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第一部 相见欢(出书版)By 卫风无月

作者:  录入:09-19

这个皇帝说话的声音,我一定在哪里听过。可是,我没见过皇帝啊。
啊,突然想起来!我挨了打以后第一次见裴公公,他陪着一个人来的。那个人说话声音清朗醇和,隐隐约约就是......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
我听外面「当当当当」钟敲了四下,挨近帐子按着裴公公的吩咐说:「万岁爷该起了。」
帐子里「唔」一声,有些慵懒的声音说:「什么时候了?」
我脱口而出:「四点......啊,是申正时分。」
那人说:「哦。」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上前撩起帐子勾好,正要回头去唤外头候着的小太监进来,皇帝已经坐了起来,说道:「不用叫人,你过来吧。」
我心里突地一跳,回过头来,把一边的衣服拿了给他套上。好在穿衣服这种事自己平时也做。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透一口,就怕惹祸。
皇帝自己理一理袖口,忽然说:「伤好了么?」
我吓一跳,居然有些口吃起来:「好、好了。」想一想,又赶紧补上句:「谢皇上恩典。」
虽然我是在自由民主社会成长的现代人,可是在这个地方,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他个子比我高出不少,剑眉朗目,鼻挺唇薄,约莫二十有余、三十不到,绝非我一开始想象的猥琐不堪、又老又朽。一双眼斜斜扫过来,目光如电,极有威势。
「你那几首诗词作得不错,以后时常作些出来。朕这里衣食都有,你也省了再去换钱。」
这话说得居然有些打趣的意思,我估摸着皇帝心情不错,说道:「微臣惶恐。」
皇帝一笑,我已经替他结好了钮扣,向后退了半步,问道:「万岁要洗脸么?」
皇帝抬抬手,我就退着向后,退到门边,低声唤外面的人预备。
呼......这个人明明说话是挺和气,但是站在他跟前就觉得有股压力,大气不敢喘。
有小太监捧水进来,裴公公在一边搭着雪白的手巾子,身后还跟着小太监,捧着梳洗用的东西。当值的宫女递茶水进来,我原来是在一边呆站,裴公公一个眼神扫过来,我打个激灵,赶紧把茶接过来捧上。
皇帝看折子的速度倒不一定。有时候扫一眼就撂在一边,有的就仔细看。
蜡烛爆一响,结了个灯花。
皇帝吁口气把折子撂下,裴公公知机上前问:「皇上,传膳吧。」
皇帝点一点头,又有人端铜盆里来,皇帝净了手,接过盛好的饭碗,忽然转头向我一笑:「过来一起吃。」
我吓一跳,还以为他开玩笑,裴公公二话不说,又添了一双筷子在案桌边。
「微臣惶恐,不敢与皇上共食。」宁可饿着吧。
皇帝也不再说话,自顾吃他的饭。
我站在一边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皇帝吃完饭,擦了手漱了口,饭桌被收拾出去。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吃的被人抬走......皇帝直起身来,我赶忙低头。
他走到我跟前说道:「跟朕出去散散步。」
我嘴上恭敬的说:「是。」心里早把他骂个臭头。
他指指案上一个盒子:「拿着。」
我过去捧着盒子,跟他一起向外去。
廊下侍卫和太监看到他出来,呼啦啦的就要全部跪倒,皇帝摆摆手:「我在后院子里转转,你们别跟来。」
我不敢多说话,捧着盒子跟着皇帝在回廊里走。
他脚下穿的靴子踩在地下擦擦有声,但并不让人觉得刺耳。
转了个弯,前面的灯火一下子便看不到了,一弯秋月高悬于空,风吹过来,叶动枝摇,有飒飒的声响。皇帝住了脚,我也停下。
他似是自言自语:「有些香,菊花竟开了不成?」
我也用力嗅嗅:「有些香味,大约是开了。」
皇帝显然兴致好,指一指那堆垒迭砌的假山,假山上还有一亭:「上那里去。」
亭子里很干净,皇帝也不嫌凉,就往那石凳上一坐。我心里倒咯#一下。
老大,求求你可别坐出病来,要不那个裴公公还不把我生吃了。
「放下吧。」
我依言把盒子放下。
皇帝揭开盒盖,拿出样东西来:「我记得你是北地来的,那天听你说话还有些北地的音呢。这个是你们那里来的点心,叫
什么枣面糕,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一股甜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看看皇帝,他给我一个温和的眼神。看他手上拿的糕,在月光下静静地诱惑着我,挡不住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管他什么礼仪不礼仪,吃饱做鬼才不屈。我还没忘了谢他恩赏,把那块糕拿过来,挺小巧的,可是不能一口吞下去,咬了一口,嚼两嚼,再咬一口就光了,真不禁吃。
皇帝轻声笑:「味道怎么样?」
啊?这个......我,没顾上品味。
皇帝把盒子朝我一推:「我不大吃甜,你拣几块尝尝。这还有南方的细点,你品品和你们那里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看糕点又看看皇帝。
我收回刚才骂你那些话,其实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皇帝负手站起来,望着天上冰盘似的月亮:「下午你叫起的时候,我听见你说西洋的钟点了。」
我嘴里满满的,又没有水送,噎了一下才咽下去,呛咳着说:「微......微,咳,微臣略知一二。」
根据我为数不多的资料来看,这个皇朝与中国古时候的明朝大约是差不多的情况,西洋的新鲜东西也有些流入,而这里的茶叶、丝绸、瓷器出口也是很可观的。
「你觉得西洋的东西,比我们的怎么样?」
我想了一下措词:「洋人这些新鲜东西,大多数的巧思还是我们龙朝流传出去的。只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洋人想到了,西洋人一切为了实用,倒是比我们精研更深。」
皇帝突然退了一步,我忙说:「皇上当心。」
他一把抓住我伸出去的手,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一懵:「皇上当心?」
「不是,前一句。」
「哦......西洋人一切为了实用......」
「为什么这样说?」
他手松一松,我吸了一口气。
好慑人!这个人......天生就是帝王。
「西洋人不像我们,历史久,文化深。他们吃的用的一切简单,比如这个......」我顺手从盒子里摸了一块花叶酥之类的糕点出来。
「这一块糕,不过两口就吃完了,可是做的时候要费多少力气,光是这十来种颜色不同的面,再@薄,切成型,和馅,包好,上笼蒸再下鸡油炸,完了再裹糖粉,抹蜜糖,撒点缀。一样点心费偌大功夫,西洋人肯定不会做。」
嗯,这个例子举得应该比较安全,又没什么冒犯皇帝的地方。
「西洋人吃得多简单,肉和菜切切就一锅炖了,两块饼夹块肉就当一顿饭。我们龙朝不乏聪明才智之士,可是重文轻商鄙工匠,聪明的人都想要入朝出仕,谁想着去做生意做匠人?」
皇帝一声不响,定定看着我。
我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不对!
我怎么会说这些!离经叛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回?
我觉得我的心脏都不会跳了,他忽然幽幽说:「你讲得对。满朝上下,文武群臣,竟然没一个人有这等眼光见识。」
我后背上全是冷汗,急忙低头说:「微臣胡言乱语......」
皇帝一挥手:「行了,你说得很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我赶紧想想:「已经两年。」
他点头说:「你很好。」
你很好?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脑,看皇帝一撩袍子向下走,赶紧跟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抱起那点心盒子,紧追上两步。
我干噎了好几块点心,瞅着人没注意,闪进耳房灌了两大口凉茶,才摸进西阁里。
皇帝居中坐着不知说了句什么,裴公公回过脸来看我一眼,又恭恭敬敬躬下身听。
等他一步一步退出去了,皇帝拿着张折子看,可是手指在案头轻轻一敲一扣,目光却落在空中,显然并不是折子的事。
看着案上的茶已经冷了。我端起来退后,小声吩咐宫女再续热的。
一面这样做一面感叹,人要解放真的很难,可是要养成奴性真的很容易。
我原来是多么桀骜不驯、事事要讲公平的人,现在在这个莫名的封建帝王身边当差,男宠不是男宠、臣子不是臣子......我
热爱生命,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
皇帝刷一声把折子合了起来,朗声唤:「裴德。」
待裴公公应声,皇帝续又简短地说:「晋侍书白风为三品侍君,准御前行走,可入议事房。」
裴德说:「遵旨。」
我还在琢磨刚才吃的那几块点心。食不厌精,虽然说这些东西太精细,可是吃起来的确舒服啊......
裴德用眼神示意我。我还没反应过来。
皇帝刚才说什么了......唔,好像有提我的名字......
「白侍君,谢恩哪!」裴德暗示变明示了。
啊,想起来了,皇帝刚才说......升我的级,当什么三品......侍君......
三品?侍君?在冷宫的时候,明宇教我这些宫人分位,说过一次。
侍君历来都少,先帝就没设过,先帝上一辈也没有过。这些宫里的平侍、侍书多半都是文职,有过几个相貌生得特别妖娆,雌雄难辨的,可到底身体还是男子,皇帝就算有那么几分新意,三天两夜也就忘了,要说柔香软玉,那还是女子们的身体才称得上。
浑浑噩噩走在回思礼斋的路上。我都不知道后来皇帝又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
一根大棒迎头砸下来,我晕晕乎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脚下踏的是什么地。
思礼斋的大门打开,我看看那两名侍卫。
说起来大家都沾个侍字,可是人家活的堂堂正正当差,挺起胸膛拿饷娶媳妇。像我们这一群,就比太监多点尊严吧,将来出去了,按他们的话说,也难娶名门闺秀。
思礼斋隐隐的几点灯,十分寂静。
平时几步就跨过的回廊怎么变得这么长?
我站到房门前,抬手狠命揉脸,要在平时一定搓得疼,今天却觉木得厉害。
正要推门,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愣了一下。屋里高灯下亮,烛光恍恍,我一眼就看清那个站在门里的人,忍了半天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明宇!」
屋里那人长身玉立,清俊脱俗,一双眼如点漆般,嘴角似笑非笑:「哟,这么想我,眼圈儿都红了,可别哭鼻子。」
本来只是心情郁闷难消,现在突如其来见到了他,虽然只是一年相处,可是相依为命,相互照顾的情分,就和亲人一样,鼻子一酸,还真有点控制不住:「明宇......」
他看看我,退后让了一步:「进来吧。」
我一脚踏进了屋,他拿起茶壶来,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我听说你到成英殿当差去了?是不是受了训斥?」
我咧咧嘴想冲他笑笑,可是嘴角一动就觉得眼睛里发热。
他脸色平静无波:「怎么了?看你也不像挨了打、罚了跪,是谁给你气受了吧?是不是裴德那老儿?」
我抬起头来。裴公公在这后宫中的权势我是见过的,能穿紫衣的内监他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个,你管他是不是太监奴才,他有权力你就得尊敬他。
可是明宇......他张口就是直呼其名。
我才想起来问一个重要问题:「你怎么从冷宫出来的?」
他挑挑眉:「怎么,不想看见我?」
我摇头:「不......是意外。」
意外的惊喜,也意外的纳闷。
明宇轻轻把我头巾解了下来,摸出一柄小梳慢慢替我把头发梳顺。
「现在后位虚悬,后宫最高贵的妇人是洛家的女儿贵妃洛阳,本来依洛家的威势、她的心计,后位是迟早的事。可惜,她进宫五年,只生了一位公主。
「挨在她后面的是贤妃梅玲,她倒是有一个儿子,可惜病歪歪的,据人说就算能养大,也后嗣艰难,所以虽然梅家势力不弱,她却依然比洛妃矮一头。
「再向后数的几位妃嫔压根儿没有孩子,可是身后却各有不同的势力。外戚一向是大留朝的强有力支持,当年开国之君也
多多仰仗了他们,只是一代一代,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我有些疑惑:「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明宇停下手来:「一来你出身寒微,就算是得宠也无外戚之虑。二来你是男子,没有子嗣,也与后位无缘,就算是你得宠,那些妃子阴毒的手段总不会全使出来,毕竟你是男妃,与她们总不能在生育的事上一争长短......
「还有,大概就是你自己的原因了。」他低下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白风,你做了什么让他注意的事情?」
我低头想了想,大概是......那个卖字的事情吧。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皇帝。
明宇轻轻吁口气:「要把你迁到什么地方去?」
我沮丧地说:「也不算远,就是宣德宫。」
明宇笑笑:「不要皱眉头了,宣德宫离启泰殿那么远,皇帝要是想占你便宜,不得把你安的离他近一些?现在一个东一个西,你不用怕,不一定会要你侍寝。」
他最后两个字听得我打了个哆嗦。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当然立刻感知到了,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皇帝升你,大约脱不了两重意思。
「一是当个挡箭牌,他总不能老独宿单眠,会被太后念叨,找个美貌侍宠,又怕史官笔锋,或是宠哪个女子,难免后宫醋海生波,是非不断,况且外戚之祸他也一定是要避开的。再说,你不会生孩子,当不了皇后,搅不起风波,安全妥当。」
我呆呆看他:「明宇......你好厉害,足不出户竟然对外面的事这么清楚?」
「你声音抖什么?我都和你说这么清楚了,还害怕不成?」他问。
我打起精神说:「不是,只是觉得......你看,你刚刚从冷宫出来,本来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但是......明天我又要搬出这里,不知道将来想见一面两面的是不是还方便。」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现在一切都变了,以前那种......那种快乐的时光,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章
明宇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要迁到天边去呢,不过就是两步路,难道我还不能去见你?再说,你觉得你就这么顺顺当当的当待君?成英殿里不知道多少眼线,太后的,洛妃的,梅妃的......你足不出户,那些人也早就开始算计你了。」
我抱着头呻吟了一声。
天哪,本来我就够难受的,让他一说,简直像是一条活路都没有。
「今晚睡不着的人多着呢,你干嘛要睡不着?你正该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明宇促狭地挤挤眼:「不光明天,以后的每一天,你想再安安实实睡一觉,恐怕都不容易了。」
「啊......」我哀嚎:「你到底是来安慰我还是来打击我啊!」
他不疾不徐说:「安慰你当然要安慰,可光安慰你,你不长点警性,包你明天能看到日出、看不到日落。」
我连哀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桌上只当自己已经死了。我招谁惹谁了,我不就想安安全全、本本分分地活下去吗?这点心愿就这么难以实现了。
「行了,有我在呢,保证你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他摸摸我的头:「看看,吓成这样,怪可怜的。」
这个人......除了风凉话他就不能说点别的嘛。
「你睡吧。」
「我睡不着......」有气无力的挣扎出一句话:「你要困就先去睡。」
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拨拨烛芯:「我也不困,陪你说说话。咱们也有好多时候没有在一起说话了。」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来问:「你身体好了么?」
「都好了。」
我叹一口气,又趴在桌上。
「皇帝估计是忍到头了,无论如何,封你总是太急了。你什么资本也没有......何况,就算要升你,也要择良辰吉日宣告天下,册封行礼,沐冠迁宫。
「现在倒好,赶得像是私奔一样。礼服是肯定来不及给你做的,各式封礼要在一夜间办齐,除非他裴德和朱义方长了三头六臂神仙腿─摆明是不可能的。」
我对这些既不懂也不关心。
明宇斟了茶给自己:「你得好好补补礼仪典范,现在全宫上下,所有眼睛都盯在你一个人身上。不知道多少人咬着牙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可不比现在这么大大咧咧,说错一句话,说不定会跳出十七、八个捏错的人。
推书 20234-09-20 :龙眠之都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