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二·远别离 西陵篇 下————柳折眉

作者:柳折眉  录入:09-22

无痕的笑容依然温和,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擦了一层金粉,陡然令她想起了金裟殿中西蒙伊斯大神像的宝相庄严。身子微震,但随即轻笑起来。"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葛姬终于明白魁首这句话的意思了。"凝视着那道被霞光染成金色的身影,"但是葛姬不明白:在最初的那一刻公子眼中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但为什么却可以轻松地控制心绪反过来利用葛姬呢?以暗流对公子的了解,相信这五天以来葛姬对于应该扮演的女子并没有什么错误。"
轻轻笑了一笑:"葛姬啊,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的这场戏演得很好吗?"凝视着西天绚烂的晚霞,嘴角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文笑意,"你无法让我动摇,是因为,她根本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啊......"
"什么......"
"你把一切都扮演得太过美好:聪明、能干、温柔、体贴,无论对谁都可以绽放出一张讨喜的笑脸。这确实是她的为人处事,但你、上方漠歌、上方无忌从来都不曾从我这里了解到她的内心。她不美却自信非凡,她骨子里是狂风的肆意和烈日的嚣张;她的柔顺是一张温柔的假面,她的骄傲可以把一切男子踩在脚下;她总以为感情可以尝试却不能当真,她喜欢用自己的强势吸引并征服那些被她的光芒耀花了眼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扮演出自己最不屑的娇柔怯弱,但她不知道在最了解她的人看来,眼睛最深处闪烁着心机计算的她有多么直率坦白--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的女子?公子不是在虚言?"
"如果不是看透了她,我也不会就这样爱上她、记住她。她曾经说过,我是最了解她的人:没有人比我知道她的温柔体贴只是一个表相,她的身上从来没有一根真正伏软的骨头!她可以为奴为婢,但她看人的眼睛永远是锐利得像刀像火!"
看着葛姬不敢相信的目光,无痕微微笑了,但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讽刺。"所以,我从来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人。所以,与她相处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怀着超出界限的感情就毫无戒备容许自己轻易受到伤害。所以,早已习惯了和她相对时彼此感情的利用与被利用--这是无法改变的记忆。葛姬,你以为把你当作她替身的我,会放弃这样一种......特殊的乐趣?"

"公子。"
沉默。
"公子!"
还是沉默。
"公子--"
"普通的,仅仅称得上清秀的普通外貌;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女子能够吸引人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表相而已。她是优秀的,非常的出色,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在与人往来上:一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女孩子,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月写影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用尽手段向上爬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最难得的是决定了的道路就一直走到底的坚定不移--"
"公子,夜里风凉,请回屋休息吧!"月写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吩咐自己处理好葛姬事情后的无痕就一直站在假山前面,整个人沉寂得仿佛一座雕塑。
无痕却突然笑了,语声里陡然充满了回忆的温暖甜蜜,"虽然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非常幼稚的自负和目空一切,但是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学会了让自己最好状态地生活下来的女子,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或者应该说是最好的一个。她是天生比任何人都更能在第一时间权衡出利益分配的那种人,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根据这一利益权衡作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女子,又有了那样一个可以给予全力支持的丈夫,在属于她的政途上一定会走得更稳更远吧?"
"公子......"
"她很聪明,很美丽,非常耀眼的才华和个性,还有天生的让人追随的魅力......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她有资本骄傲。从来不看弱者,因为强者永远只承认强者!"
"是的公子,写影明白......"
"不,写影,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你就不可能明白那种感觉。"微微笑着,"她从来都不看我,因为我只是她跟着她的众人里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个。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当年那个为了让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甚至愿意展露全部本性的自己......"
月写影突然安静下来:那双幽黑的眸子已经不再是空洞和混乱,感受到比往日更沉静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身上,他不由微微失神。
"写影,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她代表了我年轻时代全部的梦想,我以为我看到了那个自由飞扬的灵魂,值得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去换取。但,"嘴角轻扬勾起一个温文儒雅的微笑,"我是君无痕。"
君无痕。
一阵夜风吹过,正好掩饰了他身子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身为君无痕,从一出生便被要求着学会看透人世间的情感,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血脉流传的家族。于是,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不求人无所求地爱我,但至少我希望那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人能够看到真实的我。可惜的是,我输了。"
"公子!"
"我输了,虽然难过,但是可以理解。感情,从来无法占有和强求。我渴求的和她希望的,相差了太远太远。她只是不爱我,没有恶意,没有欺骗,真实地告诉我,如果从最初的开始我便是君无痕--但,没有如果。"
"公子。"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于写影来说,对于残影来说,对于影阁所有的人来说,公子就是公子。"
凝视着月写影俊美的脸,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暖,"残影曾经问我,为什么总带着那只福袋?因为那是一份无关身份的单纯的善意和喜爱。我想我是要自己记住,这个世界上真心待我的人--翠烟、师父,还有......始终都跟在我身边的你们。"
"写影想求公子一件事。"那些使他痛苦的人,必须给予惩罚;从暂时昏迷的葛姬开始......
无痕微笑了,"写影,谢谢你。但这一次,是我自己愿意承受这一切:不经历这一次,就无法和早已过去的往昔真正告别。或许,这也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束。只不过......西陵的大郑宫,已经开始让我有些厌烦。"
真的是......残影曾经说到过的,少主前世的记忆吗?
或者仅仅是因为,连日来目睹那些所谓真情里充满了的利用与算计,让真正温柔的他伤怀?
月写影轻叹一口气,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第二十三章 无语亦似千言
痕。
无痕。
痕公子。
公子无痕。
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那个人,正如他所说的,"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他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机算计并从容以对的沉稳镇定,可以独自将所有的事情计虑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时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合作者推上棋盘充分利用的锐利果断,所有的一切都决定了,他,才是引导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一句话,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并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疑虑和后悔--这在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他确实帮助了自己。一张不知从何得来的、薄薄的调令点出了京城军防调动的真实情况,一石四鸟同时震慑住所有蠢动的皇弟,更将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里。瞬间扭转的局势,让自己可以乐观地以为,只要尽快把使令国事疲惫的北方战事解决,一切的事情便将重新走上正轨。
但,这只是让自己感谢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种愿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银发紫眸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让自己第一次以真实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笃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诅咒天命全是无稽之谈",是他向所有人宣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玉涵殿那个最高的位置。
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因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换自己存活的机会,嫡亲的姨母用美貌和权势换取巫医手中可以改变外貌的月见草,至亲至爱的亲人为了保全夜纣族人的生命宁愿牺牲自己的全部;而身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们的心愿努力地在大郑宫生存下去,走到大郑宫权力的顶峰--因为,只有将最高权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纣族人、母亲、姨母、帮助他们的巫医和大祭司,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安。
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笃信着爱提丝的国度,可以再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神,而是独一无二的上方未神。"在离开仙树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对恢复了视力的自己说,"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不是你的过错就绝对无须背负,你可以、你能够、你必须坚定地相信自己,面对一切。"
无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于上方未神是怎样的存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看着明镜里银发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情。
回到淇陟,习惯了每天上朝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获得一些勉强的真实。
所以,当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犹豫,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只觉头嗡的一下,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认识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鼻中闻着的是甜软、柔腻、靡丽,脂粉的香气。
身下所触尽是柔软轻滑,应该是最上等的丝绸。
远远的传来人声,有些嘈杂,却仍然听得出女子轻俏献媚似的娇笑,和男子满足自得的轻哼。
脑中顿时"轰"的一声,明明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可怕的噩梦。
推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脑中一片空白,轻盈的脚步一声声仿佛巨石坠落。
"重华公子若是已经醒了,就请起来更衣罢!"
轻快灵动的声音,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意,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鲜艳红衣的妖娆魅惑,分明四皇子上方漠歌最宠爱的女子、倾天阁的头牌舞姬"红绡",但眼中那种混合了纯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庄小屋的丫头红儿!
"弄影见过重华公子!"优雅地欠身行礼,抬起头来却是掩不住的轻快笑意,"重华公子被吓了一跳吧?请放心,我这怡红居旁人是进不来的。"
努力平复着心中滔天波澜,接过她递来的淡紫长袍披在身上。"红儿,是无痕送我到这里的?"
"是。少爷只叫红儿收拾了怡红居小心伺候,没想到竟是重华公子要来呢。"花弄影甜甜笑着,一边递上一杯温茶,"少爷让红儿转告公子不要着急,在这里安心等他回来。"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贴身底衣,显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以为......"
"大郑宫可不是什么玩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露不得半点破绽。"接过话头的是缓步走进屋子的无痕,向花弄影微微颔首,随即坐到桌边,"想来想去还是用原来的衣服最好--不用担心,残影会把它好好的还给殿下的,当然,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残影扮的我?"
"确切地说现在是。"无痕微微笑着,"北书房里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
"擅调军防,上方雅臣当着满朝文武御阶前请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却违背了、或者应该说是浪费了六殿下的心意。"无痕微微笑着,但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当此非常之时,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经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还没有出,不过--"幽黑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目光转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边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只褐色猎隼,迅速解下猎隼脚上一条紫色布条。"少爷,太子殿下......景阳门出事了!"

景阳门,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伤。
朝野震惊。
"反应迅速、发令及时,残影做得很好。"听着花弄影的报告,无痕淡淡说道。目光轻转,"殿下,残影会暂时代替你在太子府里养伤,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话应该可以及时传回消息。"
上方未神没有说话,低着头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会自请惩罚囚禁水牢一样确切。"
"熬得过吗?"
"有‘东风一梦'的效力,身体上没有问题。而且‘东风一梦'里面含的赤狸血有抑制冰泉里银针鱼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引来攻击。"
"雅臣自请责罚,是直接消弱上方无忌的势力,但上方凛磻之前和他的会面长谈,却更会受到皇上怀疑。加上他在调防时安插进来的人都被大皇兄尽数拔除,想来对于这样扭转的局势一定相当不满吧?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我,将一切推到蚩云崖或者奈何天这些近日在淇陟活动得过于频繁的江湖人头上,顺便把平日就时常和花街酒馆来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实行的计划吧?"
无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确。"
"但,牵扯到上方漠歌却是出乎我的意外。对于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是父王却能够一直容忍他。虽然上方凛磻从来没有不对无威胁之人出手的习惯,可是这次......难道......无痕,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猛然抓住无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轻轻挣脱上方未神的手,无痕幽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须由您自己找到,否则他永远不会真正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无痕,这是你的私心吗?"
没有回答,一双幽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无忌的事情......我很难过。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目光落在桌上斜插着一枝望月兰的精致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说道,"除了大皇兄,从我到雅臣年纪相差都不大。生下来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长了我十五岁......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还有那些礼仪规矩的约束,纵然是一父所出,却从来都没有兄弟家人的那种亲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无忌和雅臣,一个清逸脱俗,一个率直潇洒,虽然身为皇子却懂得远避朝廷纷争--他们是真正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们是大郑宫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欢着......这样的两个弟弟。"
伸手将茶杯斟满,无痕轻叹一口气,随即将茶杯递到他手里。"殿下是真心喜欢着自己的兄弟,雅臣殿下也是同样真心地待你。天家的无情有情,本来就不是什么说得清楚的事情,殿下为此多费心思大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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