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李秀才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然后,他转过身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大步地向山路的一边走去.
"站住!"张奏虎猿臂一伸,拉住了他.这让李德元跟跄了一下,还站稳当,就被张赛虎扯著耳朵大声吼道:"走?你能走到哪李去?!等着被抓回去当杀人犯砍了脑袋么?!"
"我......"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李德元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挺直了腰扳,义正词严道,"我没有犯罪,是清白的,身正就不怕影子歪,虽然王大人不相信我没有杀人,但是不代表别人不相信.我要上京城告状,还你我一个清白!"
"......"张簧虎愣了片刻没吱声.然后勾了手指.重重地砸在李德元的头上:"你就送死吧你!"
李秀才一手扶著被砸得生疼的脑袋,-边哀怨地盯着张赛虎,问道:"为什么?"
张赛虎冷哼了一声:"别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就算你真的能找到一个清官,可还没等你走到那儿,早就给逮住了!就凭你那身板,能一个人走到京城?!别做梦了!"
"......"这-句让李德元登时哑巴了.虽然心有不甘,可说的却也是事实,让他无言以对.愣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了口,轻声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敛了眉,张赛虎长叹一声"一个字,躲!躲到先避过风头再说."
这个答案虽不甚满意,却也是唯一的方法.李秀才也随之一叹,耷拉了脑袋.而到了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他偷偷试了试,一时挣脱不开只得由着他去了,并在心中暗暗责备这莽熊的不知轻重.
不知怎地,虽然被牢牢桎梏住,可他却没有因为受限而产生不悦感,反倒觉得无比轻松起来。李德元苦恼地皱起眉头:这种奇怪的心境,怎么从没见过哪本诗书中有所记载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现下,张赛虎和李德元便遇到了这等倒楣事.在山路中行走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天色微微亮了.折腾了一天的二人正准备趁著天光,找个什么地方小憩上片刻.可就在这个时候,昏黄的天幕中竟是飘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没多久就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一幕巨大的珠帘.
俗话说,"一场秋雨-场凉",此时正值初秋时刻,雨水虽然不算冰寒彻骨,可却也是带着微微凉意的。戏剧和话本传奇中常常写到,遇见这种状况,主人公们往往能够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什么的,不但可以为主角遮风挡雨,说不定还能谱写出旖旎风光之韵事来.然而,张赛虎和李德元.却是那种喝著凉水都能塞了牙缝、十足的倒楣蛋子.冒著雨找了个大半天,别说是山洞了,连个兔子洞都没有看见。
二人被淋得浑身湿透,张赛虎斜著眼睛瞥了瞥李秀才,如预料中那样,看见了他面色惨白的样子:雨水打湿了额前发丝,李德元咬了青紫的嘴唇.牙齿却不禁有些哆嗦.张赛虎心下一紧,这才想起他几乎是满身的鞭伤,被水一泡定是不好受的。于是.他脱下外裳.
"喏."偏过了眼,他将衣服递在李秀才的眼前,可眼光却不与对方接触,只是胡乱地看著其他地方.
"啊?"他的举动让李德元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张兄,你很热么?"
"滚!"张赛虎禁不住吼出声,"你这蠢书生就让你的伤口泡到烂好了!"
李秀才一怔?方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伸手接过了他的衣裳,他浅浅地笑起来!这个家伙的话,绝对不能正着听,否则非得给气死不可。真是一个邪头,连话都得反著听才行.
这-想,他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展开衣服,刚想穿上,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张兄,你似乎也受伤了."李德元依稀记得,他在花舫上睁开眼所看见的那一幕,正是那艳娘为张赛虎缠上绷带的景致,"还是你穿吧."
张赛虎摆了摆手.那伤是他扛着这呆子冲出牢室时,被衙差们招呼了几棍子,只是些瘀青而已.
"不好吧......张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你穿吧!"李秀才推辞道.然而这番说辞,在张赛虎耳中却只觉得婆婆妈妈,正是他最不耐烦的,于是,他忍不住瞪了眼,恶狠狠道:"你究竟是烦不烦啊!罗嗦的跟个娘们似的!你到底穿是不穿!一句话!再不穿就给老子扔罗!"
好心好意却换来一顿吼,李秀才讷讷地住了口,将已经湿透的外裳披上肩膀,正打算套上身,却察觉一个问题;这衣服没有一处是干着的,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让伤口避免被雨水浸泡的命运.苦笑一声,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想到,虽然那家伙口中并不待见。可却也是一番心意。于是李德元便将衣裳披上了.
原本还微微有些亮光!可渐渐的,伴随著乌云上涌,那一点天光也被遮蔽住.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雨势愈加猛烈,仿佛是小石子儿似的,砸在脸上、身上,暗暗生疼.李德元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打算拉了张赛虎,找上一棵大树,能避上一刻是-刻。
瞥见路边-棵樟树枝繁叶茂,李秀才想也没想,便站了过去.可等他走到树下,就被张赛虎一把拉了回来,冲他怒吼:"你疯啦?!找死么?!"
李秀才根本还没明白什么状况,就被张赛虎用力一拽,摔了一个七荤八素的.身上溅了满身的泥水,跌坐在泥泞中的他,顶著一身泥点,怔怔地望著面前那个气急败坏的汉子。
俗话说,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虽然李德元是读书人,平日里讲究的是风度和礼仪,能尽量容忍的也并不十分计较.可是,就算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再加上张赛虎平日里本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这恶狠狠地-拉,让李秀才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瞪圆了眼就要和对方理论--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一亮,天幕中拉开一道耀眼的闪电。继而,"轰--"地一声响,一声惊雷划破沉静。这样毫无预兆的雷电,让李秀才吃了-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张赛虎非要拉住他不可.若是知道会电闪雷鸣,就算再借给他十个担子,也不敢在树下逗留片刻.虽说是好人一生平安,虽然嘴硬地认为自己没有做亏心事,老天爷辟了谁也不会招呼上自己,可也有一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像他那样的读书人都有可能被诬陷为杀人犯,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这么一想,李德元害怕地拍了拍胸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幸亏刚才张赛虎拉住了他,否则说不准自各儿就会遭了什么罪儿了--最近自己的运背,是谁都有目共睹的事情.
李秀才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好容易才直起了身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浆,沾得满袍子都是.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抬了眼,刚想对张赛虎道上一声谢,却发现对方竟是一脸坏笑,明显是准备看好戏并打算借机取笑的模样.
也不能怪张赛虎坏心,谁让那蠢书生满身满脸的狼籍,直让那张清秀的面容给糟蹋得没半块地方干净.再加上那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呆到了极点.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副蠢样子。张赛虎觉得心情出乎意料地明朗起来,原本因被雨水淋湿而产生的郁闷和烦躁,也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伸出大手,一把搭在李秀才肩上,张赛虎痞痞地歪了歪嘴角,然后,他一使劲儿,将刚刚站稳当的他又重新压回了泥坑里。李德元一个脚软,跌了个四仰八又,一屁股坐在泥潭里,将泥水溅在了张赛虎的裤脚上.他惊地抬起头,望著面前那个抱着双手一脸坏笑的男人.他本想义正词严地职责,可转念一想,又浅浅地笑了起来.
大滴的雨水打在李秀才脸上,慢慢冲去了脸上的污渍,让那浅笑愈发清明起来.张赛虎望著他的笑容,忽然觉得开始浑身不自在,紧紧皱了眉头,将原本的痞笑换成了恼羞成怒的怒吼:"你笑什么?!不许笑!"他作势抡了抡拳头,"再笑,信不信老于揍你?!"
知他虽然嘴上说得凶狠,虽然下手有时不知分寸,却也不曾真的对自己动武,李德元的浅笑不曾淡漠.他用修长的手指拎了拎自己身上被泥水泡得看不出颜色的外衫,轻笑道:"张兄,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唇畔的笑容逐渐扩大,黑亮的眸子里闪烁著笑意,"这件衫子可是你的."
"......"张赛虎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将外套脱给了他,而刚刚硬把他压入泥水之中,顺带著也让自己惟一一件外衫毁得不成颜色。
望著张赛虎逐渐变得青白交错的脸孔,李德元幸灾乐祸地拍掌笑道:"害人终害己!古人果不欺余也.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张兄,你莫不是在现身说法么?"
张赛虎的脸色本就是青的,在听到李秀才最后一句明显带有取笑意味的反问之后,更是如同被捻了虎须一般。不是恼火,却有著什么别的感情,将"恼羞成怒"四个字一再激烈化.只见张赛虎横了眼睛,朝著仍然坐在泥塘里的李德元扑了过去。
万万没有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对一句嘲笑有著如此大的反应.看到那个黑影直扑在面前,李秀才一登时傻了眼,瞪大了眸子傻乎乎地看着那莽熊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上来.
一瞬间,泥花四溅.李德元被压地躺倒在泥塘之中,背部杠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疼得他龇了牙直抽凉气.而那张赛虎也是满身的脏泥,骑坐在李秀才身上.
忽然,他僵硬了动作: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揍他,却是想也没想的就这样扑了上来.压倒了这蠢书生,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愣愣的看著身下的人时间似乎在此停滞.张赛虎一动不动,任由倾盆的雨水冲刷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疼,更不觉得冷,反倒是觉得面颊发热.,他呆呆地望著身下那个疼得直皱眉头的家伙;雨水打在那蠢书生的面容之上,让原本清秀的面容显得更加文弱.凌乱的发丝附着在他的额上,黑发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刹那间,张赛虎只想弯下腰去,亲吻那白皙而光滑的额头,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事实上,他也的确弯下了腰去......
身上的重量让李德元不适,背后粗砺的路面杠在伤口之上,更是让他忍不住张了口,"嘶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声穿透缜密的雨帘,传入张赛虎的耳朵里.僵硬住了半弯的身形,他瞪大了眼睛.天!他是吃错了药发了疯还足怎么的?!他竟然想去亲吻-个男?!
下一刻,仿佛被火烧了屁股-殷,张赛虎跳离了李德元.好像是眼睛有什么无形的鬼怪一般,他轮起了拳头四处挥打,最后,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老子有病啊?!"
一声狂吼之后,张赛虎疼得龇牙咧嘴弯了腰:该死的!好死不死的一拳头捶在瘀青上了.
大雨持续了约莫半日多.当雨势终于渐渐转小并停止、太阳露出脸来的时候,两个家伙已经煞白了脸.再看看身上的状况,只能用"一塌糊涂"四个字来形容,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迈不开步子,而那斑斑点点的黄泥更是让人怀疑,这两个家伙莫不是在泥塘里滚过一圈--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再看看二人脸色,虽然都因为雨水的关系,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可神态上却是大相迳庭;那张赛虎将一张脸拉得者长,仿佛有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不还似的,眉头紧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李德元则拘了脸,望着太阳露出感激的笑容:"阴雨霏霏,固然是优雅动人,但还是艳阳来得让人欣羡,终于是云开雨霁了."
刚将这一句感慨说出口,就招来张赛虎的白眼:"说什么鸟语?!换句老子听得懂的!"
"我是说,太阳出来了."摇了摇头,李德元苦笑著为对方翻译:这没文化的莽汉。
张赛虎横了他一眼:"废话!你不说老子也知道"
李秀才听得愣住.虽然知道这莽熊说话是没一句好听的,可平日却也不见他回答得如此烦躁,好像是愤怒的野狗一般逮著什么咬什么.他顿了一顿,望向那张青白交错的阴沉面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张兄,你心情不好?"
"放屁!谁说老于心情不好?!"张赛虎瞪圆了眼,恶狠狠地冲李德元道,"你哪只狗眼看见老子心情不好了?!"
"两只眼都看见了啊."望著他显而易见的怒气,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可这话刚说出口,却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两只眼都是狗眼了么!?这么-想,李德元摸了摸鼻子,气得没了言语:想他一介读书人,怎么可以被如此侮辱?!
"你......你你你你你你......"也不知道该如何斥责对方,李秀才只是鼓了腮帮子,一手指著面前那个一脸横样的家伙.
"老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说阿......阿......阿嚏!"气势汹汹的张赛虎,因那一声喷嚏而破功。鼻头一红,两管清鼻涕顺流而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晶亮亮的。
原本李德元还是义愤填膺,可一见他那副拙样子,却不禁轻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递去.
"笑!笑个毛笑!"张赛虎也不领情,一把推开对方的手,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大男人带什么手绢?!像个娘们似的,恶心死了!"
若在平时,听到这一句,李秀才就算不据理力争,也是少不了要生闷气的。可这时,他却橡是没有听见一般,微微敛了眉,望著张赛虎。
刚刚他推开他的手,他分明就感觉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张兄,你受寒了。"他一脸忧虑,指出事实.可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对方并不是肯合作的好病人:"寒个毛寒!老子好得很......啊--阿嚏!"
李德元摇了摇头,不理会对方的别扭表现:"当务之急,应先生了火,将你的湿衣烤干再说."
一边说著,他一边四下寻找可以用来生火的东西.然而,一来,两个人身上并未曾携带诸如火石或火槽子一类的东西;二来,才下过大雨,树木也都是湿漉漉的,就是想钻木取火都不成.就在他一筹其展之时,却瞥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冒出了阵阵青烟。
李秀才心下大喜:"张兄,必是有路人在那里生火,我们不妨去借个火,你看如何?"
"不去!"张赛虎横了他一眼,"蠢书生,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老子和你现在是逃犯!"
"也对哦."李德元怔了一怔,可听见对方又一声撼天动地的喷嚏声,他再度敛了眉头."可也许对方是好人呢?一来对方未必认识我们,二来,对方若是通情达理之人,就算知道我们是逃犯。但只要我们跟他们解释被冤枉一事,相信人性本善,对方一定会谅解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的."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单纯好,还是愚蠢好.张赛虎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嘀咕了一句"做梦",然后干脆偏了头不去看那笨蛋.
见他不搭理,摆明了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李秀才心下生气,伸了手去拉他.可这一拉却让他吓了一跳,张赛虎的皮肤炽热的.烫得厉害。
李德元想也不想,探出手去,摸他的脑门,"你......你干什么?!"脸颊一热,张赛虎只觉得一阵心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怒斥道.可他的话非但没有吓倒李秀才,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定.
二话不说,李德元拉住张赛虎,将他往那升起青烟处拖去.
奇怪,明明自己大可以用力甩开他的手,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下不了手呢?张赛虎迷迷糊糊地想,可渐渐便只能感觉到一件事: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为他祛除了烦躁的热,带来凉爽,舒服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