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他......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却逃不过上方莜棠的耳朵。
"臣很清楚陛下对五殿下特殊的宠爱,作为距离太子尊位最为接近的皇子,他确实用最聪明的方法保全了自己的地位和声名。在披香殿里读书的时候,先皇便已经教导过我们:为帝为王者,必先以江山百姓为重。通过权谋手腕赢得事势时局对自己的倾斜,但同时失却了身为王者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品质;虽然为他的才华感到可惜,但是--"
"不必说了!"上方朔离突然爆发出炽烈的怒火,"即使这样,朕也不想放弃--凛磻没有机会,凛磻绝对不会有机会!"
上方莜棠的脸色平和依然,"臣从来就不以为三皇子殿下是陛下可能的继位人选。"
"噫--"
"因为他根本通不过皇帝陛下的考验。"上方莜棠突然微微一笑。他本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虽然与上方朔离同年,但单看面容外貌上却要比国事忧烦的上方朔离年轻上许多。王族天生的优雅高贵的风采,顿时因为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不,不该这么说。"轻轻叹一口气,上方莜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根本不看不出考验的人,哪里还有通过的可能?"
铁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考验?"
"连续数年农事产量的不足、赋税减少而不断消减的国库、地方吏治败坏引起的民怨、朝廷暗中越发激烈的派系争斗,还有......皇子们的命运......本来许多都是可以再等两年的事情,但没有料到,北方战事的不利,把所有的矛盾都推上表面了。既然如此,索性便放手将这个局面当作对皇子能力的考察试验,谁能够作出最好的回应谁就将获得最高的权力和荣耀--如果连这样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宣布放弃。"
说到这里悠然一笑,神情却是平和依然,"可惜的是,看出了局势、也明白君上心意的人却连番做出不智的举动。他忘记了自己即使拥有最多的宠爱、被给予再高贵的地位也只不过是一个贵妃的儿子,忘记了当年金裟殿是他自己选择了那枚‘爱提丝之泪'。君主的爱和温情从来都是大郑宫里最不需要的东西,陛下一定记得‘爱提丝之泪'的来历--悲伤的女神的眼泪,任何被真正当成孩子来对待和宠爱的皇子都逃不过她的诅咒......"
上方朔离已经站起身来,"上方莜棠,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并不是王朝的君主在选择上方一族必须奉上的献祭。就像您现在所在的位置一样,金裟殿祭司的位置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坐得上去的;而一旦确定了她的归属就绝不允许任何的推托和拒绝,无论这种拒绝是否来自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上方莜棠的表情异常平静,"王权、族权与神权三者分立是我上方一族的传统:统御帝国的皇帝、坐镇宗室的族长、主持神殿的祭司,将由上方一脉中最出色的三人承担,共同执掌决定西陵的命运和走向。上方王族的皇子从一降生便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这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听他语声端严,上方朔离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不是的--莜棠,朕的六皇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父王,皇祖最年幼、血脉也最卑贱的儿子,是怎样登上那个位置的?"
"但同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忘记,为什么先皇从来不着血色以外的皇袍。"
"你放肆!"上方朔离顿时抬高了嗓门,但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让最优秀也最适合的皇子成为西陵的主人,是身为君王的职责。太子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一副妖魔外貌的太子无法获得大神的垂青,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而且,正像你方才所说的,对于眼前这个局势拥有事实上的确实权力的他没有采取最快捷狠决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失望?"上方莜棠嘴角挤出一个讽刺似的笑容,"难道一定让‘奈何天'杀了你你才高兴?弑父杀兄这种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果然那么有趣么?"
"朕似乎没有这么说,六、皇、兄。"
冷冷笑一声,"皇帝陛下,请容臣再多说一句,上方无忌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角逐的资格,请您一定记住!"
第二十章 斜阳宫阙
水牢。
很大,光线也很充足,四面和底部都是光滑平整的青石砖壁,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
水牢里的水,是连通宫中唯一一眼冰泉的活水。每日两次涨落。水深从只及常人足踝到恰恰地将整个人淹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的样子,到达最高线一刻钟后,水位便开始自然回落。
对于具有相当武功的上方雅臣在水底闭气一刻钟自然不是难事,但冰泉凌冽的寒气却不是那样容易忍受的事情。水牢之所以是大郑宫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惩罚,当先一条原因,便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那个在那样冰寒的水中耐得过十二个时辰。
而且,冰泉中生长着一种极其纤小却极其凶残的鱼类,天性对生物的鲜血异常敏感。就算单独一条的攻击性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伤流血而引来一大群的话,被禁锢在水中的肢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它们一点一点啃得只剩下骨头。
所以,上方朔离的命令是,如果六皇子能够经受足足一天的惩罚,表示就连大神也有意宽恕他私调军防的罪过。
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上方无忌冲到水牢前的那一刻,心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我没事,哥哥......"
上方无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五殿下,请放开六殿下。臣等还要将殿下带到典狱司去,不能在这里久待。"语声客气却异常强硬的,是负责刑部的劭谌洛凯。洛凯出身于西陵最古老的劭谌家族,历来执掌西陵刑狱重任;二十年的刑部尚书,即使面对成治帝最心爱的皇子,也是一贯的淡漠冷硬。
给上方无忌一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上方雅臣在刑部侍从的搀扶下跟随劭谌洛凯离开。
--他不会漏看,劭谌洛凯身后的那个红袍的书记,向自己做出的那个小小的、只有奈何天中人才会知道的手势。
※
你无法用眼睛看到任何真相--你必须用心去观察这个世界。
似乎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喜欢穿青衫的少年这样对自己说。
上方雅臣凝视着眼前一身白色长袍的青年,心上突然涌起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天,五皇子府云石轩建筑得精巧雅致的小阁楼里,这个总是带着一点习惯性微笑的温文青年,用最平静的神情语气告诉了自己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麻烦的方法。
负荆请罪。
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分析事情发展的原因,或者说是寻找借口,都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他微笑着,烛光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采,却可以感受到真实的心意--
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无论有多么坚定的心愿,无论作出这样决定的过程有多少挣扎和无奈,私调军防的滔天大罪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爱护关心兄长的急迫心意众人都可以理解,但是这绝对不是可以就此轻慢国法军纪的理由。
"如果希望五殿下无恙的话,您最好照着无痕的话去做。"
即使当时无法完全明了他要求自己这么做的意图,水牢里漫长的一天一夜,也已经足够他理出所有的前因后果。
责罚,水牢和刑部大狱是对自己擅自调兵的行动必须给予的严厉惩戒,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暂时平息淇陟的这一场混乱--纵然自己在其中只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需要的,是给慌乱无措的朝臣一个最合理的交待。
而更重要的是,大郑宫暗潮汹涌的嫡位之争,会因为自己的被囚而波澜稍定。
谁都知道上方雅臣是五皇子最心爱的弟弟,也是五皇子最强大的力量。那个总是超然世外仿佛离尘仙人的五皇子,多年来始终得到成治帝无比明显的偏爱还能保全无虞,在西陵军中威望极高并掌握着实权的六皇子其实起到了最大的作用。这一次自己被囚禁,上方无忌便失去了最忠实坚定的支持、一切机会中最重要的基础助力:无兵无权,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争夺那个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和尸骨上的宝座。身为最出色上位者和权谋家的上方无忌,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退出角逐重新作回超然无争的旁观者;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次他必须有所选择。
上方凛磻,或上方未神。
第一次私自调动淇陟军防的确实是因为担心上方无忌再次受到伤害,但,第二次调动,却是因为上方凛磻。一席不长不短的谈话,便可以尽知这位三殿下的心思,或者应该说,其实上方凛磻从未掩饰过自己意图争夺玉涵殿上那个最高位置的心情--他需要的,正是一场混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获得站到众人之前的机会,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取得比所有皇子更骄傲出色的成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君主和朝臣心中建立起一个更高更重要的地位,也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对手力量最虚弱的时候战胜那个总是完美无缺的上方未神。利用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利用了自己,但自己也同样利用了上方凛磻;而利益也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得到了他想要的淇陟混乱,自己也得以惊起上方未神的注意从而打破上方无忌完美的布局。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自己被囚禁的结果于这两位皇子并无太大关系,但上方凛磻刻意引导自己犯错的事实足够让他在成治帝面前稍事收敛,而绝对不会对事实上退出争夺的上方无忌再多加记恨。
太子上方未神,却是整件事最大的赢家:及时发现布防不正常的变化并采取最直接的措施予以纠正,但更重要的是在一贯骄傲的上方日宣面前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京师地区唯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队的王族成员有一人被囚禁失去一切权力,对于任何手握一定军事实权的人而言都是不小的威慑,朝中必然有所反应。圣怒之下满朝无人敢再行轻举妄动,威胁巨大的竞争对手又是一人退出一人受制,正是重新树立太子威望的最好时机--以上方未神的才华能力,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是绰绰有余。而如果确实是上方未神获得了最终胜利,便意味着自己和上方无忌的安全无虞:他不是上方凛磻,只要有人可以成为封住利刃的刀鞘,就不会轻易将手中利器毁去。而上方无忌的安全,原本便是自己情愿忍受一切艰苦的唯一理由。
那一天云石轩里,仅仅一霎那间,无痕,便已经算到全部的结果。
像是拥有西斯大神的神镜,他轻易便窥探到了,上方无忌的、上方凛磻的、上方未神的,还有自己的命运。
他甚至看到了西陵大郑宫里最严重的惩罚--水牢,所以临走前,他喂自己服下了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突破生理机能极限的药物--"东风一梦"。所以,现在的自己虽然体弱气虚,头脑却可以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
这样的头脑眼识,哪里可能甘愿屈居他人之下?
像是感受到他心绪的骤然波动一般,幽黑的眸子淡淡转过。
"我早就说过了。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全部基础。而且你已经答应了--所以相信我!"
第二十一章 蝴蝶不知春去,蹁跹
五皇子府云石轩
从进入五皇子府以来,她就从来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
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睡一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身为下人,最重要的就是随时待命,听候主人的吩咐并做到主人要求的一切。即使是在最宁静的深夜,也必须保持最大的警醒--毕竟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深夜发生的。
而明朗的白天,主子们各有事务外出,府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而成为最轻松的时候。
所以,当听到屋外有人轻扣门扉的声音,葛姬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
"公子--柳侍卫!"
无痕一脸沉静地将双目紧闭的柳残影抱进屋,一边沉声说道,"葛姬,要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是,公子请吩咐!" 口中应答,手上已经迅速地将绣绷针线之类从床上移开。
"先到我房里拿书架上绘着八珍的什锦盒子过来,准备热水,有烈酒的话一并带过来,再拿两床新的厚实棉被毛毯--记住,保持安静。"
说话间无痕已经把柳残影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将他随手抛下的外袍撩在屋角的火盆里,只一眼,葛姬已经看到那半解开的衣衫下是模糊的、干结的血痕。心中一凛,连忙跑出门去--却还不忘将窗子房门尽数带起。
先折到正屋书房拿过盒子,再吩咐专门伺候在云石轩院落外门上的小厮送洗澡水过来--此刻也顾不得冬日频繁的沐浴可能引起府中其他下人的不满,随即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或许是因为关上了门窗的关系,灯光下那一向温文微笑的公子表情严肃得有些阴沉。望一眼他的神色,葛姬只把盒子递给他便退了出去。然后送进去酒和棉被--公子背对着她俯向床前,床帐里似乎吊着特制的灯笼,发出极亮的光芒。床头柜子上什锦盒子打开着,露出里面一整套金针,还有一些小巧却形状奇怪的金银器械。她不敢多看,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去守在门口。
远远地见小厮抬了热水送过来,她直起身,轻轻敲了敲门上花格子,"公子,热水准备好了。"
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竟是一如往日的明亮:床帐里的灯熄了,紧闭的窗子此刻也已经打开。无痕的面色带着些微微疲倦的苍白,但唇边却依稀浮着一抹浅淡到极点的笑容。"进来吧,葛姬。"
热水很快被送进来。
"葛姬,将他扶过来。"
见无痕极其熟练地在浴桶里加入各种不知名的药粉,再看一眼床上帐幕下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
"没关系,不忌讳的。"无痕看也没看他一眼,"对了,不许尖叫--"
"啊--"
※
上方雅臣。
葛姬机械地为这位六皇子擦洗着身子,心念电转,思绪却仍是乱成一团。
一个小小女婢的房间里,现在不但有一位六皇子在浴桶中泡着,屋中桌子边上,还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在宫里水牢撑了一天一夜的他不可能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无痕微微笑着,手上不知何时捧住一只茶杯,"太子殿下希望保全的人,无痕自然应该为殿下达成心愿。"
上方未神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气:"但,你专擅得也太过头了吧?!"话一出口,随即惊觉到那个正在为上方雅臣洗浴的女婢,目光不自觉地转过一圈后牢牢定在无痕身上,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
"葛姬是无痕的人,太子殿下尽管说没有关系......就算现在还不是,也可以很快将‘不是'变成‘是'。"后一句虽然说得很轻,却是丝毫没有不想让人听见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一句,屋里四人中有三个同时僵硬了身子。
看着三人明显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无痕不由轻笑起来,"不要担心,摄魂之术这类阴损的事情,我还没心思做。"随即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水牢在大郑宫之中,一国之君的直接掌控之下,旁人绝无机会做得任何手段,所以可以很放心地让殿下接受皇帝陛下的惩罚。但刑部大狱龙蛇混杂往来无数,纵然能够通过相应官员有所关照,但绝对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保护。此刻六殿下身份作用过于特殊关键,不能有任何损害,这云石轩五皇子早在府中下过禁令,下人无非常事宜绝不敢轻易打扰,让殿下在这里静养是无痕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