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些诗词,为什么要卖与太监?」他声音里倒没有太多责难,只是就事论事的口气。
我听着他不像是问罪,心里先松一松,说:「起先是没有。后来,因为......总是要维持生活。」
那人点了点头,过了一时说:「你好好养伤。」声音里不见喜怒,站起来便去了。
他身边的人跟了出去。
我半趴半靠的,想不透这件事究竟是福是祸。
一人脚步声轻悄走了过来,打火点了灯。我看到他的脸松一口气,说:「杨统领。」
他点了下头。我不敢问他刚才来的是什么人......总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吧。
「渴不渴?我叫人端饭来你吃吧......」一句话没有说完,有人走进屋来,杨统领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裴公公。」
那人面白无须,年纪不大,穿着酱紫的一件袍子,太监的服色依次序是青、蓝、绿、红、紫。这人竟然穿紫色,身分可想而知。
我趴着实在不合适,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沉得很,不听使唤,杨统领扶了我一把。
那裴公公咳嗽一声,说道:「白侍书身上有伤,礼数便将就吧。奉上谕......」
他最后三个字一出,杨统领立刻跪了下来,我看着不对,也跟着一跪,膝盖重重一磕,痛得背上冷汗直冒。
「侍书白风才思敏捷,性情温厚,且知错能改,恭谨守矩,着迁回思礼斋安置。」裴公公又咳嗽一声,说道:「白侍书,谢恩吧。」
我愣愣说:「谢恩。」
这是......什么意思?迁出冷宫?没听错么?
回过神来裴公公已经走了,杨统领笑吟吟地说:「白侍书,这可恭喜你了。」
我急着问道:「明宇呢?明宇不能从冷宫搬回来?」
杨统领顿了一下,才说:「没有旨意,明侍书......该是还留在碧桐宫吧。」
我心向下一沉,冲口说:「我也不搬,我得和他在一处。他病得七死八活的,要是没有人照应,恐怕很难病好。」
杨统领眉毛一皱:「白侍书,你说的什么话!上谕天恩赦你,你岂能违逆!」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吓一跳,烛火一跳一跳的,两个人站立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墙上,黑黑的一道有些走了形,也微微晃动着。
明宇的反应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笑微微地说:「这里离死人场就一步之遥,能回有活人气地方去,你还犹豫什么?」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话来,他抢先说:「这个地方是没有回头路好走的,能进则进,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昨天那样
的事,不过就是因为在这里只能任人搓揉,出去了当然另有天地。」
我苦笑一声,在床前趴下来:「有什么天地。当初你和我不就是从外面进来的?」
明宇正色说:「那不一样。当初我是自己不想待在原处,所以那个黑锅扣下来的时候没反,现在这里我也待烦了,你不用挂心,过几日我自然也出去了。」
我冲他翻白眼|:「你倒是好大口气!那么容易就出去,你干嘛在这里受这份罪?你脑子有毛病。」
他慢慢敛了笑,淡然说:「你说得对,我可能是有些毛病。以前的事你都不记得,出去说不定是祸是福。」
明宇伸手与我握了一握。他的手瘦而纤长,骨节分明,掌心里有些冷汗。
我心里沉沉的:「你的病......」
「病没什么要紧,已经慢慢好了。」他说:「你信不信?我一个月内也迁回思礼斋去,咱们还住一个院子。」
我是满满不信,可是看他说的那样郑重而轻巧,倒觉得也不是没有眉目。
「你收拾一下,快点回去。」他指指床头两件单衣:「你原来的东西未必在,这些拿着去穿,先对付一阵子。」
我抹抹脸,眨掉睫毛上的一点水气:「说得你好像明天就回去了一样。我可......记得你说的话呢,你要不回去,我就再回来找你。」
他一笑:「再回来?你以为这里还是想来就来呢。你该走了,我就不去送你了。」
我一步三回头,看他瘦削苍白的样子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一年来相依为命,他像兄长也像挚友,虽然嘴巴厉害一点,对我却是真的好。要是没有他教这个教那个,我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你......」
他轻轻摇手:「快走吧。」
有个小太监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机灵得很,看我出来,迎上来喊了一声:「侍书。」伸手要来接我手里提的布包,我看看他,他笑说:「我领侍书回思礼斋去。」
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墙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道上显得有些刺耳。
我问他:「你叫什么?」
「原姓周,后来跟了管事的,认了干亲,改姓陈。侍书叫我小陈就是了。原来跟侍书的那个兄弟现在拨去做别宫的差事,以后我就跟着侍书,您有事儿都吩咐我。」
我嗯了一声。
「听说侍书原来才学就好,一向在文史阁给孙大人帮忙的,现在这一回来,肯定又有得忙了。」他口齿伶俐:「侍书身上还有伤,自然是要先养伤,下午我就去太医馆讨些好丸药来,最医棒疮皮肉外伤的,包保两天就好。」
我还没说话,他停下脚来,说道:「到了。侍书慢些走,门坎高。」
我抬头看看这间院子,迈高步子跨过了门坎。
小陈一路领着我穿过庭院,回廊一重一重,绕了好几个圈子,一直向东走。到一排三间厢房前停下脚,小陈推开房门:「侍书快歇着,小人给您倒茶来。」
我嗯了一声,进了屋四下里看,明显是新打扫过的,床上的铺盖也是新的。
我推开窗子,几竿翠竹栽在窗前,绿影婆娑。
明宇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说他肯定可以回来这里,是不是为了让我安心才说的?我解开包袱,把几件衣裳放进衣箱。看着衣裳想起明宇在碧桐宫一个人无人照料,一时间觉得胸口极是难受。
天快黑时我问小陈,能不能去碧桐宫看看明宇的情况,他为难了一下才说,他是不能进去,只能托人问问。我也知道,这事不太好办。
晚饭前有人来传话,说是文书阁孙大人知道我从碧桐宫回来了,特地遣人来说,让我好好养几天伤,不用急着过去忙差事,等身体大好再去不迟。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犯难,想着这个活以前没干过,一下子恐怕上不了手。
一时又挂念明宇,草草洗漱就睡了。
小陈照料我睡下,轻手轻脚回侧间去。我听他动静很轻躺下了。
这样无聊了几天,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一个大男人整天待在屋里,闷都闷死,又不是老母鸡孵蛋。
隔三差五打发小陈去打听明宇的消息,可惜所获都不多。
不过,还好。虽然好消息没有,但是坏消息也没有听说。
我想他想得厉害,好几次自己想偷溜去看他,小陈硬是拉住。
他说,我这样胡闹,不光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明侍书。别人已经是没事都要找事了,我还自己去授人以柄。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可是,在这两眼昏黑的地方,明宇在我心中,已经不仅是一个朋友,更像是一个良师,一个好兄弟,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伤势好得差不多,小陈提醒我该去当差事了。早上起床收拾好自己,小陈亦步亦趋领着我去。这也算是上班了吧?
文史阁是一所挺大的院子。到了门口,小陈没有跟我一起进来,我让他再去打听打听明宇怎么样了。
穿过院子,正房里迎面坐着一人,三十来岁,瘦长脸儿,穿一件湖绿官袍,端着青瓷盖碗,正闲闲地拨茶叶片儿。
我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却认识他身上穿服色,打躬说:「见过孙大人。」
那孙大人长得清瘦,留着稀稀的胡须,颧骨挺高,说话倒是和气。
先问我身体是不是全好了,不要勉强,然后有人倒茶上来,孙大人和我寒暄几句。听得出这个人很书生气,说话文诌诌的,他说:「你原来的屋子还在,因为一直没有增添别的人手,所以那间屋子还是空着的。」
有人领我过去,那间小屋在文史阁左边院里,十分幽静,难得的是屋里收拾的干净整齐,看得出是天天有人打扫的。
靠墙的书架上搁满了书,上面都压着小小的纸条。有的写着「已阅,未评」,有的写着是「未阅」,还有写的是「已评可入库」。
上面的笔迹字体偏瘦,末尾一笔喜欢拉得长一些。
原来的白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书架上的书我翻起来看。不光有诗词杂集、医药、山川游记,还有些小说本子,书册都是崭新的,看样子就是直接从书坊购来的。
我信手翻开另一本,这本书封装精美,纸页挺括,看到封面上写的是四个篆字:行之诗集。翻开扉页,就掉下一张小纸条来,上面的字迹也是我熟悉的,白风的字,很小的蝇头小楷:行之,行之,行行复复不回还。
这算什么?评不算评,也不像感慨。
这间书楼上下两层,下层全是石制,为的是阻潮防火。架子上有棉纸的包,里面盛着芸草之类的避虫草药,要定时更换。
理理书架,时间过得飞快。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可以回去了。
草草的吃了晚饭,匆匆梳洗上床。
明明已经很累,可是躺下后反而睡不着。
先琢磨明宇这时候是醒着还是已经入睡,又想到这座后宫,这座平静的思礼斋......
有人容色出众,得封品级,可是还没等到第二日迁出,就莫名地摔了腿,延误了下来。等到腿好,早已经被遗忘得干净。
这么些男子,有的有家世背景的,生活不愁,等着五年之期过去,倘若没有见到皇帝,没被「宠幸」,是可以回家的。这也算天恩。
有些人......比如我,据明宇说,我来自乡野地方,应该是乡绅之家。
明宇自己呢?他又不肯说,我也不知道。
他气质出众,才学不凡,应该出身不错才是,为什么也入了宫?
迷迷糊糊想了很多事情才睡去。
一早起来梳洗,我自己还是对付不了头发,小陈替我打理,梳顺扎紧,取一块月白的头巾替我系好。
他坚持:「我跟您一起过去吧。」
我摇摇头:「不必......」伸手拉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绿衣的中年太监,身材略矮,半张着口正待叫门。我愣在那里,他反应比我快,立刻说道:「白侍书?」
我有些疑惑,说:「正是,不知道公公一早至此,有什么指教?」
他端着腔调:「宣内府令。」
我急忙低头,听他说:「侍书白风才思敏捷,温厚谨慎,调成英殿伺候笔墨。」
我一愣,小陈拉我一把,我急忙说:「是。」
成英殿?明宇和我说过,那里是皇帝下朝处理政务见臣工的地方啊。
我......我怎么莫名其妙就换地方工作了?这个成英殿的职级,大概已经相当于皇宫的机要秘书处了吧?
第三章
成英殿可不是文史阁。文史阁真是逍遥自在的好去处,有多少书本可以打发时间解闷,又无人管束,做些笔记抄录也累不着,更没有什么危险;成英殿不同,那里是中央集权机关,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场所,是大臣高官进进出出的地方,肯定是制度森严的。
我的步子一点儿都轻快不起来,不知道这变化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我按着规矩,先去耳房。小太监领我去见管事太监。
这总管便是当初在杨统领那里见过的穿紫袍的裴公公,也算是见过......他怎么会想到把我调到这里来?裴公公端坐不动,我不卑不亢施一礼,等他发话。
「白侍书气色见好。」
「早好了,劳您挂心。」
他清清喉咙:「原是想让你再将养些时候,不过成英殿里笔墨上原来三个人,一个病退,一个毛躁,只一个人顶不过来。
白侍书一手好字,文章锦绣,想来是可以当得这差事。」
我说:「公公错爱,白风惶恐。」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旁边小太监捧过衣包来。
「这是比着侍书的身材做的几件衣裳,成英殿里服色是有规矩的,侍书更了衣,着小子们给你说一说该仔细该忌讳的。」
我答应着,他便起身出去。
小太监上来要服侍我换衣服,我不要他动手,自己把外袍脱了,换了他递过来的一件淡绿袍子,颜色素净,窄袖紧领,想来是为了方便写字取物。
我系好了衣服,小太监给我打个躬,垂着头开始说规矩。
这里和文史阁不一样。那里逍遥自在,这里却是动不动就会掉脑袋的地方。
要是有选择,我一定严词回绝这差事。
他一边说我一边听,足足说了一顿饭工夫。他停下来喘口气,我以为说完了,谁想他来一句:「这是大则,细礼回来再讲,我领侍书去看看议事房和外书房。还不知道侍书主要当哪一处的差事,想必就是这两个地方了,内书房里是不要笔墨伺候的。」
我应一声,放轻了脚步跟着他,把成英殿转了一个圈,最后又回了殿角的小屋。
这会儿时候早,皇帝应该在开元大殿上朝,这里通常是不大朝而议事的地方。我小声问小太监,皇上通常是什么时候来这里?
小太监答:「天天都来的,有时是用了午膳来,有时就直接在这里用。天长的时候万岁爷还在后面歇会儿中觉,现在天冷了,多半是用了午膳过来,晚膳也多在这里。」
这个皇帝好勤奋啊,上午是正朝议事,下午还办不完的公,一直干到吃晚饭。
以前电视剧里的皇帝天天吃饱喝足、玩赏风月还外带微服私访,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在小屋里坐着无所事事,喝了两杯茶,忽门口人影一闪,我正出神,吓了一跳。
那个小太监垂头说:「侍书请随我来。」
跟他绕过回廊向后走,我轻声问:「公公,这是去内书房的路吧?」
那小太监声音细,态度谦和:「侍书叫我小吴就好,您以后就在内书房当值,我现在领您过去。」
我愣了一下:「不是说是议事房和外......」
「这是裴公公亲口吩咐,不会有错的。」他腰弯得更低:「这就快过去吧,皇上在前面议事房,不一时就会过来。」
我懵懵懂懂,跟着他拐了弯上了阶,推开一扇侧门。
一股书墨香气扑面而来,屋里很敞亮,书架没有外书房那么多,靠墙立了两排,迎面墙上一张羊皮纸的地图,泛黄微旧。
屋角的锡鼎里有袅袅的沉香青烟升腾起来,屋里极静。靠墙的榻上铺设着明黄的缎子被袱,长案上有七彩拱云大宝瓶,瓶里供着几茎折枝的鲜花,一架丝绣透亮的小屏风,一个莹白温润的玉盘。
再看过去我不由得直了眼─居然是座小小的西洋自鸣钟!
小吴轻声提醒:「侍书,您就在这里伺候。廊下面有人听唤,皇上如有吩咐您就掀帘子吩咐外头,内书房事不多,皇上也不大在这里见臣工,还是看折子的时候多。」
小吴又吩咐我几句,退到门外去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就要做,就是等在这里。
从一间小屋再换另一间,我倒不紧张了。耳房的门是半开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发了多久呆,听见阁里面自鸣钟「当当」
敲了两下。
有种恍惚的感觉,这种报时方式,已经阔别一年了啊。
外面有走路的声响,不止一个人。
我心跳得忽快忽慢。
听到裴公公的声音说:「主子今天下来得早,奴才这就让人备茶点来。」
接着听到一个声音,清朗醇厚,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有点燥热,把窗户开开。」
这声音真的很熟啊,一定在哪里听过。
没人叫我,我就继续在小屋里呆坐。虽然里里外外的人不少,可是连声咳嗽也听不见,这种安静静得让人心里不安,惴惴的直发慌。
忽然门被推开些,裴公公冲我无声地招招手。我也轻手轻脚站起来,跟他向里走。
刚才我看到的是这间内书房的正屋,往西走是间寝殿模样的宫室。地上铺着极厚的软毡,即使不刻意高抬脚、轻落步,踩上去也是绵软无声,黄帐低垂,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裴公公凑到耳边来吩咐我,皇帝昨夜晚睡,这会补个觉,等到申正时分叫起。
我有些疑惑,这应该是小太监的差事,怎么派到我头上来?
可是人家说话腰板硬,我只有听命的分。屋里静得很,裴公公也出去了。我坐在床边的脚踏子上发呆,听着外面案上自鸣钟隐隐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