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认主的规则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发现影阁的存在并在心理上获得影阁派出的三位测试者的臣服,便拥有了这天下江湖武林无于争锋的利器。九年前,没有人想得到那个笑容温文的青衣少年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主人,而更没有人想得到自己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阁主--初见时将无法想象的重担和不可估量的信任一起交付,便决定了这一生再无动摇的忠诚与追随;为了这个人,自己愿意付出一切。
身为影卫,意味着对主人的彻底忠诚和无条件的守卫。了解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完成主人心中的一切愿望,是比单纯的达成主人指令重要百倍的东西。
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唯一能做到,只是尽力地接近而已。
而从来都是最温和体贴的主人的柳青梵,却是世界上最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道门掌教至尊柳衍的儿子柳青梵,他也是北洛前朝首辅君雾臣的儿子君无痕。
历代帝师的血统,教导着君王天下之道,居于朝廷庙堂权力的至高之处必须随时保持无懈可击的言行进退和不容侵犯的自尊自持;维系扑朔迷离纷繁杂乱的朝局中势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在履行朝臣义务的同时保有完整的自身。而身为柳青梵的他则必须承担起守护道门的职责,在影阁基础上建立起神秘的奈何天达到对江湖力量的实质掌控;为了阻断任何可能的麻烦,巧妙地将影阁中人从奈何天中分离,整整五年全以一个人的心力调和驾驭着各有心机的属下。六年帝师的宫廷生活让原本擅长权谋的他手段益发纯熟圆润,而体内北洛君家的血脉更使得那种天生上位者的冷漠疏离发挥到极致......
无关亲近和信任,只是对任何试图接近者的防备成为身体的本能。
保持你在我眼中的真实,这是对身边所有人的告诫和警示。
他眼中的真实,这样的要求其实并不算高,何况他从来都会给予同样的真实。但对于永远只能在低处仰望着他的人而言,真实的柳青梵、真实的君无痕,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渴求。
他的真实,只能一点点地拼凑;他的世界,只能一点点地融入。
就像这样,远远凝视思索中的他的身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
"来了很久了,写影。"
淡淡的语气,不是责怪,也不是疑问,沉静的语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平稳。
"少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这是侍从的习惯,却是影卫最不应当处于的位置。但是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从权。
"大郑宫的情形怎样?"
"外表看起来相当平静。上方朔离服用了少主开出的龙胆益肝汤,体虚气弱的症状得到很好的缓解,虽然在太医的建议下将每天廷报奏议的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但显然已经是开始恢复对朝政的处理了。今天上午在小吉庆殿召集上方未神、上方日宣、上方凛磻以及上下朝廷首脑共同举行关于北方战事的问题,在对皇子和朝臣的话语中似乎有停战退兵的意向。"
月写影在这里停住,无痕微微垂下眼眸,"总算知道要停战了么......接着说。"
"金裟殿仍然在进行禳福仪式,但这一次溪酃大祭司没有作为主持。"
"那是自然,溪酃显然是最清楚上方未神秘密的人之一,他不会蠢到在这种无用功的事情上花大气力。"淡淡含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花枝凑近鼻尖,"问题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确实地知道内中实情--黄绮的回复是什么?"
"没有人,这是黄绮的结论,她认为甚至连上方朔离也并不知道其中真相。"
无痕不由微微一怔,"她是这么确定的么?"
"是的。"
可以理解他对于黄绮这个信息的惊讶,即使是习惯了权谋计算的自己也对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抱有着巨大的怀疑。上方未神银发紫眸的外貌与中毒受伤全然无关,是天生而成的绝代姿容--但这样的容貌却是西陵上方王族最大的禁忌。一直依靠月见草维持着表面上金发蓝眸神形象的上方未神,如果月见草的流出不是上方朔离有意施于的保护,那么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守护者的实力......上方未神具有一种天生的完美皇子和君主的天资和气度,上方朔离对他的满意和倚重程度在西陵朝堂早是人所共知。在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是最有君主资质的皇子而不是单单具有完美外表的人;一直认为上方朔离是因为他的实际才华而隐瞒了某些隐秘,血脉的证明不过是朝臣面前一场表演真实的游戏;但是从现在的情势看来,事情的真相显然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圆满。
如果上方朔离并不知道上方未神真实容貌的秘密,那么这位西陵太子的局势......将极其的危险。
"看来是被我们自己局限了啊。再聪明睿智的人都难免会犯‘灯下黑'的失误,无论是那位号称一代人王英主的西陵皇帝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话,对于上方朔离要更留神一些才是。"沉默片刻,无痕轻轻地笑了起来。"之前传回的消息说上方朔离是笃信神道的皇帝,我原还存了三分怀疑。宗教和信仰,其实都不过是人心寻找支柱而产生的一些虚幻的东西,对于帝王而言则应该成为统治人心的最好工具......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似乎应该有所改变才对。"
听他慢语轻笑,月写影已经懂得了他的心思。"属下明白。"
"写影,计划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和修改:从今天开始,让我们的大祭司真正的忙碌起来吧。"
"是!"月写影躬身答道。
"然后,让大殿下和四殿下也跟着一起活动活动:控制淇陟城防的禁卫防护,和控制京城低下势力的暗流,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演出的舞台呢。如果有人真那么喜欢浑水摸鱼的话,就索性送给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好了。"摘下一朵纯白如雪的花朵用两指轻轻搓揉着,无痕一向沉静温和的声调多了两分漫不经心式的随意,"想起来好像还是凝雪那小丫头说的,我最喜欢的行事方式向来都是最省力的那一种。被拖进这团混乱不意味着我也得随声应和起舞,毕竟不插手江湖朝堂事、作壁上观是我道门准则,不是么?"
道门准则......如果影阁奉行的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准则,此刻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处理正事的时候一向是冷静严肃不容半点玩笑,但作出重要决断后习惯性的加上调侃似的话语,却是身为承影令主的他对待影卫的自己与柳残影的特殊方式。"属下明白了。但......"
"怎么?"
"对待四皇子上方漠歌的暗流,是不是也要对那个女子......"
话没有说完就噎在了喉咙,发现无痕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自己,月写影不由有些面孔发烧。"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葛姬。"
"属下......呃,葛......姬是四皇子送来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暗流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够就此小看了她。"月写影悄悄咽一口口水,既然已经开了口,说话却是彻底地畅顺起来,"最快地了解并亲手制作少主喜爱的食物,博取园中仆役完全的信任与好感,还有方才与少主应对中表现出来的进退尺度,虽然都是一个被主人转赠的女婢可能有而且应该有的举动,但属下不能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今天她在书房超过正常时间的逗留,以及对少主那些随身用具的仔细研看,都已经超出了应有的分寸。"
修长的手指继续搓揉着花球,"很好......继续。"
"听少主以前的话,还有之前很多次的事情,属下实在很想说,这个时候少主是不可以有任何弱点的。虽然少主拥有足够的实力对那些无礼的举动给予回击,就像对待上方漠歌一样,但是在淇陟眼下的局势中少主实在不能有所分心才是。"低垂的眼此刻不愿对上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幽黑眼眸,但声音却表达出内心的坚定,"上方漠歌用您治好了上方未神并确证了他身份血统这个牵强的理由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少主身边,自然有告知他已了解少主身份兴趣并示警威吓的用意,但属下以为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用无法拒绝的方式将葛姬送到这五皇子府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埋下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无痕轻叹一口气,"写影,有的时候我简直不喜欢你的聪明。"转过身子凝视着眼前堆砌得十分精致的假山池塘,"你说得很对,因为她的容貌、因为她的姓氏,我确实无法拒绝。我知道,收下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你和残影都会是极大的负累......可是,写影,这一次我很想任性:她真的,太像了。"
"少主......"
"这件事,需要我自己亲手解决:从现在开始,你和残影都不需要再对她进行监视。"
"可是--"
"这是我的命令,写影。"本来微带倦意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机械般冰冷的意味,月写影诧异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幽深黑眸。"我需要你们做一些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写影,将目光重新回到我们最主要的演员身上来--残影留下消息说今天上方雅臣照着上方无忌的意思去了三皇子府,我很想知道这一局里上方凛磻究竟转的是怎么样的心思。而且--"
话音未落,月写影只觉眼前一点淡粉红闪过,一只西陵特有的晚上才现身活动的玉色大蝴蝶已然掉落在两人脚边三尺的地方。
"很出色的引路人,不是吗?"
第十七章 曲径难得通幽处
三皇子府
殷红如血,七叶一枝--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
三皇子府几乎所有的器物上都缀满了这样的标记,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的归属--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给自己的所属物加上标记的这种做法,正是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
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暗红色光芒流转,无痕身上穿的,正是殷颉那件黑色夜行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只要不过分接近自早晨六皇子拜访后被三皇子严密禁制起来的小书房,在三皇子府里便可以畅通无阻。守卫四方的暗卫见到那枚枫叶标记无不躬身行礼恭敬退下,显然拥有这种服色的人在三皇子府中地位相当的尊崇。
熟门熟路地绕行到王府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双足轻踮,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悄无声息的窜到院中一株巨大的血枫上。
目光落到小屋窗口上栖息着的玉色蝴蝶上,不由淡淡微笑起来。
"皇伯的意思是,凛磻做得不对?!"
"当然不对!就算你是真正出于对无忌的关心,暗示雅臣擅自调动城防护卫就是天大的不妥。淇陟仅有两位可以调动军防的皇子,但你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雅臣和无忌之间的感情--关心则乱,雅臣还可以说是年幼无知,而你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肆意妄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原本温文平和仿佛清风流水的嗓音,此刻却满是压抑着的惊愕和愤怒。"不要忘了,你是皇子,天家的骨血,上方王族的嫡系!最近宗室的动荡还嫌不够吗?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郑宫,盯着各府各殿的宫人皇子!平白地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简直是愚蠢之极!"
"但是,父王、安王伯病重,四皇弟、九王叔、五皇弟都遇刺被遭毒,还有皇伯您自己遭到的刺杀--这些都是堪堪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如果不加强京师的守卫力度,凛磻只担心宗室不保!我是没有半点军权的皇子,但我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达不到平稳时局的目的。何况,皇伯自己也说关心则乱,如果不让六皇弟采取这样的防卫措施,只怕他会作出更加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上方凛磻的声音却是极其强硬。
上方莜棠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借着雅臣碰到无忌的事情就变得冲动的个性,在换防的守卫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势力,只是为了防止所谓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发生,真是计虑周全!你以为上方日宣这么多年禁卫防护是做假的?上方未神这么多年太子是放着好看的?一天时间,或者说不过半天时间,所以的城防布置回复如前不说,大皇子府更下来谕令从今而后所有关防布置的调动改换都必须同时通过太子府和大皇子府的双重核准。你那些‘忠实的奴才',现在只怕都在禁卫军的大校场接受重新的‘训练'呢。"
"皇伯的话里似乎很高兴看到凛磻栽的这个跟头啊?"上方凛磻的声音顿时多了两分阴戾,"您口中那些‘奴才',不多是您告诉我的可用之材吗?"
"他们已经认了你做主子,自然不再是我的奴才。而且,"上方莜棠语声一沉,"不要以为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偏袒你!虽然都是多铎氏的血脉,但假如你敢做出半点真正伤害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皇伯不要激动。伤害西陵国体?凛磻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就算皇伯心里认定了是我,损伤自己未来财产的这种事情,我还没那么疯狂--"
"住口!"只听屋内传来"啪"的一声,随即是上方凛磻的闷哼,显然上方莜棠一怒之下打了他一掌。"你给我记清楚,西陵的太子、国家未来的主人是上方未神!"
"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一顿,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上方未神、上方未神......什么金发蓝眸的神,根本就是灭亡西陵的妖魔!打啊,你打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为什么不落下来?你们都认定了是我,是我下的毒,是我行的刺--是的,就是我!有本事找出证据定我的罪杀我的头啊!"
"凛磻!"
"不要叫我!"
听到这里,无痕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弹出一粒粉色的"花球"。
被花球撞上的树枝猛然打在厚密的窗上,虽然只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但屋里屋外的人无不顿时惊觉。一阵烟似的,院中一丛灌木后窜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顿时惊动了皇子府的护卫体系:不远处的院墙上夜间巡视的护卫和潜伏在皇子府四处的暗卫一起向这边奔赶过来。而院中小屋门也被从内踢开,"哐当"一声砸在两边墙上震颤不已。
从屋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匆匆赶到的暗卫已经是惊恐不已地跪倒在院中。
上方凛磻原本英俊的面孔左颊高高肿起,显然方才一掌挨得不轻。或许是府中被人夜闯私探的事实更让他脸色铁青,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
"人呢!"
伏在地上的暗卫长显然对自己的失职惊骇非常,竟是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滚!"
暗卫长慌忙起身,但上方莜棠开口喝住,"追不上就不要强追,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上方凛磻哼了一声,拂袖进屋,竟把门砸得山响。
上方莜棠清俊的眉头紧蹙着,挥手示意其他护卫和暗卫都退下,这才慢慢转回屋里。
※
"这样一闹,那些小老鼠小虫子也都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了。"
是上方凛磻的声音,却带上了一分轻松愉快的味道。
上方莜棠却仍是语声低郁,"但我打你那一掌,却是真心恨你不知深浅不成大器。"
"怎么......"
"上方未神能够在太子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坐稳这么多年,头脑见识原本都是百年难见的奇才。他既然注意到防务的变动,就不可能不当心淇陟内外的军队。本来希望北方战场的纠缠能够牵引住他的心思,但现在看来,只怕他首先要着手解决的就是太子监国的职权统一,而不是其他政务和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放在以前他要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阻力,但是现在,"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显出奇怪的得意,"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多少愚蠢的百姓军士会跟着他到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