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迷信!”
“也许吧,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这个迷信之上。”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月儿才又开口说:“你可以把这一切都看成一个笑话,但它就
是我生命的全部。
大约在七八岁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妹妹还有身边的丫环不大一样。我一直感
到困惑。到了十岁上,虽然没人告诉,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更象健云表哥,还有
姑妈家的文凯表哥,文熙表弟。
后来妈妈告诉了我整个事情。于是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一个骗局,而且骗的是
老天爷。有时我觉得老天爷不会那么傻吧,就算我穿着女孩的衣服,难道他还看不
出我不是吗。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好累,因为我不知道这骗要骗到什么时候。一辈
子都作个骗子,真的很累的。“
子萱感到一些迷惘。好一阵子以来,他已经很自信的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月儿,
月儿的喜,月儿的愁,他都可以分享与分担。他甚至还在为月儿打算了走出这深宅
大院的未来。但此刻,他又有些不自信,月儿所说的一切,他以前没有考虑过。他
再次问自己,自己给月儿的一切,月儿真的喜欢吗?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告诉了我一切之后,我回到园子里,杏儿、菀儿和几个小
丫环正在踢毽子。菀儿眼睛尖远远的就看见了我,她招手让我也一起过去玩。我站
着不动,只是看。杏儿看见菀儿招手,也回头看见我,叫我:”姐,快来呀,一起
来玩。‘我只是笑了笑,还是没有上前。
几个小丫头正玩得起劲,也顾不上我。我就在一边看着。她们笑着、跳着。杏
儿的黄裙、菀儿的粉裙、秀鹃和秀蕙的蓝裙,裙边飞起象一朵朵盛开的大花,夕阳
中随风飘摆。一张张粉红的笑脸,正象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我知道我也在微微的笑着,但我的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第一次感到这
一切都把我排除在外,自己虽然和她们在一起,却并不真的属于她们,而属于我的
那朵花蕾,也许永远不会开放。“
月儿的眼里有些潮湿,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终于顺着白晰的面颊滚落
了下来。
看着月儿流下泪来,子萱竟感到手足无措。
他觉得十分奇怪,从听说月儿以来,一直以为月儿爱哭,也无数次设想了他哭
时,自己该如何劝慰他。但这么久以来,月儿还是第一真的哭了,可此刻,自己却
完全忘记了应该怎么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下决心走到月儿面前,有些怯怯的把月儿揽在了怀里,当
月儿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时,他感到片刻的窒息,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月儿紧
贴在自己怀里。
第五章惜春长怕花开早
子萱没提带月儿出去的事。从那天以后一直没有提过。而且似乎那天以后他反
倒更多的希望月儿就呆在家里。
那天以后,子萱还起了一个变化,就是每当他想起月儿时,心里勾画的画面也
变了。
子萱是一个好幻想的人,小时候他就爱把自己希望发生的事情,象电影一样在
脑子里排演。在他听说月儿之后,他就老是设想着在自己的帮助下月儿怎么变得朝
气蓬勃,怎么和自己、健云、同学、朋友们一起参加到有意义的活动中去。可是现
在,每当他想到月儿时,月儿总是只和一个人在一起,那就是——他自己。
渐渐的子萱开始对沈家大宅那沉腐的气息也没了那么多的厌倦,好像自己也融
入了进去。既然新世界似乎还遥远,子萱也就随遇而安的品味起旧世界的精致来。
子萱本不喜欢古玩字画,觉得它们空洞,只是些技巧的玩弄,不象西方现代艺
术有着激动人心的主题和催人奋进的激情。但是现在,他也开始喜欢把玩起月儿屋
里的古董玩器来。
子萱以前只爱看电影和文明戏,可是健云从小就是戏迷,回了北平更是如鱼得
水,沈家上下本来就是闲人多,老太太爱叫个堂会。健云还觉得不过瘾,还常拉着
子萱上戏园子。子萱开始听不懂,多听了两次渐渐品出了味道来,也上了瘾。在戏
园子里走动多了,难免要遇上菱仙。每次见面子萱都觉得很尴尬,但菱仙却不在意,
每次下了戏都下来到子萱他们座上坐坐,一来二去大家倒真的熟识了起来。
不知不觉学校放假了,家里来信让子萱回去,子萱推说头一年功课忙,想利用
假期多温习一下功课,就没有回去。可子萱把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了戏园子和月儿
屋里。
这天吃过中午饭,子萱回屋坐了坐,觉得无聊,拿了本书翻翻,也看不进去。
想一想,又起身往月儿屋去了。
月儿不睡午觉,是怕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这会儿正坐在榻边上绣着一条
手帕。见子萱来了,他吩咐小娥上了茶,然后说:“出去吧,不叫你们,就都别进
来。”小娥答应着,退了出去,又吩咐其他丫环别吵了小姐和秦少爷,完了就回自
己住的厢房去了。
屋里,子萱半靠在月儿榻上,手里把玩着他最喜欢的一只羊脂玉雕小象,这块
玉玉色洁白,质地温润,小象绻身半卧,整个成半球状,握在手中十分伏贴,而又
清凉润泽,正好带去了暑气。
子萱手里摩挲着玉象,眼睛看着月儿,月儿半低着头,还仔细的绣着手帕。子
萱看着个侧脸,那脸上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的,似乎没有注意身边的自己,
又象是和自己太熟悉了根本不用注意。
子萱有些痴痴的想也许这就是“厮守”吧。
可是这样静静的呆久了,子萱又觉得有些腻烦,就说:“诶,你跟我说说话呀。
我是客人。哪兴不理人的。”
月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客人总该客气些呀,那有你这样的,来了就往人家床
上躺。”
“怎么嫌我臭男人脏啊?”
月儿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又不理他了。
“唉,我都跟你说了,不要成天拈针弄线的,你怎么还绣呀。”子萱没话找话
说。
“谁叫我笨呢,除了做点儿针线,我还能做什么?”月儿的语气中有些负气的
味道。
子萱听了,半撑起身子把脸往月儿跟前凑了凑“要不以后没事儿,我教你学新
学里的课程吧。”
“真的?”月儿听说,停下了手里的针线。
“那还有假,先教你算数、物理、化学,过一阵子再教你外文。不过我的音乐
一直不好,诶,对了我可以教你体育嘛。园子里有那么大的空地,我教你打篮球。
我可是学校校队的中锋。”
月儿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等他说完才说:“要死啊!奶奶知道了不骂才怪呢!
再说了,现在你自己都不好好读书,还教我呢!”
子萱嚷了起来:“谁说我不好好读书?简直胡说八道,我可是出了名的好学生!”
“嗯!就是天天到戏园子里上课!”
“健云说的是不是?你听他胡说!他是看你和我好,气不过,有意挑拨我们。
你自己说说:我和他,谁看戏看得多?就说今天,我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他呢,
又不知道是长安还是吉祥去了。”
“那你跟家里说,不回家是为了多温温课,怎么天天泡在这儿,也不回房看书
去?”
子萱坐直了身子:“沈大小姐,你不就是嫌我天天来烦你嘛?那好,以后我再
也不进这个门了,我就在我的小陋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读我的书,这样总行
了吧?”
月儿嘴角隐隐含着笑意,又低下头一面绣起手里的活儿,一面说:“秦少爷要
发奋读书,我们只有全力支持,秦少爷要不来这儿,我也不敢随便去请,打搅了您
的前程,我可担当不起。”
子萱一咬牙,似乎要说些什么,又似乎起身要走,可突然整个表情又缓和下来,
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样子,身子一软,又躺下了,自怨自艾的说:“哎,算了,人家
以为我们赖皮,我们就赖皮吧,谁叫人家见不着我一样过得好好的,我要看不见人
家就茶不思饭不想的。”
月儿还是没抬头,语气中半有些笑意半有些怅然的说:“你少胡说啊。这些玩
笑不能乱开的,要传出去,以后嫂子知道了,看不天天罚你顶灯。”
“嫂子是什么东西?”子萱坏坏的问。
“就是你以后娶的媳妇儿呀!”
“那我要躲过这一劫,只有不娶别人,就娶你了!”子萱说着坏坏的笑了起来。
笑了一半,月儿那边却没反映,子萱奇怪地停住了,仔细看月儿。月儿没有恼,也
没说话,停了针,楞楞的看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月儿抬起头,把针插在绣面上,顺手把绷子放在了小几上,叹了
口气,平静的说:“说来真好笑,我这一辈子都学了些嫁人用的本事,可却是永远
派不上用场的。
这两年,妹妹和身边的丫环们也都大了,私下里,也开始悄悄拿婚嫁的事相互
开玩笑。可是我知道,这玩笑开在我身上和开在别人身上是不一样的。“
子萱呆呆的看着月儿,不知说什么好。
一时间,他冲动地想对月儿说:“有我在,你一切都不用担心。”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凭什么给月儿保证。自己又能保证月儿些什么
呢?
想来想去他好象怎么也想不出月儿以后能怎么样。以前还想过替月儿寻一条前
途,而最近却似乎把自己的前途都忘了。
这时子萱突然发现月儿似乎有种消磨人意志的力量。和他在一起,自己好象都
忘了还有明天,忘了还有外面的世界,心里想得都是他,都是这一刻的宁静与祥和。
几乎就希望这简单的相对永远不要结束。
可是光这样相对又有些什么结果呢?
子萱觉得心里边有点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极力压止着那点苗头。有些无力
的说:“月儿,你还是应该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好大,你不应该把自己禁锢在这个
牢笼里。好多女孩子都走出了家门,何况你呢?”
子萱不知道是自己觉得还是真的,月儿的眼光有些黯然了下来,他心里疑惑是
不是自己的话让月儿失望了。
月儿轻轻的说了一句:“我走出去,又能干什么呢?”
听了这话,子萱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他第一次细细的思量起,月儿真的走出了
这深宅大院又能怎样。在这里月儿虽然没有自由,但毕竟周围的人都关爱他,呵护
他,如果真把他放到了外面那个复杂、甚至危险的环境中,他能保护自己吗?
也许因为月儿的人生之路一开始就走错了,可是就这样走到今天,已经无法回
头了。自己能给月儿的也许只是些虚幻的希望,永远不能兑现成现实。他不知道自
己一厢情愿的对月儿好下去,到底是帮助了他还是伤害了他。
但突然的,他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不是让月儿孤单的面对这个世界,
而是自己和他一起去面对呢?如果自己永远和他在一起,保护他,关爱他——可是
又有什么能把自己和月儿永远的联系在一起呢?
第六章葱茏花透纤纤月
子萱第一次见到夏晓英,并不是在沈家,而是在校园里。
当时子萱正抱着一大堆书往东楼赶去上课,心里还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
开学又都一个多月了,子萱也忙了许多,除了上课以外,子萱还参加了好些学
校的社会活动。回沈家的时间少了,而且好多时候回去的也晚,见月儿的时间就更
少了。有时——就象现在这样——正忙碌间他会突然想到:月儿会不会觉得自己冷
落了他呢?
正想着,恍惚间听见耳边有车铃声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辆脚踏车在他身
边急刹住,车把挂在了他的衣服上,好悬把他挂倒,他一个趔趄站稳了身,但手里
的书撒了一地。
回头看时,一个青年跨在脚踏车上站在他身后。这青年穿着一身西装,戴着顶
有些大的鸭舌帽,眉清目秀,但子萱一眼看去就觉得他身上好象有些什么不对劲儿
的地方,而这种感觉又有些似曾相识。仔细端详了一下,子萱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个
女扮男装的姑娘。所以看上去的感觉和月儿有些相似,都显得中性化。
这时那女孩一边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跨下车来,就要帮子
萱捡书。但等她把车架好绕过来,准备弯腰时,子萱已经捡好了书,正往起站,两
人撞个满怀。那女孩又一连声的叫着:“对不起,对不起。”
子萱站稳了身,看了看她,不禁笑了起来:“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呀?”
“我是外校的,和你们学校学生会联系搞联艺会,讲好时间,我晚了,不好意
思要人家等。”
“看你这么急的性子,还会晚?”
“哎,架不住事情多呀。哎呀,不能跟你聊了,不然更晚了。刚才的事对不起
啊!”
“没关系,不过骑车还是多注意安全。”
“是。”那女孩应道。说着话,她又跨上车,说声“再见。”又急急的骑走了。
子萱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如果她和月儿站在一起,该挺有意思的。看着她走
远,子萱才发觉自己也要晚了,这才急急的往教室赶去。
子萱根本没想过还能见着这个喜欢男装的女孩,而且还这么快,就在星期天回
到沈家的时候。
因为头天熬夜给校刊写稿子,所以星期天子萱起得很晚。快到中午了,他还在
洗漱。前面老太太的丫头春桃过来传话:“夏中堂府上的老太太和小姐来了。老太
太请秦少爷过去见见。”
子萱恍惚记得夏中堂是父亲那科的主考,很器重父亲。家里迁到南边以后,还
常有书信来往。
因为沈怀远和秦瑞庵是同科,都算夏中堂的门生,所以两家也经常走动。今天
是老太太带了才从南边回来的孙女来沈家作客,听说秦家的少爷也在,就要见见。
子萱出了自己的屋往前厅去,正走到中门,却见月儿带着小娥也往前面来,就
停下来等他们跟上来。月儿走到子萱面前,微微笑了笑:“秦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
月儿只是一句寒喧的话,子萱却急忙解释到:“昨天回来就忙着给学校校刊赶
稿子。到快早晨了才写完,还是让喜旺一早帮我送到学校去的。这才睡了一会儿。
所以就没去看你。”
月儿笑道:“秦大哥说的那里话。你有正经事儿自然该忙。听你的话,好象一
回家就该给我应卯似的。这成什么规矩了。”
子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本象厚着脸皮说:“本来就是这规矩。”可小娥在
旁边,又不好开口。所以只得讷讷的笑了笑。
说着话已到前厅。子萱和月儿前后脚进了门。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沈
奶奶,我就是听说沈家几个姐姐妹妹是全北平最漂亮的,我要是打扮成姑娘样一定
被她们比没了,所以今天干脆穿成这样,打算骗一个回去呢!”话音刚落满屋子笑
声一片。
子萱顺着话语声看过去,心里一惊。只见屋当间站着个穿着西服的青年,那身
影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头上却是一头长发盘起来的。再认真辨认一下,原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