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记者,是警察。”陈扬微微皱了下眉,看到沈默惊愕的神色又解释道,“不是冲著你,是冲著马斐中。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露的,马斐中在各道上都有仇人,一定会有人借著这个机会搞垮他,而你嘴里可以挖出东西来。”
“但是。。。”沈默回想起之前和警察打交道的经历,微微地打了个寒战,“那怎麽办?”
“我会找人疏通,但可能要过上几天才行,这期间我不能和你联络,如果真的有麻烦,你听余定峰的安排。”
沈默觉得手心渗出了冷汗,脑子里乱糟糟充斥著各种想象。他的事业算是刚有了点起色,如果在这个时候──
“你放心。”陈扬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仍然是平缓低沈的语调。他没有告诉沈默要放心什麽,於是沈默索性对一切都放心了起来。
沈默想说点什麽,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尖利地鸣啸起来,陈扬站起来,在欲起身的沈默肩膀上按了一下,“我去。”
他接起电话,低声说了几声就挂断。然後他背对著沈默,将披在肩上的毛衣脱下来,单手把它整齐地叠好。
“阿铭在楼下了,我走了。”
“我送你下楼。”
“不用。”
陈扬从不客套,他说不用就是真的不用,於是沈默只送他到门口。告别的瞬间两个人都不知说什麽好,沈默对著陈扬挥了挥手,把那以言喻情绪在手势和眼神中传递给他。
他看到陈扬的神色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似乎变得很温柔,却又夹杂著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沈默尚未理解,陈扬却突然对他说,“沈默,我搬过来住可以麽?”
他的语气仍然是平淡的,以至於最开始的一瞬沈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麽。陈扬等待了一两秒,没有听到沈默的回答,微微地笑了,笑容却紧绷在眼神里,如一根弦。
“你考虑一下吧,我先走了。”
那扇门慢慢在眼前合上,扑面而来的阴影像是一座巨大的山,陈扬的背影却因为视觉的误差,在沈默的视野里多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他仍然穿著沈默的衬衫,白色的背影鲜明地呈现在昏暗的背景上,仿佛斗室中孤单的一缕光线。
沈默枯坐了一会,各种念头搅得他心烦意乱,陈扬在的时候他并没觉得慌张,然而他一离开,沈默就不能不思考问题的严峻性,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坐了多久,他觉得胸口发闷,胃也隐隐做痛,於是他跳起来,准备给吃点东西,然後给余定峰打个电话,然而就在他的手放在冰箱门上的时候,门铃响了。
警察比他预料得要来得早,按他的经验,等到繁琐的手续都完结,找到他头上至少该是一两天以後的事,但这次他们的行动竟然变得迅速了。
沈默破釜沈舟地打开门,他知道他非开门不可。
两个警察一个穿制服一个穿便衣,和所有刑侦小说里的搭档一样,两个人的身高长相都很悬殊。两个人对他还算客气,强调了只是找他“了解些情况”,允许他换了衣服拿了钱包,但他提出想打个电话时,被委婉的拒绝了──“到局里打也是一样的。”
沈默戴上棒球帽,拉低帽檐跟著他们上了黑色的吉普车。一路上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车里诡异地安静。沈默知道这是在向他施加心理压力,而且似乎十分奏效──车轮每转动一周,他就觉得愈发紧张起来。
他被带到一个类似办公室的地方,但摆设和家具都给人一种压迫感和紧张感。一个神色和蔼的男人接待了他,并没有直接问话,而是拖著他聊些轻松的话题。沈默一眼就看出这个人试图消除他的戒心,但越是这样他的神经就越紧绷,他强压下自己想给余定峰打电话的欲望──他不知道余定峰的後台够不够硬,但他绝不能冒险把余定峰也卷进来。
那男人开始问他一些看似漫无目的的问题,比如几月几日做了什麽,认不认识某个人,是否去过某地。。。。。。沈默开始还颇配合地回答,可当他发现对方是在寻找他语言里的漏洞时,他便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在这间分局的办公室里,沈默待了三天,吃住都在警员休息室。盘问他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但都巧妙地对他传达著一个信息:你随时可以走,但我们不保证不会对外界发布某些消息。於是沈默绝口不提要走,也绝不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开始时他还含糊带过或答非所问,到後来他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佳时,便拒绝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在这三天里,沈默没完没了地忍受著各种在法律许可范围内的折腾:空调打著冷风、食物难以下咽、整晚都开著让人无法入睡的“坏掉”的白炽灯、不能洗漱。。。。。。更难熬的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盘问和日渐加重的绝望感。
沈默觉得自己开始崩溃了,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简直支撑不住,几乎想一走了之,但到底还是挺了下来。他心里焦灼地等著陈扬来捞他出去,但这焦灼却觉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憋在心里加倍地增添自己的绝望。当不知是第十几个盘问他的人,在接了一个电话以後,阴著脸说“你可以走了”的时候,沈默站起来,只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里,拉低了帽檐,把整个人暴露在过於灿烂的阳光里。他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头脑里空荡一片,全身只有胃还剩下鲜明的知觉──抽搐一样的疼痛感。
他半抬起头,在刺目到让人眩晕的阳光里眯起眼睛,院子里人来人往,但没人注意到这个衣著邋遢、形容颓废的人就是沈默。他贪婪地呼吸著秋天里凉沁的空气,几乎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傻乎乎地微笑起来,他按著抽痛不已的胃,快步向大门口走去。
院子里杂乱地停著许多车,北京的停车位一向匮乏,於是公安局的院子就成了简易的停车场。沈默在一辆辆车中间穿行著,像是走迷宫一般慢慢觉得晕眩,几十米的路程他走了很久,快走到门口时,又一辆车迎面开进来。
沈默侧身避开那辆黑色的本田,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他听到那辆车刹车的声音,然後有人下车,似乎有两个人交谈了几句。马路上的喧闹传进院子里来,他对於谈话声听得不是很清楚,然而似乎是受某种力量的驱使,他不由自主的转过头来,看著刚才谈话的两人。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向楼里走去,本田的车门开著,西装笔挺的车主正靠在车门上向他告别,姿态潇洒地挥动著右手。那个背影沈默觉得陌生,但那个手势却是他所熟悉的──简短有力,干练中有一种硬朗的华丽,仿佛在他挥手的瞬间飞起一群白鸽。
他呆滞了一两秒,开口说道:“关远。”
几天没说话,他的声音暗沈而嘶哑,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近,沈默想他也许是听不到的。然而那个背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僵硬了,过了一两秒锺,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下,在凝固的时空里划出一道伤痕般的波澜。
沈默直直地站著,额角的一根神经锐利地跳动,像是指甲刮擦过玻璃黑板,让人狂躁的濒临崩溃。那个背影动了动,像是牵线木偶突然被人扯了一下──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阳光在沈默眼前里炸裂,一片眩目的白。
36
沈默几乎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他瘦了许多,双颊凹陷进去,却也因此显得更加英俊和成熟。那身体是挺拔的,显示出一种果敢骄傲的姿态,惟有那双黑眼睛还带著旧日的色彩──眼神里仍然有一种暴躁的冲动,只是已经给压制住了,仿佛燎原的野火被装进一只灯笼,只在暗处才闪现出暴烈的光芒。
正午的阳光如流动的火焰,铺天盖地的从头顶坠落下来,关远在沈默眼里是一团爆炸的光晕,沈默在关远视线里是一道逆光的黑影,两个人都死死地盯著对方,世界在沈默的眼前摇晃起来,他看到关远的眼睛,那血淋淋的眼神里满是赤裸裸的恨意。
沈默慢慢地走过去,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仿佛走完了他的大半个人生。
他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关远,好久不见了。”
那双眼睛仍然注视著他,关远脸上扭曲的表情消失了──他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面具一样僵冷刻板的神色。他抬起下巴,含糊地点一个头,算是回答了沈默的寒暄。
沈默的笑仍然留在嘴唇上,这笑容和他的其他表情都不协调,这使得他仿佛也带上了一个古怪的面具。关远向前走一步,想坐回车里去,沈默却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拦在他身前。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两个人都犹如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闪身,沈默的手仍然孤零零的拦在半空,苍白的皮肤里泛出憔悴的青绿色。
“能说几句话麽?”他抬起头看著关远,语气里带著期待甚至企求的意味,关远的视线扫过他麦杆一样的手臂,许久才说,“说吧。”
“我是说。。。”沈默支离破碎地选择著措辞,“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几句话。”
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像一只失去旗帜的旗杆,关远别过脸去,“上车吧。”
车子在马路上行驶著,关远和沈默都一语不发,一个笔直地看著前方,一个侧著脸看向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一一闪过,面目模糊不清,景物在倒退里变形扭曲,树嵌入了房屋,房屋倒塌向行人,交错而过的汽车变成了一座座流动的墓碑,记载著无数死亡和过往,世界在沈默眼中流动闪烁,他觉得自己正走过一座建在流沙上的城市。
车子在一间咖啡厅门口停下来,关远稳稳地将车停进车位,打开车门向里走去。沈默压低帽檐,紧紧地跟在他身後五米远的地方,两个人坐进一间包厢,在骤然暗下来的光线里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如受到惊吓般转开了目光。
谁也不在乎服务员端上来的是什麽,两只精致的骨瓷茶杯在蕾丝桌布上面对著面,腾起一片氤氲的香气,两只杯子的主人也如是沈默著,两个人都在静默中感觉到岁月的流逝,四年的时间横亘成一条银河,破碎的星芒发出寒光,照亮著空广寒寂的宇宙。沈默和关远就端坐在宇宙的中央,在无尽的黑暗中,他们只看得到彼此,却无法抬起头交换一个视线。
一个声音在沈默心底说:完了,已经全都完了。
一阵绝望涌上他的心,沈默猛地站起来,急促地说,“我走了”。然後他逃命一样向外走去,只为了逃离那种冰冷的绝望感。他听到桌椅移动发出的尖锐响声,然後是脚步声,紧接著他发现自己移不开脚步,关远带著一种意想不到的力气从背後抱住了他,两只铁棍一样的手臂猛地收紧。他的头埋在了沈默的肩膀上,沈重的呼吸里带著呜咽一样的鼻音。过了很久,他用一种恶狠狠的语调说道,“过去的事就这样吧,我不恨你了。”
那个宇宙远去了,沈默在震惊里清醒过来,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够思考。他的背紧紧地贴在关远的胸膛上,一股热气升腾到眼眶里,沈默的声音抖动得厉害,“你为什麽恨我?”
环住他的手猛地松开了,沈默惊讶地回头,发现关远站已经後退了一步,脸上全都是愤怒和嘲讽的神色,“你忘得还真快。”
沈默刚想开口,关远的眼神已经失控一般地凶狠起来,他用沈默从未听过的阴冷语调说道,“我真该把你也送进去,然後好好关照关照你,这样你就不会忘了。”
沈默惊愕地看著他,“你──”
“沈默,你是我见过最他妈无耻的人。”
沈默曾听关远骂过无数匪夷所思的脏话,但这句话里赤裸裸的憎恨让他打了个寒战,关远死死地瞪著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最开始的时候我想,你会生我的气也很正常,所以我没怪你找人报复我。我那时候想的都是怎麽向你道歉,只要你能消气,我怎麽样都无所谓──但是後来我才知道,你不只是想报复我,而且是想弄死我。。。沈默,我那时侯怎麽都想不通你为什麽这麽恨我,後来江越告诉我我才明白,因为我害你不能继续当明星了──所以你想让我死是吧?可惜我没死,沈默,我没那麽容易就死了。”
沈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完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江越是谁?我什麽时候报复过你?”
关远冷冷的笑一声,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别装了,有意思麽。”
沈默渐渐地有点明白了,真相像悬挂在水龙头上的水滴,稍微用力就可坠地。他慢慢地说,“关远,我什麽时候对你撒过谎,你好好想想。”
关远的眼神有些飘忽,沈默的话把他拖回到遥远的往昔去寻找答案,慢慢地,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紧握的双手也渐渐松开,关远用一种错愕的、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不是你干的?”
“关远,过去的事情我也有错,我不知道我们分开以後发生了什麽事,但我绝对不会想害你。”沈默苦涩地笑一下,“我以为你明白。”
他挺拔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关远失力一般倒退一步,背靠著身後的墙壁,脸上掠过混杂著茫然、惊愕、悔恨的神色,那一瞬间沈默简直以为他会就此倒下,然而他最终稳稳地站住了。等关远再次坐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来望著沈默的时候,那股凶恶的气焰早和混乱的神色一起远去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茫然的表情,但已经是镇定的,沈默惊诧於他此时他对自己惊人的控制力。
关远的语调平稳,语句却模糊的简直无法听清,“我以为是你,我一直以为是你──江越跟我说,他收了你的钱,你那麽恨我,他说得那麽真,所以我以为是你。。。。。。沈默,你明白吧?”
他最後一句话简直是带著恳求的语气说出来的,沈默的心猛地抽紧,当发现自己无法完整的说完一个长句时,他简短地说,“我从来没恨过你。”
关远的身体抖了一下,他用一种痛苦和悔恨的眼神望著沈默,这让沈默不由自主的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轻微地战栗了一下,沈默轻声问,“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关远埋下头,沈默只看得到他浓密的黑色短发,那头发精心打理过,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又黑又硬,带著股顽强的倔强。过了很久,关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监狱里,你知道的。。。。。。里面什麽人都有。但是,本来是没问题的。。。。。江越从我进去第一天开始──江越是监狱里犯人的头儿。他从我进去第一天开始,就没命地收拾我,他说是收了你的钱。。。。。。你不明白,全监狱的犯人都变成你的仇人,那是。。。。。。我那时侯一直等著你来看我,但是你没来,後来江越把我从三楼推下去了,他说你希望我死。。。。。。我那时侯真的很恨你,所以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不能见你,因为我觉得我见到你就会杀了你。。。你明白吧?”
他说的话很难听懂,然而沈默还是懂了,他没完全听懂整件事的始末,但至少听懂了关远话里追悔莫及的悔恨。
37
两个人走出咖啡厅的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关远帮沈默打开车门,沈默迟疑了一会,并没有上车。
关远无声地看著他,并不询问,沈默抬头对他笑了笑,“我打车回去吧。”
关远点点头,却仍没有关上门,沈默看到他一闪而过受伤般的神色,自己再次惆怅起来。
“关远,我──”
“以後还能再见面麽?”
关远在车门旁笔直地站著,低低地问了这样一句,沈默的心里瞬间泛起一股酸楚,那辆黑色的本田停在路边,在夜色和霓虹里像是一座泛光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