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近乡情怯,江渔火一直低垂着头,带着媚儿和风允落在后头。九华派弟子很是客气,将诸人迎了进去,安顿在偏院居住。江渔火远远听知客的师弟回报,说江上云今日闭关不见外客,大大松了口气。
如此被拒,随风并不气恼,用过晚饭只在房中静坐歇息。江渔火却心中忐忑,纠结许久,索性悄悄出了门绕到后山去了。
月上梢头,江渔火已攀到崖顶。此处平地宽阔,有数十丈见方,游目四顾,旁边避风处自己师兄弟亲手搭建的草屋仍在。他不觉走了过去,慢慢推开门扉,月光漏入,屋内一抹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大师兄,你怎的会在这里?”他吃惊道。
独孤笙缓缓回身,看着江渔火露齿而笑:“泰山一别已有十余日,我日日盼着你能前来。很好,你今日终于来了,看来江渔火仍旧是从前的江渔火啊!”
江渔火眸中忽然腾起了雾气,不由垂下眼睫。他小时做了错事,总是到后山草屋中躲避,直到师父消了气,方才欢天喜地出去玩耍。那时的独孤笙,自然是会偷偷摸摸送些吃食来。
“师父……可好?”江渔火问得有些犹豫。
“师父今日见了客人有些疲倦,先歇息了。明日我再带你去见师父。”
“是冷刚么?”
“咦,你怎知道?”
没想到师父今日不愿见随风,倒是对这位天清教主格外看重。江渔火正啧啧称奇,独孤笙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他震惊万分:“沈无心也来了九华山。”
第 28 章
独孤笙摇摇头,他拍了拍江渔火僵住的肩头,温言道:“今晚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来师父房中。”说完起身出了门,没入黑暗之中。
江渔火在崖上静立许久,始终心烦意乱,不能自已,他只得展开轻功奔回前山。
九华派师徒居处虽宽大,陈设却简朴。江上云本不是贪于享乐之人,门下弟子便都有样学样,从不以奢华为念。
师父的房内竟然亮着灯!江渔火暗暗惊异,方才大师兄明明说师父已经歇下了。他悄悄掩了过去,怕被师父发觉,不敢离得太近。
凝神细听,屋内师父沉缓的声音异常清晰:“我说过往后不再见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这时,另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应道:“我说过了,我夫人早已死了,她活着也不痛快,我便喂她喝了汤药,也好让她早日投胎。这么多年,我一直念着你。如今我已是天下武林第一人!上云,你原谅我好么?”
听这人说话正是刚夺了武林盟主之位的冷刚,江渔火心中暗惊,难道冷刚与师父当年是一对有情人?难道冷刚为了师父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妻子?
这时,丈许外的树枝微颤,一片叶子悠然落下。看来,今晚在此偷|窥的,可不止他一个。
屋内忽然传来江上云的大笑,声音倒似有些凄厉:“冷刚,你十多年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权欲二字!你既是要说真相,那么我今日便告诉你真相!”
“当年你狠心抛下了我,与天清教主的女儿成亲。我江上云恩怨分明,你孪生孩儿出生那日,我便盗走了你的儿子。后来我听说她因惊吓而亡,倒还有些自责,却原来是被你所害!”
“原来是你!你……好狠!”冷刚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颤,“我亲生孩儿现在哪里?”
“你放心,你儿子我已收为徒弟,自小给你好好养着,若不能日日折磨于他,又如何解我心头之恨!”江上云声音冰冷,已不带一丝感情。
“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他么,现今已不在我九华山。”江上云语声平淡,江渔火心头突地一跳,脑中不知怎的忽然现出江小飞的身影来。果然江上云接着道:“他早已与我的另一个弟子叛师离山,如今是死是活就不知了。”
“飞天大盗!江渔火与江小飞……是……江小飞吧?”冷刚问得小心翼翼。
“你倒也猜得着……”江上云话未说完,忽然啊的一声痛呼。江渔火只道师父遇险,立时从藏身处跃出,一掌击穿窗扇,跃了进去。
只见师父斜倚在榻边,唇角噙着血丝,好似已不能动弹。冷刚一步步向他走去,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江渔火脚步移动,护在江上云身前,喝道:“冷刚,休要伤我师父!”
冷刚见了他大喜,急声道:“江渔火,告诉我,江小飞在哪里?”
江渔火摇头:“我也不知,许久不曾有他的消息。”
冷刚面色一变,咬牙道:“好,你师徒俩合伙欺负我儿子,今日谁也不能放过了。”他唰地拔出宝剑,分心便刺,江渔火忙飞出银钩磕开。
两人此次交手,全不似泰山比武场上的切磋武艺,招招都似性命相搏。江渔火比冷刚年轻了二十岁,功力到底不如,又一心护着师父,闪展腾挪之间不能尽展身形,不多时已只守多攻少,全然处于下风。
冷刚斗得兴起,一声长啸,劲贯长剑,尖锐的寒芒携着汹涌的劲气已到眼前。江渔火身后便是师父,不能后退也不能闪避,他一咬牙,运起照月功便要与他拼个两败俱伤。
就在这要紧关头,后心忽然被温热的手掌抵住,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蓬勃而入,直达臂端,剑钩相撞,火星四溅。江渔火被震得心口钝痛,向后便倒,直跌入江上云怀中,胸腹之间剧痛难忍,一时没爬起来。
同一时刻,窗扇一响,一道黑影风驰电掣般掠入,连人带剑向冷刚扑过去。冷刚正向后疾退,招式用老,已不及回剑抵挡,后心一痛,低头见到前胸透出的剑尖,满面惊惧,愕然回首望向来人。
这人黑袍及地,面貌冷峻,竟然是天清教的护法云沙!
他面色铁青,声音冷厉,大喝道:“冷刚,我师妹虽然眼盲,可她对你一往情深……你……没料竟是为你所害!今日我替她报了此仇!”说罢手中宝剑一搅,冷刚狂吼一声,口鼻喷|血,扑倒在地,很快没了气息。
云沙仰慕师妹已久,虽然后来师妹嫁给了冷刚,可他依旧对这母女二人疼惜非常。此时听到真相,义愤填膺,如何能不动手!云沙俯身探视,见冷刚确已气绝,起身抱拳道:“江掌门,对不住,我云沙为除教中大害,擅闯贵派,愿受责罚。”
江上云双目微闭,摆了摆手不说话,似乎很是疲累。江渔火只得上前,向躬身而立的云沙道:“云护法不必客气。这冷刚好歹是贵教教主,他的法身还请您带了回去吧。”
云沙一愕,点头道:“是,江少侠说的是。云沙还想请问您,我教少主江小飞现在何处?”
江渔火黯然摇头:“我也不知,他与我分手半载有余,从此便杳无音讯,我也是极挂念的。”
云沙有些沮丧,向二人行了礼,负起冷刚的尸身,越窗而去。
屋内沉寂了下来,江渔火伸手按住小腹,强忍着一波接一波的剧痛,江上云虽近在咫尺,他却已不敢回身问一句,“师父,你为何要害死我的爹娘?”
江渔火此时胸腹间几股真气盘旋纠结,痛楚难当。方才江上云将一股浑厚的真力传入他体内与冷刚相抗,却不料诱发了自己体内的真气反噬。他强自运功调息,可体内的真气却全不受他控制,奔突流窜,愈发混乱。
难道只有与随风合籍双修才能解了这痛楚么?江渔火咬紧牙关道了声“告辞”,缓缓向门口行去,他虽是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迈步出门时脚步仍是有些不稳。
江上云连连咳嗽,慢慢蹙起眉,忽地抬手拍向床榻,身子跃起至江渔火身后,一指点上了他的后颈。江渔火慢慢软倒,眸中惊诧莫名,脱口道:“师父,你……”
江上云伸出三指搭上他腕脉,闭目不言。过了良久,睁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确是难治,可也不是没有法子。”
“师父。”江渔火颤声唤道,目中满是疑惑。
“你放心,我会想法子帮你解了这祸患。”江上云一笑,“你倒是认了我做师父。”见江渔火尴尬,他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藏了绝大的疑团,想要问我。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我原本想就此埋在心底,没料到带给你这许多困惑,还害你到这般田地。也罢,我今日都告诉了你吧。”
江渔火心中激动,刚要开口,只听院中一声朗笑,一人推门而入,锦衣华美,姿容妍丽,一双美目流转,光华暗生,正是照月宫主随风。
第 29 章
不等江上云有所动作,随风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脉门,片刻叹息道:“伤势不轻,沉疴难解。上云,你怎会如此!”
江上云沉声道:“放开我!”
随风摇头:“不放!上云,我已后悔放手十多载,令你今日伤心伤身!”他手指连动,点了江上云几处大穴,抱起他虚软的身子,轻轻放倒在榻上,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道,“我往后都不会放手!”
江上云脸色慢慢变得血红,咬着牙低声道:“你……当着孩子……这般羞辱我!”
随风笑了笑,挥袖震开江渔火的穴道,吩咐道:“渔火,你先出去,我给你师父疗伤。”
江渔火被他两人的言行惊得呆了,见师父扭过头去不作声,也不敢违逆随风的意思,强忍腹中痛楚出了门,犹自惊疑。
独孤笙不知何时来了,如石像般立在院中。江渔火叫了声师兄,见他铁青着脸不答,也不再言语,只忍着疼痛,缓缓调息。
不料房门很快打开,随风缓步走出,对江渔火道:“你师父说要先与你说话,进去吧。”
江渔火见他嗓音柔和,面含微笑,稍稍放下了心,轻手轻脚走入房中。
江上云倚在榻上,面色苍白,显是伤势不轻。江渔火有些担心,快步上前:“师父,你没事吧?”
“我没事,上来说话。”江渔火遵命,上了榻盘膝坐下,不料身下陡然一轻,床板裂开,两人瞬间跌落下去,机括在头顶关闭。
“师父!”江渔火惊呼,眼前很快燃起灯火,照出江上云含笑的面庞。
“此处无人打扰,我替你疗伤。”江上云微笑着拉过他的手腕,江渔火感觉到一股柔和的真力在自己胸腹间温柔抚慰,便沉下心慢慢入了静。
江上云轻嘘口气,用两手分别握住他的腕脉,一股更加纯正的真气顺着脉络缓缓传入,江渔火只道师父仍是为自己疗伤,也慢慢接受对方传入的真元,于经脉间流转自如,渐渐与自己的气息相融合。却不料,对方的真气竟渐渐如大江入海,汹涌而来,江渔火措手不及,已无力抵御。
他想叫一声“师父”,却被强大的劲气压制住了气息,说不出话来。
不消一个时辰,江上云已给江渔火打通了任督二脉,将自己一身功力尽数渡给了他。
看着江上云慢慢软倒,江渔火全身动弹不得,口不能言,涕泪顺着面颊留下,濡湿了衣襟。江上云虚弱的声音却毫无遮拦地灌入耳中。
“渔火,你……慢慢调整气息,将我渡入的真气尽数纳为己用,不要……辜负了师父的心意。”江上云面含微笑,勉强道。
江渔火目中含泪,也只得收摄心神,静坐运功,渐渐至无我之境,气息运行大小周天,流转自如,全身说不出的轻松惬意,一声轻啸,睁开双目,身上穴道也不知何时解开了。
他纵身跃起,过去扶起师父靠在床榻上,双膝一曲,跪在他身前:“师父,您怎可如此,您的大恩让我如何能报!”
江上云摇头道:“孩子,是我对不住你。我并无子嗣,你在师父眼中,与亲子无异。没想到十多年前我与冷刚、随风的一段孽缘,害了这许多人。渔火,其实,你才是我去天清教盗走的孩儿,冷刚,是你的亲生爹爹。你看,他临死,我还是骗了他!”说着他轻轻咧开嘴角,似乎是在嘲笑自己。
“不!师父!不可能!”江渔火大骇,连连摇头,心中乱作一团,一时不知是恨是悲,胸中气血翻涌,喉头腥甜,险些吐出血来。
江上云轻声道:“这些年来,因为此事,我夜夜痛悔,不知如何面对你。今日都说了出来,心中倒畅快了许多。”
江渔火呆住,仿佛被一块大石压住了心口一般,挣扎不得。
江上云轻轻叹息,抚着江渔火的黑发道:“前日,六省总捕沈无心来了九华山,求我化解你的内伤。我故意试他一试,没答应,他便跪在我门前三日,水米未进。这位沈大人可是位极重情义之人,如今江湖上已不多见了。”
江渔火心中惊喜交加,红着脸不出声。
江上云凝眸看着他,有些迟疑道:“那沈无心说,他喜欢了你,要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求我允了他。渔火,不知你……”江渔火面上火热,忙垂下了头。
看他神色,江上云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颔首微笑:“你既寻得良伴,师父也可以放心去了……”这句话嗓音含糊,渐渐没了声息,江渔火心情激荡,一时没有在意。
这时,头顶机括响动,随风掠了进来,抱起江上云,脸色大变,急急抵住他后心输了真气进去。
江上云悠悠醒转,看清他的面目,用力捉住他的手,声音低微:“随风,我说过,我再见你时便是我归西之日……”
随风吼道:“你说我若是做了武林至尊,你便会跟我走!再过几日,我便是武林至尊了,你等了冷刚这么多年,便连这几日都不愿给我么?”他取出羊脂玉葫芦放入他的掌心,“这是你当年给我的信物,我来了,你不能言而无信!”
江上云苦笑:“对不住,随风,我……累了……他死了……我已生无可恋,你……放我去吧……”他目光暗下,慢慢松开手,身子向后倒去。
“原来,你爱的人仍然是他……”
随风仰起头,好一会儿轻轻放下江上云的尸身,慢慢坐到榻上。一眼看到旁边跪着的江渔火,抬脚踹倒他,怒道:“好!你收了他的功力,照月功大成!你可知功在人在,功亡人亡,你这畜牲!是你害死了他!”
江渔火被他踢得打了个滚,爬起身跪下,欲哭无泪,神识一片混沌。
室内灯光如豆,孤影凄然。
第 30 章
“把师父交给我吧。”
独孤笙轻缓的声音将两人惊醒。随风一甩袖子,先出了密室。
江渔火茫然看向独孤笙,目光呆滞。独孤笙也不理他,恭恭敬敬叩首行礼,抱起江上云的身体小心回到房中,安置在榻上,蒙上白布。
外面的天空露出鱼白,灯烛也不知何时熄的。
“渔火,你歇息去吧。”独孤笙伸手去拉江渔火,却被他用力甩脱。
独孤笙欲言又止,半晌低声道:“今日事多,我要去准备一下。”也不等他答话,便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几位弟子进来哭拜,要给江上云沐浴更衣,将江渔火撵了出去。
江渔火懵懵懂懂向人少处行去,一抬头却见到了独立崖上的随风。两人相对良久,随风低低叹息,向他招手:“你过来。”
江渔火迟疑着走近,随风捉住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温言道:“渔火,你师父也死了,往日的恩怨都忘了吧。我这些年强练照月神功,早已损了经脉,上天给我这十多年的寿数,已是对我的厚待。你如今修成照月神功,已是天下第一人,待我百年之后,照月宫总是要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