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卿静静地看着,原本不忍的心渐渐舒展开:很奇妙的感觉,就像在看一头流浪狗被好心人收留,并温驯地接受好心人为之洗澡喂食。
一碗粥下肚后,再没有什么事能阻拦住承玺的脚步,于是一辆朴素的马车驶出了宫城。
承玺坐在马车中,马车上了路,便略略放了心。对面坐了皇甫卿,抱了个保温的捂锅,双层的锅子,夹层中填充了厚厚棉絮。锅子里是清粥,预备给承玺在路上吃。此去甚远,怎么也得走上一天。锅里的粥每隔半个时辰就让承玺吃一点,承玺饿了这许多日子,得慢慢恢复饮食,不能一蹴而就。
承玺起初还挺着身子,没多少时候便把背靠在马车壁上。车轮骨碌碌地转,马蹄发出规律的声响声,听着这声响,承玺眼神渐渐迷离,眼皮往下掉,头直点。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便倒,把个脑袋磕在了皇甫卿腿上。皇甫卿一惊,却不敢动。他没动,承玺却动了。承玺睁眼,直起身子,脸色很不好看,摸摸脖子,似乎扭到了。
皇甫卿取出早准备好的毯子,想请承玺睡下。承玺却不急着躺下,招手要皇甫卿坐到自己这一边来。皇甫卿依命照做,承玺盖了毯子,搂着皇甫卿的腰躺下,把自己的脑袋脖子肩膀都放在皇甫卿的大腿上。似是找到了个舒坦位置,承玺便不再动弹,合上眼睛,整个人都安稳了,便沉沉睡去。
皇甫卿一手扶着捂锅,另一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比较好。他看着腿上睡着的承玺,轻轻叹息:肯吃肯睡就好,嚎哭的丧家犬终于愿意合眼休息一下了。
玉廷打马而出,沿着承玺马车走过的路加紧追赶。风在耳边呼啸,衣摆飞舞。眼看着承玺消沉了三四天,只要再拖些日子马上就要完蛋,怎么会突然出来洗浴吃饭?竟然还兴致勃勃地外出,究竟有了什么变故?据内线说,是那个叫皇甫卿的小小羽林郎在坏自己的好事!那个皇甫卿他见过的,模样是承玺喜欢的类型,来历他也知晓,是四年前承玺的同胞亲姐阳石长公主送给承玺做礼物的一对姐弟中的弟弟。姐姐皇甫丽云目前怀着承玺第一个孩子,弟弟皇甫卿那小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坏自己的好事!这对姐弟,是个大麻烦!
玉廷频频催马,丝毫不敢有所松懈。
追啊追,终于远远望见了车马队伍。虽然在前面开路的人是平民打扮,但玉廷一眼就认出那是近卫军中的精英护卫。玉廷赶过去,与护卫们一一打招呼。护卫们认出是玉廷,便在马上略略行礼,玉廷抬手请他们不必多礼,见他们面有警惕之色,急忙称自己也是因为担心而赶过来的,只想默默守护承玺的安全,请他们不要声张。护卫们见他有礼,而且确实没有可疑行为,便不做声任其跟随。
玉廷打马与马车缓缓并行。马车里静悄悄的,玉廷凝神去听,什么动静也听不出。
承玺头枕在皇甫卿腿上,睡着,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中,于是在梦乡里承玺发现自己骑着马在慢悠悠地走。风很暖,于是承玺的梦中是春光明媚,道路两边是春花、蝴蝶、蜜蜂,前面也有一人骑着马在走,自己落后了呢。少年背挺的很直,披肩的黑发一晃一晃,随着马蹄起伏。
朝颜!梦中的承玺唤少年。少年没有反应,依旧慢慢地前进,黑发晃啊晃,风情万钟。
朝颜!!梦中承玺继续大声呼唤,努力前进,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终于让搭上了对方的肩膀,承玺很高兴,边说着你怎么也不等等朕边把他扳过来……
红色的水滴滴答滴答落在承玺的手上,粘糊糊的。哪里来的红色水滴?承玺低头看着它们疑惑地蹙眉,然后抬头笑着对少年正要说话,却愣住了……
”啊~~~~~~~~~~~~~~~~~~!!”
惊恐的惨叫从马车中炸响,惊的马车外护卫们迅速勒马兵器出鞘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围拢到马车周围。玉廷因为挨的最近,立即在第一时间冲过去把马车帘子一掀。
马车里,惊恐的承玺和毯子和皇甫卿纠结成一团。捂锅反倒在边上,清粥流出来,糊糊的一滩。
”朝颜!血!血!血!”
皇甫卿指着某个地方安抚他道:”皇上!这是粥!瞧,这是粥!”在他指的方向,捂锅反倒,清粥流出来,糊糊的一滩。
承玺目光散乱地到处看,手动摸摸西摸摸,似乎在寻找什么。只有乳白色的粥汤、干净的毯子、俊俏整齐的少年,没有红色的液体,没有破碎的肉块……四周全部都干干净净。
承玺无奈地垂下手,抬头看见马车外的一张张担心的脸。在他们中承玺注意到了玉廷,想着”他怎么来了”,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在他并没有能力去思考太多。于是承玺摇头表示什么事都没有,挥手要他们退下。玉廷不甘不愿地放下车帘,和护卫们一起退下,再次开始赶路。
玉廷挽着缰绳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回响刚才看到的景象,似乎承玺梦见了韩朝颜死去的情景呢。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承玺对韩朝颜的死印象非常深呢。趁现在承玺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错过机会就可惜了。
承玺捧住皇甫卿的脸仔细地看着,手指在他脸上捏了又捏。一会承玺停止了动作,手微微颤抖,无奈地承认事实:无论他怎么确认,眼前的少年都是完好的;无论他怎么否认,破碎的都是朝颜;无论他如何希望,都不可能变换一下;即使在梦中,也依旧是朝颜在他面前在他手中渐渐破碎……
承玺叹息,拥住皇甫卿,缓缓倒下,躺在他身上,把半个脸埋在他怀中。
”……你还记得吗?”承玺忽然哑着嗓子缓缓道,”四年前朕第一次像这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朝颜来了。”
”嗯。臣记得。”皇甫卿应着。
他又怎么可能忘记呢?四年前,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被阳石长公主和姐姐一起送到宫中。四年前,那晚就在承玺即将强行推开他最后防线的时候,一道白光伴随着寒气突然闪现,对方的动作突然就停止了。
四年前,十二岁的皇甫卿看到一把利剑横在承玺的咽喉上。
”放开他。”持剑之人将利刃又往前推进了几分,”放开他!!”
利刃徐徐往上抬,逼迫着承玺从皇甫卿身上离开,一点一点站起来。趁这个空隙,皇甫卿迅速从承玺身下抽离,扯着衣服连滚带爬缩到旁边,惊恐地看着僵持的两人。
”……朝颜,你这是什么意思?”
承玺已经被迫的完全站直了,衣服凌乱着,却没想到要去整理。因为喉上的利刃他不敢转头,只好从眼角向持剑之人怒目。他哪曾被人如此威胁过?这世上又有什么人敢对天子挥剑?
韩朝颜没有回答,剑也没有放下,漆黑的眼眸只是注视着承玺,一眨不眨。
”朝颜,有话好好说,把剑放下吧。”承玺柔声说道。
长剑微微颤抖着,却没有移动位置。
”朝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学会了妇人的善妒和撒泼?你这样,和争食的母鸡又有何区别?”
长剑抖的更厉害了。
韩朝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抬眼看他。”……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他缓缓收回长剑,将之收入鞘中,喉咙里仿佛塞了一个核桃,整个声音都在颤抖,”我知道,你只有对我才是真心的,其他人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承玺笑了:”既然你我彼此相知,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韩朝颜却用力摇了摇头,重新抬眼看承玺,似乎有好多话想要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踌躇良久,最后才道:”我可以笑笑离去,随便你做什么,都当没发生过……但在这之前,我问你,在那之后,你想怎么处置这孩子呢?”
”啊?这个……”
说老实话,这方面承玺还什么都没想。之前,他所在意的不过是这对姐弟的容貌罢了。
见承玺回答的不爽不快,韩朝颜道:”他不是女孩子,做不了你名正言顺的妃子,放他走吧,不要平白让他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这深宫中。如果你只为尝个新鲜,我劝你还是积点德吧。”
听韩朝颜这么一说,承玺有点生气了,赌气答道:”朕已经决定封他为骑都尉,加侍中!”
”别开玩笑了!他才只有十二岁!”
韩朝颜立时就叫了出来。
侍中也就罢了,那只是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的加官,但这骑都尉,可是负责宿卫宫殿门户的职位之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能交给这个一个十二岁的娃娃?
”甘罗十二为上卿。十二岁,已经是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年龄了。”承玺笑着欣赏韩朝颜的焦急模样。
”你是在把他往火坑上推!这孩子不过是乡野里的一个放羊娃,目不识丁,不懂武艺更不懂任何礼仪!你要他如何在那些士大夫中立足?”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只要好好历练一番,朕相信他必定不会让朕失望。”
沉默,两人之间空气绷的紧紧的。相互对视,似乎谁也不肯让步。
”……好吧。”最后,韩朝颜先开了口。承玺以为他妥协了,正高兴间,又听韩朝颜说道:”但是在那之前,你不许碰他。”
”呃?!”承玺瞪圆了眼睛。开玩笑,如果这样,那他干嘛要给这个孩子封官啊?!
韩朝颜不理睬他,径自走到缩在角落里兀自发抖的皇甫卿面前,微微皱起秀美的眉,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向殿外走去。
”他和我不一样,他还有未来……还有很多能做的事。你已经毁了我,不要再毁了他。”
韩大人,韩大人……马车轻晃,十六岁的皇甫卿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来。音容依稀,却物是人非。现如今,承玺抱着他,却不会再有白衣少年挥剑而来。
而承玺靠在皇甫卿怀中,双眼似睁非睁,同样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人。
待得日暮良久,车马终于到了作为目的地的那家山野小旅店。皇甫卿扶承玺下马车,玉廷看着,一笑:有趣,原来是来故地重游怀念故人的;也好,那就让我看看你对韩朝颜的思念有多深吧……越深越好,最好悲伤过度来个殉情……
第二章
天色已经黑了很久,久到小旅店早已没了灯火。护卫上前去叫门,把门板敲的震天响。承玺看着,笑了一下,心里酸酸的,等到老板骂骂咧咧地跑来开门,承玺心里就更酸了:那天也是这么晚,护卫也是这么凶巴巴地叫门,老板也是这样睡眼惺忪答应着来开门;
但今天老板在开门看清楚来人后,已认出了他们,立即恭谨万分,低头哈腰地把他们引入小旅店。承玺看着老板,不禁感慨,他还记得那天护卫们嚷嚷着要老板拿好酒好菜出来招待,老板没好气地道顶撞没有酒只有尿,护卫们立即大怒,双方就要动手,幸好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出来打圆场,这才没有起冲突……
老板娘?对了,今天老板娘在哪里呢?承玺四处张望,他记得当时自己看的呆了,真的很漂亮,野花就是有一股家花所没有的味道。
承玺正在想,就听见老板大声地招呼老婆,要她赶快把米酒搬出来。皇甫卿松了一口气,看来戚厉的堂弟骑郎将戚广快马及时赶到,并将老板夫妇打点好了,这样自己编造的韩朝颜订酒的谎言才不会被戳穿。
老板娘搬着酒坛子出来,还是如以前一般漂亮,而且更添风韵。承玺记得那天自己正看的目不转睛,屁股上立时就被朝颜暗地里狠狠拧了一把……疼啊,自己又没做什么,看看而已嘛……今天承玺感到屁股上又隐隐作痛了。
承玺下令把酒搬上车马,就准备要走。既然朝颜订的酒拿到了,那就赶快回去吧,朝颜还在宫里等着自己呢……
”皇上,”玉廷凑上来对承玺道,”既然来了,也是难得,何不到处看看?韩大人独自远到这里订米酒,是无法当日赶回的,必定是在这里过了一夜。这么一家山野小店,有单间的上房吗?韩大人应该住在哪里呢?”
承玺一怔,上次来时,这里确实没有单间的上房,只有通铺。上次来时,是老板娘打圆场,把自己的睡房让了出来。夫妇俩去睡了柴房,护卫们睡了通铺,而承玺和朝颜就睡在老板夫妇的睡房中。朝颜独自来的时候,又是睡的哪里呢?
见承玺神色有变,皇甫卿急忙使个眼色,老板机灵,立即答道:”和前次的安排相同,小人和老婆去睡柴房,让韩大人睡小人的睡房。”
承玺这才放下心来,抬腿,往老板夫妇的睡房走去。皇甫卿明白,扶着他走。到了睡房,承玺环顾四周,玉廷看着他的表情,道:”皇上,这里,与以前相比可有变化?”
承玺摇头,走进去,看了又看。玉廷立即对老板道:”今天我们住下了,这里就请老板让出来吧。”,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张罗着让承玺住自己的睡房,自己和老板娘去睡柴房,而护卫们——包括玉廷和皇甫卿——都去睡通铺。
比承玺小三岁的玉廷是承玺叔父宣王的世子,是承玺的堂兄弟,在外出的这些人中,承玺之下便以玉廷的身份最高。简单吃了点东西,玉廷在通铺的大房间里坐下,老板打来了热水伺候玉廷洗脸洗脚。
”我不要紧。”玉廷道,”你先去伺候皇上吧。”
老板答道:”大爷不必担心。皇上有小人的老婆伺候着呢。”
玉廷轻轻哦了声,心知肚明,暗笑声够精明,真会看机会的。
老板端了水盆出去,玉廷坐了一会,就见几名护卫进来,向玉廷行礼,然后就径自躺下睡觉了。玉廷呆了一下,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大胆?玉廷计算了一下,跟着承玺的车马的有三十六人,但跟着进了客栈的只有十八人,而现在进来睡觉的不过九人,其他人在哪里?不言自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也不见他们有一句废话,可见是平日里训练有素,彼此早已默契十足。如果问他们的轮班情况,恐怕只会引起警惕吧。
玉廷暗道:皇甫卿这小毛头运气不错嘛,小小年纪就能平白得到这么一批精英护卫做手下。不过,皇甫卿在哪里?玉廷睁着眼睛躺了会,忍不住坐起来,往外走。很黑,玉廷走的很慢,好让眼睛适应黑暗。
玉廷往厅堂走,才到入口,隐约看见空落落的厅堂里似乎有两个坐着的影子。玉廷又要往前走,想要看个究竟,却从斜刺里冒出一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里是荒山野地。小王爷如要外出,请带上护卫。”
玉廷愣了下,认出是皇甫卿,原来他就守侯在这转角处。
玉廷笑道:”换了床,就睡不着了。皇甫大人可以陪我出去赏月吗?”
黑暗中,玉廷看不清楚皇甫卿的表情,只听他应了,恭身请玉廷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跟了。玉廷注意到在皇甫卿离开位置后,立即有人顶替了上来,守在那里。
月亮圆了一多半,不算明亮,月光从树枝间落下。山风有点大,吹在身上很凉。玉廷向四周张望,应该有十八人是守在这旅店的四周,可是他怎么也觉不出来。玉廷回头看看皇甫卿,夜色和月光将少年的轮廓勾勒的分明。
”这十八人很厉害呀,”玉廷抬手向周围随便一指,”竟然把气息隐藏的这么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完全无法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