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颜华身形半点不移,手依旧背在身后,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大娘在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对豫弟不利。”
颜华说到豫弟两个字时,眉不自觉挑高,话语间毫不掩饰的讥讽让长乐候夫人甚是尴尬。颜豫娘子过门两年,见到这位大伯的次数只手可数,但仍感觉得到自己婆婆与颜华之间不正常的暗涌波涛。但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心中感觉不对劲,但面对颜华迫人的气势却半点反对的意见不敢表示出来,只能眼巴巴等着婆婆的意见。可惜,她那位一向强势的婆婆也无法阻止颜华,只能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豫儿在里面,你进去看看他吧。”
颜华抬步便进,长乐候夫人忙又道:“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多少聊会便是。”
颜华半脚跨入房,闻言回过头来讥诮一笑,“大娘这么不放心,尽可与弟妹一起进来,看看我是否会对颜豫做什么!”
撂下话,颜华转身进屋,院中,长乐候夫人犹豫再三,终还是带着儿媳退避。
被送回府不久后颜豫就醒了,头上的伤被大夫处理过,身上衣服也换过。这么折腾一遍,颜豫的酒早醒了大半,自然也将他在云黛馆中做的混账事情想起了大半。此刻再听到颜华在门外说的话,心中一半怒火一般惊惧,几番转轴,才换的衣裳背后已浸湿小半。
颜豫正想着该如何找借口与颜华搪塞过去,一抬头,颜华已然堪勘立在床前。颜豫平日在外作威作福,混账事做尽,但对颜华这位兄长始终存了一份惧意。此时颜华沉着脸站在他床前,凌厉的眼中似有千年寒霜飞雪,还未开口,已然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颜豫张开嘴,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声音找到,“我今晚喝醉了……”
颜华眼一眯,道:“酒壮色胆,也就忘了自己有几条命。”声音冰寒渗人,一字一句如凌厉刀锋,割断颜豫紧绷的神经。
颜豫身子往床里缩了缩,嗫咯道:“但他们也不该动手,我好歹是堂堂世子,怎么能任凭他们作践。”
“作践?”颜华话音挑起,逼近颜豫,“到底是谁作践谁?”他手臂一伸,拽住颜豫衣领,眼中寒光犀利无比,“颜豫,你爱在外面怎么胡闹我都没心思管,但是,敢将心思动到苏白头上,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
颜华平日里虽不待见颜豫母子,但毕竟身上留着同样的骨血,加上对颜豫不放心思,很少像今日这般阴狠对他。颜豫心中自是惊虑,但却不愿太过示弱,只能犟着脖子与颜华争辩。
“动他又怎么样,他不过就是你的脔宠而已,什么亲如手足,骗谁呀!你封西陵侯前一年除夕,他跟你在这院子里做了什么龌龊事,我要说给爹听,看他还认不认你这个儿子!”颜豫赌着一口气,梗着脖子将心里窝了多时的话吼出来,还不忘往地上淬了一口,“什么出息儿子什么才子,不也尽做些龌龊勾当,我是真小人,你们也是些伪君子。”
颜华仔细听着颜豫的话,仔仔细细地听着,一个字不露。听完,他揪住颜豫衣领的手猛然一紧,竟将颜豫从床上半提起,颜豫心中大骇,慌乱之下连连用手拍打颜华后背,断断续续地说道,“颜华你这个疯子,再这样我就将你那些肮脏事情全数吐出去,看看你和苏白还有何脸面在大梁立足。”
颜华揪住颜豫的衣领的手更用力,双眼冷冷盯住颜豫慌乱的眼。
“你尽管去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最后在大梁无法立足的人绝对不会是苏白或我。还有,我今日好心提醒你一件事,你和你那心思狠毒的娘亲,当年找刺客刺杀我的事,我不是不清楚,也不是不计较,只是懒得看见你们母子而已。真把我惹急了,我一定让你和你娘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说罢,颜华猛然松了手,将颜豫扔回床上,转身就往外走。颜豫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猛咳了一阵,憋得紫红的脸才变作正常点的颜色。
不料,他一颗高悬的心还没放下来,走到门口的颜华又回过头来,光影交错间的面容明灭不定,如暗夜中恨戾的修罗。
“颜豫,你该感谢苏白,若不是他,我断然不会容忍你们母子这么多年。”
这话听得颜豫满头雾水,但颜华并不管他明白不明白,该说的话说了,这地方他不想再逗留半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颜华跨出这进院子,便看见三个人远远等在外面。
长乐候夫人和颜豫娘子一脸担忧,见颜华走出来,也顾不得说什么,直接冲进院子去查看颜豫现今如何。颜华娘亲也是满脸忧心走过来,拽拽儿子的衣袖,小声问话。
“你这孩子,脾气老是这么臭,他再怎么样也是弟弟,受了伤你也照顾这点,干吗有事非得这时候说!你叫我怎么好意思见你大娘和弟媳。”
“我早就说过,我没有弟弟。娘,我回自己府邸了,改日再来看你。”
一听儿子要走,颜华娘亲气得直跺脚,“你这没良心的孩子,才回来多久。还当不当我是你
亲娘?今晚上说什么也得留在府里,敢走我就不认你这儿子。”
颜华无奈皱眉,“娘……”
颜华娘亲不为所动,挽起儿子胳膊,一副坚决不松手的模样。
“你住的屋子娘天天派人打理,可你这没良心的孩子,不是在外征战,就是一个人在你那孤零零的府邸里呆着,平日里也不多回来陪陪娘,娘养你这个没良心的儿子有什么用。”
颜华娘亲越说越伤心,声调益发哀婉,颜华叹了口气,“我今晚就住这里吧。”
“这才像话。其实娘也不是硬留着你,你那府邸空荡荡的,尽是些粗手粗脚的下人服侍,要是有个贤惠懂事的女儿家替你操持着,娘也不会这么担心……”
眼看他娘又要把话题扯到亲事上面,颜华赶紧开口,“娘,你若再提婚事,我就回自己府去。”
“唉……不提不提!”
一路伴着娘亲零零碎碎的念叨,颜华终于到了自己当初住的院子。因为时常有人打理的缘故,院子中一草一木皆如往昔,房中陈设也未曾动过丝毫。
易因旧物忆旧情。
纵使颜华这样的人,也忍不住有些惆怅。
送走娘亲,颜华仰面躺在松软的宽床之上,记忆之中,那个惊才绝艳的漂亮少年,总是用亮亮的眼光看着自己。
他随意一笑,醉了满院桃花。
他没有对颜豫说假话,若不是苏白,他不会放任他们母子这么多年。
因为,他要感谢他们母子。
若不是他们派人刺杀自己,而苏白又恰巧拣了重伤的他。那个少年那些明亮的笑容,不会有片刻属于他。
第二十章
苏白自云黛馆回府,月已挂西稍。
入春已久,苏白却觉这夜风的刺骨胜过冬日寒风,冷着脸将颜华派的人遣走,他才放轻手脚回自己院子。苏白此时也不是怕打扰父母,只是不想遇上他们,免得花力气再费一番言语。
一回房,苏白便吩咐下人送了热水进屋,苏白将整个人浸入热水中,热气一点点透过皮肤,从每个毛孔暖进身体,僵硬的肢体终于活动了些。
混账!
苏白手重重拍在浴桶边缘,白净的脸因愤怒与热气蒸腾而透出异样的潮红,漂亮的眼中全然是恼恨。
颜豫的手在身上游走留下的恶心感仍在,惹得他心里一阵阵恶心。
颜华碰得,我如何碰不得?
露骨的话放肆的轻薄,在脑海中挥斥不去。
然而,最让他恼怒的,是自己仅仅因为颜豫的话,就忆起那些早该掩埋的记忆。
那年除夕,提早从皇家盛宴上回来的颜华,带了几分醉意,固执地拉他到长乐候府后院放烟火。宫廷秘制的花炮,不是寻常花炮比得上的,一点火星过后,便是晃亮半个夜空的绚烂色彩。他站在那些绚丽的色彩下,站在漫天星辰下,笑也如烟花般醉人。
只是后来,所有的事情渐渐变颜色。霸道强势的吻,强迫加诸的炽热温度,刻骨的疼痛,全都扑涌而来,将他整个人完全吞噬。
枕腻甜香,被翻红浪。
记得他初睁眼,看到身侧颜华的睡颜,满心恐慌不已。平日的亲密无间,全心钦佩,一时间全化作惊恐尴尬。然而惊慌未过,房门却突然被推开,红衣白裙的艳丽女子煞白着脸,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这眼前罪孽。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什么是罪恶?”
“罪也罢恶也罢,都是我一人的罪,纵然上天要罚,我丝毫不在乎。”
寒山寺中自己与颜华的对话还清晰无比。
苏白滑入水中,水即刻漫过他头顶,如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口鼻,不留半点逃离缝隙。胸腹中的空气越来越少,苏白耳旁渐渐有微鸣声,眼前也现出模糊白光。意识快要模糊的瞬间,苏白猛然自水中挣出头来,大口大口吸着气。微冷的空气吸入肺,脑子却突然清醒起来。
颜华,如你我这般违背伦常,便是罪恶。如你我加诸于琉璃身上种种,也是罪恶。既然是你我共同犯下的罪孽,便应当你我两人一起承受惩罚。
离开那快要变凉的水,换了身干净衣裳,再拿干净巾子将发上的水擦拭干。苏白揉揉额头,觉得人稍精神了两分,才吩咐下人进来将水抬走,将屋子收拾干净。自己则转身进内室去了。
奈何躺到床上才发现,漱洗过后,酒意虽然褪干尽了,倦意却也一并褪去,苏白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却终是无法入睡。复又起身,披衣挑亮了灯,寻了本书回到床上,一会看看书,一会看看别处,就这么睁着眼对着那一盏灯火到天明。
不知何时,苏白恍恍惚惚困过去一阵,不久,窗外五更鼓又将他自睡梦中拉出,他起身唤人送了热水布巾来,待收拾妥帖,用过早饭,便出门去。
出门时,苏白抬眼看了看院中天色,天低云厚,全不见半点明媚。他想了想,转身又转身,返回屋拿了把纸伞,再从侍郎府的西面小门出去。刚没走两步,巷子里便来了个面目模糊的小丫头,一身胭脂香花的味道腻得人发愁。那小丫头低着头,不抬脸看他也不说话,只是慌慌张张地将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转身忙不迭地跑开了。
苏白展开手中的纸卷一看,却是楚甚云的笔迹,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小字。
“无事,勿念。”
苏白看过将纸卷揉了丢掉,才发现脸上飘过有几点凉意,伸出手去,只觉手心也是点点细微的冰凉滑过。
雨就这么下了下来。丝丝细润,却绵愁纠缠不清。
苏白撑起伞,一路慢悠悠走着,从自家后巷一直走到鸿胪寺衙门。从侍郎府到鸿胪寺府衙的路不短,苏白这样悠闲漫步,到府衙时的时辰自然早不了。他才迈进衙门,就撞见一脸严肃的右少卿大人急冲冲往外走。
这位近日里好不容易才看他顺眼些的右少卿大人停了下来,上下扫了苏白两眼,视线在他濡湿的官袍和沾了不少污泥的袍摆上停留片刻后,一双凌厉的眼抬起,直盯着苏白的脸,“苏白,这都什么时辰!你居然现在才到。”
苏白淡淡一笑,似不以为然。
偏偏他这不以为然的态度看在一板一眼的右少卿大人眼里,是相当的刺眼。这位右少卿大人脸一板眉毛一竖,朝苏白训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不严于律己,言行散漫,置朝廷例律于何处!还有,你看看自己的官服,污迹泥痕,可有半分官容在?”
“下官知错,下次定会注意。”苏白挑眉,就这么回了一句。
“再有下次,罚俸半月。”
许是还有急事,顾不上再理会苏白,右少卿大人袍袖一甩,扔下这么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只不过,远远地苏白也还听见他声音。
“浪荡子就是浪荡子,杜凌夸得再好,也只有这么点出息。”
苏白弯唇笑笑,这么大声响的嘀咕,恐怕也只有这位直性子的右少卿大人才做得出来。
转身进主簿厅去,只一眼,就望见案头的文书已经堆了小半摞。苏白皱眉,依照往日的例子,下面的司宾署丞不多会估计还会带些麻烦事过来,几日又不得安闲。真是的,这北燕四皇子人还没到,自己已经盼着他快点走了。苏白虽然心有抱怨,但也只是叹口气,之后便认命地坐回自己位置,继续每日不断的琐碎事。
但认命是一回事,真做起来又是一回事。北燕四皇子韩玄不日进京,派去服侍的人员具体名单,驿馆中种种按照何种规格设置……一大堆琐碎的事情,等苏白一一处理下来,案头的文书倒是消下去了,可惜外面的天色,也已经暗下去了。
别的屋子里灯光早就灭了,衙内的杂役探头探脑地来看过几个来回,苏白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从这屋子出去而已。
“咕~”
可是人的身体向来是不由人的心思控制的,苏白中午没有回侍郎府,只是草草在衙内吃了点东西,这日里处理了一大堆事务,又同司宾署那事事讲祖制规矩的老头磨了半天,眼看天色已暗,苏大少爷的肚子也忍不住叫腾起来。
终于,在衙内杂役不知道第多少次来瞧他的时候,苏白施施然起身离开。衣袂轻飘,将一贯风流公子的潇洒气度做得十足。
走出衙门,早上飘着的雨现在仍旧飘着。
苏大少爷手中一把纸伞还未撑起,西陵侯家眉眼精明的小厮四儿已然撑了伞迎了上来。
四儿身后,颜华俊容无波,星辰般的眼定定看他,他那一袭青衣沁润,几乎要与这漆蒙暗色和无边细雨融为一体。
苏白忽而一笑,眉眼微弯。有些事情,再躲也没有用,倒不如干干脆脆迎上去,至少换个潇洒姿态。
迷蒙雨雾中,凭谁一笑,醉春风。
依旧是西陵侯府,依旧是别致典雅的亭台水榭。
只不过庭外的花红柳绿在连绵细雨中,柳绿依旧,花红点点残。
亭中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深秋隆冬雪漫天的日子里做的事情,搁到这寒雨绵绵的春末,却也是出奇地合适。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苏白心中本是这么想着,口中也就这么说了出来,颜华随手便斟了杯酒递上。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苏白微微一笑,接过酒,却不忙着喝,只将烤暖的杯子紧贴手心,“侯爷这话虽是应句,却未应景。不过才四月的天,如何见得着雪。”
颜华眼中似有小火焰簇簇,明若星辰的眼将苏白的笑容映在眼中。
“苏白,不要叫我侯爷,叫我颜华。”
“颜华……”
苏白将酒入口细细品,那一点点辛辣,所随的是无尽醇香,而自唇间吐出的两个字,也是缓如细流。
待苏白将手中酒杯搁上桌台,颜华伸手将苏白手纳入掌中。
似水寒凉。
“苏白,我无意逼你。”
“颜华,你无意逼我,只是要我记得当初许下的赌约而已。你予我三分宽待,我便得意忘形欲求七分。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我苏白也是这般不自量力不知好歹的人。”
面对颜华灼灼目光,苏白转了脸去,院中花红益褪,原本绯艳的颜色隐隐现出残白。而苏白长眉美目薄唇,宛若画中人。
昨日颜华扣了他下巴,要他记得自己当日许下的承诺,字字冰寒,却也给他一个警告。颜华前些日子未曾步步紧逼,他自己就松了紧绷的弦,以至忘了自己的处境。
你要的,我便给!
当初话说的是斩钉截铁,可记性却是不怎么好。
颜华握住他的手骤紧,体温从紧握的手上传到过来。
“苏白,我的确有负你和琉璃。”
苏白猛然转过头来,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这话会是颜华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