱惑力的,他笑道:“昌延王的病终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