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回费祎不好么?让姜维做回自己的人生,让他能快乐地自由地过他年轻富有的生活,不是很好么?费祎满脑子都是在劝自己的声音。
可是一想到,姜维如果做回了姜维,自己、自己这个费祎……就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费祎,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与他在一起了。
别说住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聊天,永远不行了。自己活过来,就意味着——永远的分离……
不,不行。会痛的,想着都痛。费祎平生第一次生出这么自私的想法。
不要,不要活,不要分离。天使与恶魔在脑海里争斗,让费祎无法回答姜维充满欢喜腔调的问句。
正在犹豫间,费祎听到一声天籁,是解救自己的福音。
「费先生?」李家慧小姐不很确定的问话。
费祎赶紧让自己从挣扎中解脱出来,跨出一步,离开自己的身体,对姜维使了个眼色。
「不行么?」姜维沉浸在失落中,没有理李家慧,看着已经闪到一边低着头做忏悔状的费祎,有些沮丧地问。
「呃,呃,呃……」费祎对撒谎很不在行,此时被姜维问起,心起愧疚,看也不看姜维的眼睛,低着头磨叽半天,答道:「是、是有点感觉的。但是……」
说到这里,费祎不知该如何说明,急得汗都要出来了,看了一眼在旁边道上的车里一睑诧异的李家慧,赶忙对姜维道:「李、李小姐跟你说话呢。」
姜维见费祎吞吞吐吐,照费祎平常的个性来揣测,以为他是善良地不忍对自己说出残酷的事实。叹口气,刚才自己一时有些赌气,只一心想脱离现在有些混乱了的生活,不再管什么哥哥弟弟的破事,表现得有些急了,让这个傻胖子担心了一把。
他转头对李家慧淡淡一笑,道:「李小姐?真巧。」
「啊,真的是费先生,刚才看了半天,费先生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以为认错了呢。」
李家慧笑得大方乖巧,阳光下灿若春花,费祎在旁边看得赶紧低下了头。
只听李家慧的声音脆生生地道:「不知费先生往何处去?可要我载你一程?」
「也好,我正打算去看姜先生,应该与李小姐顺路吧?」姜维倒是一点也不法,上前坦然笑道。
「姜维难得有你这么好的朋友。」等姜维系好安全带,李家慧起动车子,感叹了一句。
秋老虎的太阳还是很厉害,刚才走了半天路的姜维一坐进有冷气的车子,舒服地叹了口气,道:「看来姜维人不错,不但有我,还有这么情深意重的你。」说着,嘴角含笑,拿眼睛瞟了略僵了一下的李家慧。
「姜维他,确实是个好人。」李家慧眉头微皱,略显愁容,顿了一下,道:「虽然处事遗有些孩子气,而且对我……」说到这里,李家慧飞快地看了一眼费祎,断了话题,一打方向盘,笑道:「很快哦,到了。」
说着,利索地停好车,笑眯眯地率先下车,在车外等姜维一起。
住院部里有种特别的阴凉,楼道里又异常安静,人走在里面,每一步都有回音,显得特别响,一路感觉丝丝冷意往骨子里透。
姜维的身体看上去苍白消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吃些流食,主要靠打营养针生存,不瘦才怪。有姜维在,原本李家慧帮他翻身和按摩的粗重工作就交给了姜维。
「以前……没见过费先生呢。不知是姜维哪方面的朋友?」李家慧难得清闲,坐在一边看姜维熟练的手法和仔细的态度,做随意状问道。
费祎一听,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姜维,突然有些怨自己不肯回去,总让姜维得面对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
姜维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半眯了眼睛,嘴角的笑纹勾得别有含义,道:「李小姐……应该早就有所猜测吧?」
这话问得李家慧蓦然从闲适状态僵直了起来,眼神闪到一边,明显有些狼狈。
费祎很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明明问的和答的都是普通话,为什么自己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姜维帮自己的身体捏完胳膊开始捏腿,肌肉都有些萎缩了呢,想当初自己健美的身体……唉,再等一段日子的话,自己就算回来,这身体也算是废了吧?焦虑于事无补,却还是忍不住焦虑。
「费先生与姜维从前的……朋友一点都不像。」沉默良久的李家慧转回眼光,看着姜维对姜维身体真正关切关注的眼光,不禁生出又有些厌恶又同病相怜的感觉。
「姜维他与李小姐的执着完全相反,他的range很宽。」
姜维手上没停,抬起头的笑容几乎可以称作是很有些恶意的了。不但看得李家慧一愣,在一边一语不发的费祎也是一愣。
这家伙怎么啦?自己完全不理解这两人了,不是未婚夫妻么?怎么说着平常话,却没一点和谐的气氛?姜维竟然还对李小姐露出这种邪恶的笑,尤其是这种笑摆在自己脸上……费祎越发不能相信那是自己的身体了。
「李小姐,过得很苦吧?」按摩完,姜维有些喘气,坐在床边,喝了口水,笑眯眯地道:「是不是姜维出事之后的这几个月还算幸福点?」最少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的身体身在何处。这话,因为费祎在,姜维没有说出来,但李家慧应该很明白。
这话的口气有多讥诮,连费祎都听得出来,更何况是敏感的女孩子?果然,李家慧闻言腾地站起身来,红着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睁大了眼睛瞪着姜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行了,家慧。」姜维上前把李家慧重新按回沙发上,轻声道:「放过姜维,也放过自己吧。不值得。」
这话温柔,口气熟悉。李家慧再也撑不住,突然埋头哭了起来。积压了太久,执着太久,学不会放手。李家慧的痛,也许只有姜维才能知晓。轻轻拍着她的肩,并不出声,任李家慧的眼泪把自己的肩打湿。
很温情的画面,虽然费祎想不明白冲突的点在哪里,大方明艳的李小姐怎么会突然哭得完全不顾形象?还是趴在自己身体的肩头,画面……真是诡异。
看着两人相拥相偎,似是亲密无间,费祎有些莫名地气闷。掉开眼光,走到被人忽视的姜维身体的床边。
难怪姜维一直不开心,看姜维的身体,确实比自己的好过百倍,年轻英俊,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安详地躺着,也一样是少女们梦中的白马王子形象。
眉毛很黑,嘴唇很薄,睫毛长得与自己弟弟有得拼。脸色虽然苍白,线条却不像自己那样柔软,才二十六岁就有淡淡的法令纹,猛一看上去,竟有些严厉。
费祎看着这身体,想着姜维的点点滴滴,不由心思柔软,果然是个小孩子呢。多可爱。忍不住想摸一摸,摸一摸这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身体。
姜维在一边揽着李家慧,看到费祎伸手去摸自己的身体,心思一动,自己能驻费祎的身体,那么费祎应该也可以……
想着,轻轻笑了笑,拍拍李家慧,道:「家慧,你先回避一下,我给姜维清理一下身体。」
李家慧本就哭了半天,情绪已得到宣泄,只是在她眼里姜维还算个陌生人,正不知如何收场,姜维这么一说,正好免去了尴尬,站起身来,点点头,转身出去。
「费祎……」
姜维就响在耳边的声音唤回费祎的神志,一转头,正好看到姜维紧紧贴在身边,吓得往后一退,看向姜维,姜维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半晌姜维小声道:「我的身体里没有灵魂,你去试试,看能不能进驻。」
费祎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心里下意识觉得自己可以,可是万一自己成了姜维的话,面临的状况,完全不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而且变成了姜维,也一样意味着分离,当初就不如回去当费祎了。
「不、不行,不行。我、我……」费祎拒绝却找不出理由。
「别怕,一切有我。」姜维又上前跨了一步,贴在费祎耳边,小声安抚道:「我时刻都在,你放心进去。」猜到费祎胆小,这话……只是习惯性甜言蜜语,随口一说。
「真、真的?」费祎被迷惑,看着姜维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乖,去吧。」姜维想着自己的身体再没个魂下去,非完蛋不可,此时的表情越发地温柔深情起来,盯着费祎像盯着最完美的情人,声音甜蜜地腻死人。
费祎哪受得了这个,被迷得神魂俱失,点头答应。走到床边,看了姜维一会儿,只见姜维笑着鼓励,一咬牙,闭上眼睛,就躺了进去。
姜维瞪着眼睛看着,一声不吭,感觉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眼睛都瞪疼了,还是没有动静,表情安详一如既往。不由着急起来,凑过去小声呼唤:「费祎,要是不行,就赶紧出来吧,我不骂你,快点。」
说完,就见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张开眼睛,看到姜维的时候,眼神转变很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喘气地说:「进、来、了……只、是、身、体、失、魂、太、久……有、些、不、听、使、唤。」
姜维没有说话。这本是自己的意思,可真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别人的灵魂进驻,自己的脸做着别人才有的表情,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有点愤懑,有点恨,有点急切,有点害怕。好像有人偷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明明知道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皱着眉,紧紧抿着嘴,看着费祎在自己的身体里喘气。
姜维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道:「你试试动动手脚。」
看到费祎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劲,眉毛拧着,牙咬着,竟然也只动得了一根手指头,还是微微地颤动。姜维神情不明地看着,轻声道:「算了,你出来吧,别费劲了。」
「可、可我,不会出来……」费祎突然害怕起来,声音都带着些哭腔,真的要成为姜维么?不要,不要啊。
「不会?!」姜维的怒气腾地一下起来,又唰地一下熄灭。
这不稀奇,自己在费祎的身体里也不知如何出来。想着眼前的状况,突然生出一丝绝望,原来上天就是要让自己与这个老男人互换灵魂,原来自己前半生享受与他的前半生受苦,都是缘来有自。
但姜维就是姜维,悲春伤秋的事,一瞬即可,面对现实才是要务。
敛了心神,点点头,他冷淡道:「那你就做姜维吧,我去把人叫来,我妈,家慧,还有表哥,你都认识,有表哥在旁边帮衬,你不会有事,再加上你现在还有长时间的恢复期,我有空也会来看你的。」一段话不喘气地说完,伸手按了铃。
费祎满眼焦急,可这身体实在不听使唤,只蹦出口一个不字,就见一大堆人涌进了这间特护病房。医生,护士,还有李家慧。
「真是奇迹,过了半年还能自然苏醒。」
医生检查了一下身体机能,又问了几个基本的逻辑问题,见费祎虽然反应慢,但都能一一回答正确,满脸喜色,对李家慧和姜维道:「你们赶紧通知一下他的家属吧,身体做段时间复健就可以恢复了。」
李家慧愣在原地,傻傻地听着医生说话,满脑子的不可置信,直到医生护士都走了,还是望着费祎没动没说话。
无奈,姜维打了电话,通知自己老妈与宋友直。老妈一听当然又惊又喜,那么大的年纪了,竟然还惊叫出声,声音大得差点让姜维把手机丢出去。宋友直,通知起来内容就直白得多。
「表哥,是我。」姜维走到过道尽头,楼梯口的窗户处站定。
「哦,有什么事么?」上次与姜维吵翻,当然也有一时之气,事过境迁,宋友直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的身体……」姜维咳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道:「费祎附身进去,现在已经苏醒了。」
「什么?!」这事轮着谁都得反应一下,宋友直也是一愣,顿了顿,突然大声道:「胡闹!小祎哪应付得了这些?!我马上过去。」说着就挂了电话。
姜维看着手中被挂断的电话,忍不住冷笑。果然,果然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费祎这个胖大叔的灵魂。随手把手机揣进口袋,暗叹自己还真是做人失败。慢慢踱回病房。
此时的李家慧已回了神,正坐在费祎的床边,笑盈盈地说话。只是声音又快又急,能显出些主人的兴奋心情。
姜维靠在门边,没有进去打扰二人的和谐世界,没注意听李家慧到底在说什么,只看着自己的脸,竟然露出如此温柔、如此甜蜜的笑容,那个看着李家慧的眼光……果然是费祎的眼光,说不出的恶心。
咬着牙提醒自己,那个身体,以后不再是自己的了,什么样子都不关自己的事,才能忍住不冲过去。
过了没一会儿,过道里经过一波又一波的骚乱,人终于来齐了。姜维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有些无趣地看着费祎这个胖大叔顶着自己的身体,与自己的母亲、未婚妻、亲戚朋友,表演着母慈儿孝,兄友弟恭的戏码。自己,呵,就是个局外人。
出门,下楼,到楼下的小卖铺买了一盒烟,坐在花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吸了起来。自己其实是不吸烟的,可能这个身体也没吸过烟,吸第一口竟然被呛着,硬生生呛出两滴眼泪来,很狼狈。姜维随手擦了擦脸,再吸一口。
阳光甚好,从花枝上洒落下来,照得姜维一身斑驳。随着花枝轻轻摆动,姜维脸上的光点闪烁不明。姜维眯着眼睛,仔细感受如今的自己。竟然是自己一手导演的悲喜剧让自己感觉孤单了,铺天盖地的孤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真他 妈 的。
姜维笑了笑,嘴角含着些落寞。闭上眼睛感受着风,思维乱窜,不知过了多久才算平复下来,把烟头一丢,起身打算离开。
「小维,我想跟你谈谈。」
姜维不转头也知道是宋友直。直接摆了摆手,道:「今天没什么心情,改天吧。而且,现在费祎正需要你的帮助,请您费心了。」说着,大步流星地出了医院。
下午时分,路上人不多,车多。整个城市看上去像机甲世界,全足机器与楼房,灰得冷静,灰得冷漠。此时的姜维,表情如所有的城市人一样,漠然。
一步一步地往家走,这次走了四十分钟,竟然没觉得累,脚心麻麻地痛,一抽一抽地,都被怱略。
孤单啊,全世界就剩自己一个生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甚至……没有上司。自己曾经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归了胖子大叔。甚至他曾经唯一拥有的弟弟也在今天成为了过去。
活到这分上,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天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不知道这样的结果能不能逗乐他老人家。
每个人都有归处,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有方向,除了自己。每个人都孤单,连同自己。天空如这城市一样灰,如自己一样暗。姜维神思恍惚地终于回到了所谓的家。
空旷,真是空旷。这屋子一旦只剩自己一人的时候,好像走到哪里都有回音。索性就不动,窝在沙发里半梦半醒地混时间,一屋子静谧,有如闹市中的深渊。
似乎做了无数的梦,又似什么都没想。所有的过往,童年,少年,青年,那些往事,全变成了刺,一下一下扎着姜维。姜维皱着眉,在沙发中慢慢睁开眼,日光已转过去了,蓝色的窗帘偶尔随风扬起,天色暗下来,沉默的都市转成了一种高调的奢华。
「喂,嗯,是我。有事?」接起打乱一切安静的电话,是宋友直。姜维的声音有些迷蒙,口气很冷淡。
「小祎他,很想见你。」宋友直的声音也有些疲惫。
「那就让他想吧,我阻止不了。」姜维转头看了看窗外,蓝紫色的天空,华丽肮脏,与这城市很配。
「听说,是你让他进驻的,你现在一切如愿了,怎么会是这种态度?」宋友直口气也冲了起来。
「我是费祎,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与姜维也没有。我什么态度,你管得着么?」话是强辞夺理,口气依旧冷淡,不像吵架,只为气人。
电话对面的宋友直沉默良久。
姜维道:「你要没别的事,我就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