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昭仁殿内已是灯火通明,宫女内宦捧着龙袍金冠紫佩金绶鱼贯而入,跪侯在外殿静等差遣。
金枬桐被内侍唤醒,而身旁御榻上早就没了人,更衣起身,换上朝服,落地铜镜前端端是个美仪丰神的少年天子。
宫女递来玉盏金盆侍候他漱口洗颜,刚用帕子拭了脸,隐约听见殿外传来疾呼:“属下羽林卫都统韩真有要事回禀陛下。”
金枬桐将帕子丢回金盆,命人唤他进来。
韩真是金枬桐一手提拔到羽林卫都统这个位置的,算起来应是心腹,现下见他神色慌张,心中已起疑云,料想该是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并担心,朝廷内的事情方子毓都能摆平。
“何事慌慌张张的?”金枬桐在一张大椅上坐下,端起桌上的香茶抿了一口
韩真跪倒在金枬桐脚下,额上满是跑出来的汗,整张脸涨得通红。
“陛下,出大事了!”
金枬颜皱眉,将茶盖合上,低斥道:“有话直说,别磨磨蹭蹭的。”
韩真一咬牙,脱口道:“赵国大军打过来了,初步估计约有二十万人,矛头直至邯兆。”
“啪嗒”一声,金枬桐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他整个人一瞬间有点茫然,似乎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可能,赵军不是被隔在汉水之北么,最近也没听前线有奏报说赵军有什么行动啊。”
韩真愤恨道:“赵军阴险,他们根本没走旱路。”
“那现下赵军是在何处,离开邯兆多远?”他尽量安抚下心中惊惶,脑中思量可行的抵抗方案。
“半个时辰前,属下才收到密探的回报,赵国大军悄无声息的登陆缙墨。”韩真低头回道。
金枬桐面色惨白,颓然坐在椅上,缙墨离开邯兆才半日多的行程,他望向宫窗外微露曙光的天际,心中暗算恐怕再过不了几个时辰赵国大军就要打到家门口了。
“一群没用的东西。”他喝骂的声音细软,像在自言自语,可韩真却感到一股杀意扑面而来,不由的将头垂得更低了。
赵军起兵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都打到家门口了居然都没人发现。
他蓦地从椅上站起,对跪伏在地的韩真吩咐:“九门立刻落锁,凡有强行进出者格杀勿论,羽林卫悉数整戈待命,城外五千赵军全部射杀!”
韩真铿然应命,刚走到门口又被金枬桐唤住,“你马上带军围住苍鹤院,擒住宁王,生死不论,但切记不能伤到靖王。”他的话中不掩浓烈的杀伐气息,韩真略怔后忙领命离去。
“来人。”他高声扬唤。
内侍小心翼翼的入殿,跪在远处,金枬桐语声冷冽的问:“所有大臣都到尚政殿了吗?”
内侍叩首回道:“诸位大臣都到了,只差右相和靖王尚未至达。”
“很好。”金枬桐眼底掠过杀意,“让禁军守住尚政殿,一个人都不许离开,半步都不准。”
赵国行动迅若雷霆,风声点滴不漏,宁王又孤身入邯兆临危不惧,种种迹象表明朝中大臣早有人与之勾结,可惜他现在才发现,就连王兄竟也被瞒在鼓里。好一个宁王,好一个祈君,他愤而挥掌,将靠榻上架着的紫木小几一下子挥出去老远。
而此时的苍鹤院依旧一片安宁,大总管一早过来叫醒金枬颜,隔着珠帘唤了几下也没见应声,正在踯躅要不要进去看看,屋内却又传出微弱的声音。
“本王太累了,今日就不去早朝了。”说完,他又咳嗽了几声,听上去真的是十分疲累。
金枬颜这些日子下来,确实累得够呛,老总管也没起疑,只道:“要差人入宫回禀一下王上吗?”
声音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去办吧。”
“王爷身体不适,要找大夫来看看吗?”
声音略一沉吟,才道:“不用了,本王只是累极,睡一下就没事了,你差人去宫里吧,莫要耽搁了。”
老总管应诺离开。
方过不久,一扇窗户被人推开,一道黑色人影从外翻了进来。
“想不到宁王殿下仿人声音还挺像。”方子毓挑起珠帘冷哂道。
赵吟翻开被褥跳下床,斜了眼一身劲装的方子毓,反讽道:“右相风姿依旧潇洒,翻个窗也那么帅。”
方子毓现下没空跟他抬杠,只是冷声问:“靖王人呢?”
“我怎么知道。”赵吟理直气壮的回道。
方子毓眼睛眯起,寒声道:“陛下嘱咐过我,一定要生擒靖王,希望宁王殿下不要阻碍我办事。”
赵吟眉梢一挑,不在意的撇过头,两手一摊,道:“你找吧,我又没拦着你。”
方子毓哼声道:“殿下应该知道在邯兆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赵吟歪头看他,似笑非笑,接口道,“是没你找不到的人,只是有你来不及找的人而已。”
方子毓差点被他气死,按捺下脾气好言规劝:“殿下该知道再过二个时辰赵军就要到达邯兆了,到时候再不找到靖王,恐怕没人能护得了他。”
赵吟压根不甩他,只哂笑道:“难道本王还不如你?”
方子毓气结,不欲与他纠缠,转身就走,谁想赵吟闲闲凉凉的声音飘忽传来:“我劝你快去皇宫看看吧。”
方子毓顿步回首,声若寒冰,“宫中自然有人照应,殿下无须担心。”
赵吟眨眼,却说:“谁让你管这个了,本王是让你去看看那位刚登基的新王,再不去看你以后恐怕就看不到了。”
方子毓眼中疑云密布,声音不免有些揪紧:“殿下此话何意?”
赵吟走到他的面前,附耳笑道:“在赵军攻入邯兆之前,金王不堪忍受破国之痛,自刎于后宫自绝于金国臣民,你说这种死法会不会挺英勇?”
方子毓骇然,脚下惊退一步,原来楚魏国君自刎而死并非贞烈,而是有人让他们不得不死,可笑他居然此时才知道。
赵吟施施然的退后一步,看着眼前心思精明,玲珑剔透的方子毓面色渐渐灰败,心中得意,“据我所知皇上手中有一支暗影军队,专司暗杀,在大军登陆缙墨前这支暗影应该已经潜入了邯兆,我估摸着现在已经有人进了皇宫吧。”
“宁王所言属实?”方子毓蓦地沉默,继而幽幽抬眸,骇笑道。
赵吟耸肩,回道:“攻打魏国的主帅是我,魏国皇宫发生什么事即便我不能全然知晓,但寻得其中蛛丝马迹也不难,右相若不信,可等着一看,看本王到底猜对了没有。”
不待赵吟说完,方子毓已旋身而去,赵吟咧嘴笑了笑,心中怅叹:小颜啊小颜,为了你我可是连皇上并同他的心腹全都得罪了呢。
34.各取所需
暗影流夜,灯火通明的中宫殿内泅散着浓烈的血腥味道,凌乱的尸体无声的横陈一地。金枬桐手秉长剑,站在大殿中央,空气中依稀弥散着寻合草幽绵的淡香,吸入肺腑后就会使人手足无力。
“你们是谁派来的?”金枬桐语声微弱,勉力用剑尖支地撑着身体,这才没有狼狈倒下。
黑衣人手中软剑回谡,锋白剑刃上鲜血淋漓,没有人回答他,包裹在层层黑纱下的杀手只露出一双冷漠无情见惯杀戮的眼睛。
长剑掠风而来,直刺咽喉,看来是要一剑取他性命了。
宫外有禁军把守,居然无人发现殿内刚遭一番屠戮,金枬桐讪然一笑,长臂奋起一挥,手中利剑挡住了杀手刺来的那剑,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些人的手中。
当方子毓再次潜入皇宫的时候,远远看着金枬桐的宫殿,似乎并没有异样,他心中略微松了下,暗想难道宁王真在骗他?可再细细一思量,宁王没必要用这种事情来拿他开涮。
禁军大多在外殿巡逻,因金枬桐不喜太多人在他内殿行走,所以从内宫至殿前的御苑都是没有布置禁军的,当方子毓翻到内苑时便发现有点不对劲,照理此时金枬桐应该准备上朝,早该有内侍来去服侍伺候的,可现在内苑里空落落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他心下惊窒,飞身向内殿掠去。
金枬桐虽然功夫不弱,但他手足无力,再难支持下去,根本敌不过那几个下手狠绝的杀手,头上金冠已经不知落到何处,身上被软剑划出多处伤口,鲜血将明黄的龙袍染成了腥红色。
胸口一阵窒闷,手下略顿,长剑顷刻被对方软剑缠住,眼看一剑劈来避无可避。
一抦剑鞘从空中斜飞打来,将软剑撞偏,只在他脸颊上擦出一道血痕。
“子毓……”金枬桐喃喃呼唤一声,几疑是自己花了眼,看着方子毓一身黑衣劲装撞门而入,心中莫名生出安定,似乎有他在的地方便是安全。脚下虚软,他颓然坐倒在地,长发覆散,凌乱盖住两颊。
杀手只知要完成任务,无论谁阻碍他们都只有一种处理结果,金枬桐已经毫无反抗能力,三个杀手中有二个转而攻击方子毓,另一个仍旧刺杀金枬桐。
杀手使用软剑,且不与他们手中刀刃正面相触,所以缠斗下来居然都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只有拳风打在空中“呼呼”的声音。
软剑行走如灵蛇,直刺金枬桐脖颈,似要一剑封喉,金枬桐全无躲避之力,只能咬牙闭眼,认命的等着拿剑贯穿自己咽喉。
意料中的痛楚没有袭来,脸颊上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拂过,柔软而略带清香,十分的熟悉。
他睁眸,被眼前情况惊得心神俱颤,方子毓挡在他的身前,赤手接住那柄软剑,鲜血自指缝间滴下,他仿佛全然未觉。
金枬桐双唇微微翕张,想要说些什么话,可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哽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子毓眼中闪过阴鸷,乘着杀手惊躅的片刻,将掌中软剑倏地往后挽,一百八十度折转的软剑刺入手腕,齐刃而下。
杀手没有呼喊惊痛,只是从喉中压抑出微弱的“呜咽”声,另两个杀手见同伴被伤,并未有多少动容,剑下的目标依旧是金枬桐。
方子毓挡在金枬桐身前,可惜他功夫虽好,到底比不过这些从地狱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杀手,十几招下来,他身上已经挂了不少伤口。
“子毓,宫外有禁军,你大喊几声就会有人进来,这些刺客便是插着翅膀也逃不出去。”金枬桐捂着胸口,气息一喘喘的,要不是被下了药,叫不出声,他哪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可他又哪里知道方子毓的心思,他本来就只想逼退这些刺客,压根没想要惊动禁军。
金枬桐见他拼死抵抗且已经处于下峰,就是不愿出声,心下急得要命,他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引来宫外禁军,却在此时有男子闲闲凉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依稀是……宁王赵吟!!
“哟,这演得是哪出呢?着实精彩。”赵吟穿着玄色银章的王袍踏着满地鲜血从容踱步进殿,顾盼间分明不见一丝诧色。
杀手纵然不认识方子毓,可赵国宁王却绝对不会认不得,此时见他横插进来,都有点意外,可皇上下的命令是死命令,杀不了金枬桐,他们回去也是一死。犹豫不过须臾,杀手依旧拼劲全力的朝金枬桐砍杀过去,方子毓为护金枬桐,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
赵吟负手冷眼旁观,只道:“本王想请方相帮个小忙,不知方相可愿效劳?只要方相能点头,眼下的局面,本王替方相摆平。”
方子毓恨不能砍了赵吟,压根不去理会他的话,况且赵吟会要求帮的忙,绝对不可能小。
眼见方子毓宁愿死扛,也不要他施加援手,赵吟也不介意,当然更不在乎火上浇油了:“影卫的杀手一旦任务失败会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呢?听说会在身体里植入陀罗草,那种草能钻入血管,附着在骨髓上,以人的精血为食,简直比死还痛苦,可惜植入这种草的人是刀枪不入的,死都死不了呢……”
赵吟在一旁絮絮叨叨,杀手听了他的话心中寒意漫生,想到那种生不如死的境况,更是抱了必死的念头朝方子毓攻去。
十几招下来,方子毓身上又多添了几道伤口。再扛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好,我答应你。”方子毓不甘心的低喝。
“早点识时务,也不至于白捱了这几剑么。”说话间,赵吟身形掠动,袖中薄刃出手,剑上寒光在空中裂出半弧,瞬若流星,杀手见势,脚下往后速退,然而银茫紧迫而至……
“宁王功夫了得,实在让人钦佩。”方子毓见赵吟只用了几招就将那三个杀手立毙刀下,冷讪道,言语中可压根没一丝感激之情。
赵吟将沾血的刀锋在杀手衣襟上拭了拭这才收回袖中,对方子毓的冷讽暗嘲居然还有问必答:“方才与你打斗间,本王早就将他们的套路摸的一清二楚了。”他朝方子毓走去,微笑的又补了句很找扁的话:“你当本王跟你一样傻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么。”
“呵呵!!殿下高见。”方子毓咬牙切齿,“不知有何事能为王爷效劳的?”要赵吟出手,这代价肯定不菲。
赵吟也不急着要他报恩,只是撇过头看向跪坐在地衣衫狼狈的金枬桐,露出了十分温和的笑容,“殿下不奇怪吗?为何诗文双绝文质彬彬的右相会突然有一身好武艺呢?”
金枬桐果然疑惑的望向方子毓,认识他那么多年只知道他满腹经纶,是少有的治国良才,可从来不知道他有武功。
方子毓触到金枬桐质疑的目光时,只能狼狈的别过脸,狠狠瞪了赵吟一眼。
然而赵吟十分不知趣的继续问道:“应该快要上朝了吧,为何右相穿着一身夜行衣,突然而至呢?殿下也不奇怪么?”
“赵吟,你有完没完?!”方子毓忍无可忍的低吼道。
赵吟耸肩,不以为然:“反正迟早要知道的,不如早点说破比较好吧。”
“子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金枬桐仰首,目光直视方子毓,绝望中带有一丝期盼。
“我……”他依旧别着脸,不敢与他相视,受伤的左手掌上鲜血沾染袍襟,斑斑的痕迹。
“既然方相不方便开口,那还是由本王代劳吧。”赵吟话甫一出口,一抦长剑已架上他的脖子,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让他血溅当场。
“宁王殿下是不是话太多了点?!”方子毓眼中带着警告的怒视赵吟。
赵吟不冷不热的斜了他一眼,食指点着脖子上的剑锋慢慢拨开,“我相信这波杀手没有按时回去复命,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第二波杀手赶来,如果你不想你的新王呆会死在这儿,最好听我把话说完。”
方子毓抓在剑柄上的五指收紧慢慢的垂下了臂膀,转身背向他们。
赵吟走到金枬桐面前,撩袍单膝跪下,不急不缓的开口:“陛下那么聪明,应该瞧出其中端倪了吧?”
金枬桐跪坐在地上,目光仍是痴痴的看着方子毓的背影,看着他的肩膀由于沉重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没想到我朝视为重臣肱骨的右相竟然是赵国人。”他的声音轻若蚊喃,可每一个字的吐出都像是一把刀,剜上心口。多么可笑,这个让他甘愿背负所有罪孽的男人,从一开始便只是在利用他而已,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呵呵……”他渐渐笑出声来,压抑而微弱的笑声,泪水从眼角迸出,溅落地上,渐渐隐去了踪迹,就像是他所有的痴心和妄想,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方子毓背脊僵直,赵吟料想他此时定然不好过,只是再怎么不好过也得熬过去,自己不也选择了这条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