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只是一味的玩乐,母亲又多年不在,两个哥哥已经把父亲的败家本事学得
一式一样了。家里竟然还都是奶奶操持着。
晓英虽然很不喜欢奶奶的一些做法,却不得不体谅奶奶的一片辛劳。自己也想
给奶奶分担些什么,但自己在舅舅家是真正的刁蛮公主,虽然回北平看见家里的情
况,好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但是真她要操起柴米油盐的心来,也是笑话。所以父
亲、哥哥在家胡闹,看不过去,她就不看;家政入不敷出,她操心不过来,就干脆
不去知道。大多时候她都躲出去,在学校里能参加多少活动就参加多少活动。剩下
的时候,就到同学朋友家玩。特别是认识月儿以后,她也深深被月儿的美丽和传奇
的身世吸引,去沈府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
夏晓英完全把月儿当做一个闺中密友,那种可以说最知心的话,可以相互交换
心底的秘密,可以用各自的爱好兴趣相互影响的朋友。特别是在自己和月儿的关系
中,自己总是占在有影响力的地位上,使她十分满足。
想象着天下仅有的奇少年,被自己装扮、教导、塑造成一个既古典又摩登的世
间尤物。而自己甚至能操纵着他去喜去悲,去爱去恨,真让夏晓英觉得自己就是天
下无双的艺术大师。
这天她刚从沈家回来,过前厅时又听见笙歌笑语,杯盏碰撞,知道父亲又在请
客。觉得心烦,加快了脚步往后院去了。刚回屋,就听见有丫环传话:老太太就叫
她到屋里去,说有话和她说。
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靠在榻上,小丫头菊儿正在给她捶腿。见晓英进来。
老太太就让菊儿下去了,小丫头梅儿送上茶来,老太太也叫她下去了。
看丫环们都出去了,老太太坐起了身,让晓英坐到榻上她身边去。晓英心里很
是纳闷,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奶奶这么神秘。
晓英在榻边坐下,老太太拉过她的手,仔细的上下打量着她,倒好象不认识似
的。
晓英更觉得奇怪了,正在不解时,却听老太太说:“今儿,又去沈家了?”
“是,和月儿玩儿,月儿怪可怜的,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很寂寞。”
“往后一段日子,你不要去沈家了。”老太太突然说。
晓英一惊,不知是什么意思,呆呆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看她吃惊的样子却笑了:“不是说以后都不能去了,只是一阵子。”
晓英更加不解。
“这一阵子不去,就是为了以后,你可以长年的呆在那儿,住在那儿,把那儿
当成家。”
晓英尽管听得有些头晕,还是悟出了奶奶话里面的含义。
她一时觉得想笑,又想哭。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奶奶的意思是——要她嫁到沈家去!
嫁给沈家的谁?
沈家没有少爷!当然是沈家“大小姐”月儿——自己的闺中密友,传奇中的薄
命少年。
自己和月儿投契,纯粹是出于友谊,决没有往感情上想,更不要说婚姻了。
可此时晓英才觉得自己多么幼稚,不管月儿怎么打扮,怎么教养。说到底他是
男孩。沈老太太特别看重自己,让自己成天和月儿一起玩,就是玩出了格老太太也
没说过自己半句重话,不是明摆着要让自己和月儿关系不同寻常吗?
自己还以为是自己特别招人喜欢,沈老太太对自己另眼相看。如果自己有什么
让沈老太太特别另眼相看的——大约就是自己喜欢男装吧。
虽然晓英不信什么命理相术,但从认识月儿以后,有关这方面的话,有人说,
她都本能的听仔细些。有一次,好象听见奶奶和母亲在说月儿这个样子,要找媳妇
也要找个不穿耳、不裹脚,男子样的女子,才镇得出他的命。当时只觉得好笑,根
本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可是现在想来,是不是当时,奶奶和妈已经有了那个意思了?
还有沈老太太那边,自己一见面就说要拐人家沈家的一个小姐走,是不是自己
把这个想法放进沈老太太脑子里的?如果那样,自己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夏老太太看晓英不说话,知道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但心里想只要和她说明利害,
她自己再好好想想,总会想明白的。就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月儿是跟一般人
不太一样。可不管怎么说,他是沈家的独苗。如今能和我们夏家攀的上亲的人家,
也就左不过那几个。可是哪一家不是闭门韬光养晦,出来做了事的,就是不忠不孝,
我们家断不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而不出来做事,就只能是只出不进,跟我们家一
样。那些爷们儿,先还不说小的,老的就狂赌滥嫖,带着一家子往破落户的路上走。
小的们就更不成器了,跟老子学了一身坏毛病还不够,还要自己兴出些新花样来。”
老太太说到这些自然想到自己不长进的儿孙,所以特别沉痛,也是希望晓英能
体谅自己支撑这个家的艰难。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顿了一顿,老太太又开口说:“京里这些家看起来,就还是沈家,虽然也不是
当年的光景了,可是他们老太爷有远见,田产置得多,虽然前些年打仗,庄子上的
租不好收,可这两年太平了,我估摸着,家里的进项是年年都在涨。大爷是真正的
正人君子,也不喜欢铺张,爱个清静。每年除了老太太做寿,自己生日都不请客,
说是家里老人在,小辈的不该做寿。最多也就是我们两三家亲近的府上走动走动。
那象你爹,成日不知招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人,花天酒地的,家里这点子底儿也快掏
空了。”
老太太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家的烦心事上,可立刻觉得对晓英说的这么直白毕竟
不好,倒底是晓英的父亲。又把话弯回来,“所以,要论起家私,我看现在这几户
当年的一品大员家,就算沈家最殷实。他们家又没有旁的兄弟,等两年杏儿、菀儿
嫁了。一份家产还不都是由你调度。”老太太说到这里觉得也差不多了,剩下了她
还有些想法是不好现在就让晓英知道的。
夏家每况愈下,老太太就怕自己一闭眼,这个家就彻底垮了。而满家看来,就
这个孙女还有些果断,盼着她能撑住这个家。可是女孩子倒底要嫁人的,除非给她
招给上门女婿。可怎么想都不妥。一来,家里有两个孙子,再招女婿让人觉得奇怪。
再则,晓英两个哥哥是荒唐的过了头的,兄弟俩看着一份家私还准备以后抢个头破
血流呢,那里还容得下妹妹不出嫁。三则,这个家已成一个空架子,就是晓英有三
头六臂恐怕也难支撑几天。最后想来,倒不如给晓英找个殷实的婆家,家里人丁不
旺是最好,免得是非多,晓英只要拿得住女婿,多照应着娘家,说不定就比她在这
边当家还好些。
这样看来沈家最理想不过了。沈家象捧凤凰一样,捧大了月儿,夏老太太最知
道沈老太太的心事,就是想睁着眼抱上重孙子。晓英要拿住月儿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的事。这多半年来,月儿对晓英是言听计从。说来也是月儿的这段身世给了夏家难
得的机会,一般人家定亲前根本不可能先让双方试试合不合脾气。可晓英和月儿以
后自然是该合的来的。月儿又是管不事的人,沈家以后就是晓英一人说了算,到那
时就是她供养着娘家,也不是难事。
只有一件事,夏老太太有些疑虑。那就是晓英嫁到沈家,一千个能耐,一万个
能耐,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要给沈家传宗接代。这事情晓英这边老太太倒不很担
心,却是月儿那边——毕竟月儿不是普通男孩子,万一要不行呢?夏老太太知道得
很清楚,这种事情,不论是谁有问题,到头来,都会怪在女人头上的。但夏老太太
终究是大惊大险见得多了,也早预备了非常对策。女人家要养个孩子还不容易吗?
只要拿住了女婿,他不说,谁敢说孩子是别人的?
子萱赶回沈家的一路上都在催黄包车夫快跑。车夫跑得汗流浃背,到了府门前,
子萱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也没数就塞给了车夫。车夫刚低头点一点,多得吓了他
一跳,抬头正要说话,子萱已经跑进了大门。
月儿不在屋里,丫头们说老太太叫去了。
子萱赶到前院,倒还没急到冒冒实实闯进老太太房里。本想在门口等月儿,问
了个粗使的丫头,却说大小姐回房好一阵子了。
子萱又回到后院,房里却没见月儿回来,说怕是到大奶奶那边去了。
子萱又往前院赶,半路碰见大奶奶一个丫头问时,说大小姐并没有过去。子萱
听了,在院子中间转着圈,那小丫头看他急得什么似的,只觉奇怪,不知有什么大
不了的事。就随口说了句:“大小姐爱到园子里散闷,是不是在那边?”
子萱猛然一醒,也顾不得和那小丫头再说话,就急急忙忙的往花园奔去。
月儿独自站在一棵梅树下,静静的,似乎在想心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朝这
边看了一眼。看见子萱,他眼光中似乎闪出一丝希望的火花,却随即又熄灭了。
子萱本想冲到月儿面前把他搂在怀里,却不知是他眼光中的什么,还是真站在
月儿面前时,那突如其来惶惑,使他停住了脚步,站在离月儿三尺开外的地方。
“喔,你来了。”静了一会儿,还是月儿先开了口。
子萱的脑子里空空的,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瞧,梅花打苞了,冬天就要来了。”
“月儿……”子萱喊了半句,眼前就有些模糊了,喉头也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你都知道了。”月儿说着,竟然浅浅的笑了,“比我还快。我都是刚才,奶
奶才跟我说的。……一直怕啊,怕啊,就怕这一天。可是真的这一天来了,却又没
觉得怎么样。……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子萱只觉得自己恨不得一巴掌给这个自己爱到心痛的男孩打过去:“沈江月,
你就不会为你自己做一点点努力吗?你怕什么?你不愿意,可以不结婚!你喜欢的
东西,就要去争取,不喜欢的,就拒绝。你就这样逆来顺受,要一辈子被关在这个
金丝笼子里吗?那你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死了呢!”
子萱被自己的话震惊了,被自己描绘的景象吓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怎
么能咒月儿死。如果月儿也夭折掉了,他就永远也不会遇见他。他将没有这么多的
烦恼,这么多的痛苦。可是没有月儿的世界是多么可怕,他连想都不敢想象。
不,这个世上不能没有月儿,他自己不能没有月儿,他要真真切切的感到月儿
的存在。子萱冲上两步一把把月儿拉到了怀里紧紧的抱住。
“不要,不要,不要结婚,好吗?答应我!答应我!你要和我在一起,永远在
一起。我们离开这儿,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你跟我,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教你算数、化学、外语。家里的万贯家财,我们都可以不要,我们都有手有脚,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就算我们老了,没有儿女成群,享不了天伦之乐,可是
人一生中总有些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只要我有你,你有我,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我
也不在乎。”
月儿轻轻地从子萱怀里脱出身来。满脸的泪水,看着子萱,一步步往后退。子
萱伸手去拉他。他推开了子萱的手:“不,不,这一世不行了,这一世我要报答奶
奶和爸妈的养育之恩,我要给沈家传宗接代。奶奶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不能让
她看着沈家断了香烟。等下一生,我再好好的爱你。下一世我要生在一个人丁兴旺,
弟兄成群的家里,就算负了养育之恩,背了孝悌之道,我也只属于你一个人。”
月儿转身向园外跑去,跑到中途又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子萱喊道:“下一世,
你要等我。”
第九章一片春愁待酒浇
家下忙了起来,聘礼已经给夏家送了过去,东院收拾着新房。盍府上下都在修
葺粉刷。
老太太急,可请了先生来一掐算,要过了年开春方可迎娶。既是这样,也只能
等着,但成日家还是上下都在张罗,虽然还有好几个月工夫,老太太还是觉得什么
事情都来不及了。
月儿几乎就足不出户,除了老太太、大奶奶,就连妹妹们去了,一般都说不舒
服,不大见。倒是健云有时去看月儿,却少被挡驾。子萱是个把月和月儿一个照面
也没打。
子萱想过从沈家搬出来住,却找不着借口。而且老太太最近忙里偷闲,似乎对
子萱更加看重了。更奇怪的是有时给子萱送点点心什么的,却是差杏儿送过来。有
晓英的前车之鉴,子萱有点疑惑,老太太是不是又有了新的计划,越觉得自己不该
在沈家待下去了。但是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答应他搬出去。
子萱思前想后,觉得只要自己在北平,就没理由不住在沈家。而自己现在似乎
确实不想呆在北平了。但是要离开北平,也找不出理由来,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因
为分了心,学习不是很好,但也过得去。现在提出来退学,家里无论如何要问个原
因的,自己怎么说?这么左思右想没咒念,却又晃过去好些日子。
看看天冷了,子萱心里更紧张了。冬天来了,不是转眼就又要春暖花开。到那
时,自己就要眼睁睁的看着月儿和晓英拜天地,入洞房……光是想一想就吓得自己
一身冷汗,下定决心要躲开去。突然想起,寒假也要到了,自己来北平以后,就没
回过家。现在似乎真的十分思念起父母来。于是就写了信回去说要回家过年。也跟
沈家说了。老太太说是应该的,但叮呤再三,一定要回来参加月儿的婚礼。子萱只
含糊的应着。
主意拿定,心里也安稳了,只专心的等着放假。似乎也又有了希望,好象自己
只要离开了北平,这一劫也就过去了。再往后就是新的天地,自己又可以从头来过。
只是隐隐地想着自己要回家的消息会传到后院,不知他会怎么想?会觉得自己懦弱
吗?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让他觉得自己不好,可能他还要好受一些。
家里乱着,心里更乱。时时刻刻听见的看见的,都无不再提醒那件他宁可忘掉
的事——月儿要结婚了。前些日子心里不踏实,没怎么去听戏,这下子,一面要混
时间,一面又不想回沈家,变本加厉的成天泡起戏园子来。
菱仙已出了科,自己搭了春庆班。他的天资不错,也还用功,戏码一点一点的
往后挪。虽然还没有那个大爷专门捧,倒是有些阔佬阔少喜欢他清雅娴静,不比其
他一些小旦过分张扬,渐渐的也算红了。他也还自爱,外面没怎么听说传他的闲话。
他交往的人虽也大都是些财势之流——不这样也没有闲钱闲工夫结交戏子——但大
都人品还不错。
子萱从在戏园子里走动以来,就和菱仙熟悉了。但都超不过菱仙下了戏到他桌
边坐坐,还有大家一起吃吃酒,更深的交往也没有。
最近,菱仙好象看出子萱心里烦闷,也常多陪他坐坐。后来散了戏,子萱还不
想回家,两人就一起宵个夜,然后各自回家。两人说的倒都是些闲话,最多子萱批
评批评时局,菱仙就听着。这些时候,子萱好象又有了些当年给月儿讲外面世界的
那种感觉。
这天散了戏,两人又一起宵夜。然后子萱送菱仙回去,到了门口,按以往就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