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流 下——玉树后庭花

作者:玉树后庭花  录入:10-09

“殿下说笑了,微臣的字至多算尚可入眼,岂能当上先王的最爱。”他气息平稳,只是弯着的腰实在酸疼不已。

金枬颜冷冷睇他,明白他的隐忍,可他只当未觉,“父王亲口对我说过隶书虽美,楷书虽正,但也不及子毓梅花楷风流端雅,父王是真的视你为傲。”

“这真是……先王错爱了。”他把头又低了几分,感觉腰板快断了。

“是的,父王是错爱了你。”连他自己还不是瞎了眼的信了他,以为他是个忠臣,是个良臣。

方子毓知道他要开始和自己算账了,也不辩驳,实在是……没什么好辩的。

等着金枬颜发怒,甚至他已经算好了万一金枬颜拿剑劈他时,他该怎么样不着痕迹的躲避,可惜良久也没听他作声,眼底下的一袭银章袍角丝毫未动。

手肘上一紧,金枬颜竟然亲手将他扶起,方子毓有片刻的错愕,开始料不明他的意图。

“许是本王德行不慎,入不了右相的眼,右相这才在最后关头破釜沉舟,扶了三王登位,是吧?”他目光隽冷,这话说的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方子毓一时揣测不透,只能说着些圆润的客套话。

“敷衍的话你也不需再跟我说。”金枬颜一摆手,打住了他的话头,“既然这是你选的,我希望你今后能真心扶持三弟,作一个真正的名相、贤相。”

“殿下不恨吗?”方子毓脱口问道,话甫一出口这才惊觉失言,可这个问题盘桓在心中很久了,他一直想要个答案,当初扶三王子登位一来是忌惮太子能力,二来则是想借机挑起金国内乱,这对赵国的突袭应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可没料到这位前太子竟然能将朝局摆的四平八稳,一场暗蕴的遗诏风波也让他和长公主一起光明正大的消弭于无形,甚至打消了所有人心中的疑云,所谓的内乱根本没起一点风浪。

种种事迹看来,当初没让这位太子登位实在是明智的选择。

金枬颜看着他,目光复杂,“国难当头,谁都承担不起另一番风波。”他顿了顿 又道:“只望子毓仍能忠心侍君。”

此时此刻他还愿意唤他一声子毓,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刚登基的新帝,为了金国的未来,“殿下深明大义,子毓感佩不已。”他低眸轻叹,心中难掩一丝伤怀。

“不知右相此次前来是有何事?”说了那么多,他终于问到他的意图。

方子毓心中苦笑,脸上却一派诚挚神色,“微臣是来看看殿下还有什么东西疏缺,好让人补齐。”

金枬颜转眼看他,只道了句,“有劳右相费心了。”

32.风雨欲来

金国豪富,加之重视经贸发展,首都邯兆内的商铺非常多,许多遍布四国的商号其总店都设在邯兆。

“哟,没想到这里还有黔湘阁。”赵吟在一栋五层楼高的建筑前站定,这条街上的商铺都非常豪华,鳞次栉比的一间挨着一间倒不会显得这黔湘阁有多特别。

迎门的小二见赵吟一身贵公子的打扮,忙上前殷勤的招呼。

“这里的菜谱可有意思,今儿带你开开眼。”赵吟看了眼身后正在傻愣愣抬头仰望的元宝,屈起手指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哎呦”元宝抱着脑袋,委屈的看着赵吟的背影,唤了声:“少爷,等等我。”

黔湘阁的菜单还是一如既往的别致,仿古商的竹笺上用商篆体刻有菜名。

“飞黄渡柳春相映……”元宝念出竹笺上的一行字,然后茫茫然的看着对面笑眯眯的赵吟,再看看侯在一旁等着点单的小二,咕哝道:“这是餐单吗?别是拿错了啊。”

为了避免元宝再继续丢他脸,赵吟抽过那卷竹笺递还给小二,说道:“将今日的特色每样来一份。”

“好唻,公子请稍后。”小二唱了一遍菜名后,下楼报菜去了。

元宝估计是第一次来如此富雅的地方吃东西,显得有些紧张,况且还和赵吟并桌,他就更慌了,“那个什么,元帅,小的,小的还是去对面大排档吃碗馄饨吧。”那么高级的东西他接受不了啊!

赵吟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似笑非笑的瞪着局促不安的元宝,“我难得请客,你别不给我面子。”

“可是,可是,这个不太妥当吧?”元宝双手垂在桌子下,不安的搓来搓去,让他和赵吟一起吃饭,他很慌的呀。

“呿,有什么不妥的,吃个饭而已,你紧张什么。”赵吟混在军中七八年,早习惯和士兵们同锅吃饭了,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和手下的将士们一同吃混着沙的糙米。

“呵呵。”元宝傻兮兮的挠了挠脑袋,一副憨像。

“你跟着尉迟多少年了?”赵吟随口问。

“小的跟着尉迟将军时才七岁,算起来应该有十一年了。”

赵吟撇着脑袋,若有所思,“时间不短,尉迟待你还不错吧?”

元宝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戚色,“小的家人全部死于一场瘟疫,要不是尉迟将军仁厚,小的可能也早死在路边了。尉迟将军不但教小的功夫,还请夫子教小的习字,尉迟将军真是小的……小的的再生父母。”元宝语声哽咽,像是触到了心中伤怀。

赵吟见他眼睛红红的,挑了下嘴角,微笑道:“看来尉迟待你还真不错。”

元宝重重点了点头,用手揉了下眼睛。

赵吟继续温柔的说:“尉迟每次交上来的军报,那字端正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写的。”

元宝差点被自己一口唾沫噎死。

“恩?元宝。”赵吟还在笑。

元宝此时哭不出,更笑不出了。

“元帅,其实,其实是尉迟将军口述小的代笔而已,尉迟将军说,他怕自己的字让元帅看了生气,所以……”他急忙解释,心想着万不能连累尉迟将军。

赵吟挑了下眉,又呷了口茶后,这才看着都快急出汗的元宝慢条斯理的说:“你别紧张,代写军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军报还是萧泽代笔写的呢。”

元宝语噎,脸孔憋的通红,半晌才从牙齿间迸出二个字:“元帅……。”有他这么玩人的么?!

赵吟耸肩又给自己沏了杯茶,笑道:“等上菜太无聊,开个玩笑。”

元宝气泄,整个人蔫了下来。

佳肴上桌,色彩琳琅满目,光看着就让人十指大动了。元宝在金国王宫侍候赵吟这么些日子也算开过眼了,可此时那些做工精致的菜肴放在面前,还是让他很惊讶,这雕成宝塔的居然是……菜根?

小二将一盆清蒸鲈鱼放到赵吟跟前,抽手时指尖略微一带,从盆子底下露出半截小纸条。赵吟看了眼那个小二,虽是一脸堆笑,但是眉目却方正,小二见赵吟看着他,不着痕迹的略微颔首后,转身下了楼。

赵吟大袖一扬,手肘搁在桌上,五指托腮,不着痕迹的将纸条收入掌中。

“元帅,您……不吃吗?”元宝咽了口干沫,眼巴巴的看着毫无意思动筷的赵吟。

赵吟挟了个蟹粉狮子头到元宝碗中,笑骂:“你管我吃不吃,吃你自己的。”

元宝“噢”了声,开始动筷子扒菜吃,赵吟敛去脸上笑容,目光从楼上俯瞰而下,街道上站着个年轻的男子,不时从这个摊子走到那个摊子,可距离都不会超过黔湘阁半径三尺,偶尔他也会不经意的抬头往上瞧来。

赵吟心中叹息,金枬颜终究还是防着他的。

直到日落西山,赵吟才带着元宝晃回苍鹤院,老总管请自上前相迎,并说晚膳刚准备好,请赵吟去前厅用膳。

赵吟懒懒的伸了个腰,只说自己不饿,便让小侍带着他先回房休息了。元宝则被大总管领着来到了前厅,厅堂内上了绢灯,金枬颜正坐在一盏灯下翻着书。

“宁王已经回屋休息了,说是不过来用膳了。”老总管毕恭毕敬的回道。

金枬颜从书中抬起头,看向元宝,问道:“你们在外面吃过了?”

元宝摇头,道:“没吃晚饭。”

金枬颜略一沉吟,便将书搁下,吩咐道:“上菜吧。”

孝服期已过,新帝亲政,翌日起便要回复朝会,为了准备第二天的奏折,金枬颜又忙到了深夜。

老总管端着一碗热茶进来侍候,金枬颜信笔游书,头也不抬的问道:“饭送去了吗?”

老总管用火钳子又挟了几块银丝炭到暖鼎内,回道:“送去了,不过宁王已经歇下,饭又端了回来。”

金枬颜提笔的手一顿,罩在烛光下的眼眸略微眯了下,继而漫不经心道:“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老总管退走出书房,反手将门轻轻阖上。

等全部忙完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明日要用的奏折一本本叠好,这才起身取过挂屏上的狐裘大氅披上,吹熄烛火,走出了书房。

那晚夜色出奇的好,半弯皎月悬挂天幕,星河璀璨。他站在门口,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顿时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并没有让侍女提灯在前面照路,他自己一个人慢步走回屋子,其实卧房与书房只隔开一个花圃,他却在半途折了道,穿过花庭水榭的长廊,和袅袅绕绕的竹林,他走到与他屋子隔开十万八千里的北苑,赵吟正是被他安排宿在这里。

他远远站着,只是瞧了一眼,屋里没亮灯,黑漆漆的,他想大概赵吟已经睡了吧,转身欲走,却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刚才转瞬的一眼,他似乎看到……

他又回过身去,这次不再看屋子,视线落在了屋顶上,怪不得方才觉得有些突兀,原来是有人正坐在屋脊上,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宁王殿下赵吟,他托腮撑膝,望着天空出神,连金枬颜走到屋檐下似乎也没发现。

“哎呦。”赵吟惨叫一声,一手捂着额头,怒视屋檐下居然敢拿石子丢他的人,待看到金枬颜时,所有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可心底的某个角落总有那么点疙瘩。

金枬颜拍了拍手,抬头看着他,语声清冷,“半夜三更,你爬那么高干什么?”

赵吟撇嘴,用手揉了揉额头,依旧托腮看着夜空,漠然回道:“看月亮。”

“无聊。”金枬颜暗嗤一声,转身就走,再也不看赵吟一眼。

刚走了两步,后脑勺便是一痛,回头去看,赵吟挑着眉一脸得意的样子,而他的脚边正躺着那粒他刚才去丢赵吟的雨花石。

他就知道赵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懒得和他计较,他依旧转身踏步离开。

“你不想知道我下午干了些什么吗?”赵吟的声音凉飕飕的飘来。

金枬颜驻足却未回首,赵吟又道:“我知道你很清楚我下午在干什么,但我想你应该更清楚,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儿,别人是休想知道一丝一毫的。”

赵吟这个人不但睚眦必报而且喜欢装神弄鬼!金枬颜这么告诉自己,依旧不曾动容。

看着月色下他挺直如修竹的背影,赵吟的眼中淌过不忍:“有些事我现在想告诉你。”他顿了顿后又补上一句,“关于你们金国未来的。”

他还是没有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赵吟依旧坐在屋脊上,单手托腮口中数着数,才刚数到三十八,就看见金枬颜又折回来了,手中还驾着把梯子。

他了解金枬颜,至少此刻他认为自己是了解他的。

爬上屋顶后,金枬颜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来,坐。”赵吟拍了拍身旁的瓦砾,大方的邀他一起坐屋顶上赏月。

金枬颜踯躅了一下,还是撩袍坐在了他身旁,冷声开口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吟单手支颏,瞥目看着他,好以整暇的看着他月色下清泠俊秀的容颜,就是不开口说话。

金枬颜稳坐不动如山,目光垂视前方,仿佛坐定的老僧,即便那道灼灼目光罩在身上,他还是刻意将之忽略。

两个人都摒着,看谁耗的过谁,赵吟方才不过是想逗逗他,现在可真是赌气似的不开口了。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最后还是金枬颜最先放弃,他从屋脊上站起,转身欲走,裘袍的一角却倏然被赵吟给扯住。

“赵国军队马上就要打进邯兆了。”赵吟轻飘飘的开口。

金枬颜顿住,浑身刹那间犹如被雷电贯击,他蓦然转身,胸膛由于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不定。

“你在开玩笑?”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的说出这几个字。

赵吟盘起双腿,两手搁在膝上,轻佻的斜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33.智诡

金枬颜骇笑道:“不可能,汉江天险,你们赵军怎么打过来?”

赵吟仰首看着他,淬玉般的脸颊上因怒焰而飘上丹霞,他轻挑唇角,微笑,“为什么你认为赵军 一定会从汉江过来呢?除此以外难道我们不能选择别的路走吗?譬如……”

金枬颜何等聪慧的人,以前不过当局者迷,今日被赵吟这番提点,顿时豁然开朗,他目光惊惧的看着赵吟,脚下虚软几乎站立不稳。

“海上……赵军难道有海军?”

赵吟笑笑,不以为意的耸肩,“这是皇上最后的杀招,当然不会让你们轻易知道咯。”

金枬颜压下心中惊骇,目光戒备的看向赵吟,冷笑出声:“宁王殿下此时告知我这事,是何用意?”他才不信赵吟是一番好心。

赵吟看着他,目光柔和生光,“就是想先给你打个招呼,怕到时候你受不了。”

“那真是要多谢宁王体恤了。”他转身欲走,身后赵吟的声音夹杂叹息稳稳传来:“既然我敢告诉你这件事,难道我还会让你离开么?”

金枬颜身体僵住,低头讪笑:“你要拦我?”

“你以为呢?”赵吟从屋脊上站起来。

金枬颜回身看他,赵吟长身玉立站在月色下,白色的衣衫广袖飘飘如行云端,谪仙似的风采。

“父王……”凄厉惊惶的呼喊猝然在夜幕中响起,男子拥着被衾,浑身被冷汗湿透。

“枬桐,又作噩梦了?”男子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金枬桐屈起双腿将脑袋埋在被衾中,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父亲临死前安详的样子,然后那张平静的脸孔从眼角唇隙间渗出血水,像是喷涌不断似的濡湿了他全身,那时父亲就会睁开眼,一双幽寂淬毒的眸子冷冷看着自己,唇角牵扯出诡异的弧度,对着他在笑,一直在笑……那一刻直教人分不清孰真孰假,似在梦幻却又如此真实,让人心底漫生出绝望和恐惧。

“不要怕,我在这里陪着你。”方子毓将他瑟瑟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软声轻哄道。

他抬起头,一双眸子在暗色中异常灼亮,他反手扣住他一只手掌,语声微弱,不断的喃喃道:“子毓,我什么都没了,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一手顺抚着他的背脊,慢慢驱散他心头惊惧,“明日还要早朝,快些睡吧,不然顶个熊猫眼上殿,可要让朝臣笑话了。”

金枬桐点了点头,慢慢躺下,方子毓替他掖好被子,也躺了下来。腰身倏然一紧,金枬桐侧身抱住了他的腰,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暖暖的呼吸扫在他的脖颈上。他没有动,任由他抱着,挺着这么个不舒服的姿势,他一夜没有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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