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坐在对面听二人言语,自斟自酌,一杯复一杯。然后听得杜凌淡笑言语,清浅如风,却如利刀刮面而过。
“你若不甘心,我便助你。”
苏白又饮一杯酒,抬起头来直视杜凌,“杜大人如何才肯助甚云?”他怎敢忘了,这温文儒雅出尘如王谢一般的男子,是朝廷正二品大员,当今圣上宠臣。也是朝中出了名的杜修罗。只是这位杜修罗的恐怖,恐怕是在于阴狠,而非在于暴戾。
杜凌没有急着答话,笑笑望着苏白。楚甚云却忙阻住苏白,说了一句‘不必’,可惜声音太过喑哑。
杜凌不答话,苏白便自己答道:“杜大人心系,可是令妹与西陵侯的婚事?”
楚甚云闻言乍然愣住,死死盯住杜凌,平日里多加修炼的妩媚娇弱,全然不见。半晌,楚甚云才低下头,墨发如云低垂,掩了春风面,缠了七琴弦,只闻喃喃低语。
“又是一个愚昧女子,愚不可及。”
但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以青春年少赌那人一副铁石心肠,白白葬送许许多多。
杜凌听得清楚,不怒反笑,依旧清雅出尘,只听他开口说道:“苏公子猜错了。舍妹倾心西陵侯,那是她个人的想法,杜凌与家父皆无此心。至于西陵侯,恐怕更没有这个心思。”
杜凌故意提到他父亲,苏白何等剔透心肠,其中缘由自然一猜而中。杜凌的父亲杜修文大人,先帝钦封一等护国公,杜凌也是朝中掌权之人。而颜华手握重兵,业朝西面边陲安危系于他一人之手,以西陵侯颜华今日权势威严,杜家今日朝堂之荣宠,若杜颜两家结亲,天家意难安。
只是,眼前的问题却不是这个。先不管杜凌对他与颜华、甚云三人之间的事情知晓多少,眼下最麻烦的是,这人要什么。
世上无不劳而获的事,杜若与颜华的婚事杜凌没兴趣,那总有别的事情是他感兴趣,而自己又帮得上忙的。
“那杜大人究竟为何?”
苏白说着话,心里感觉很累,这么些个心思难测的人,颜华、杜凌,为何都要自己去揣测他们的心思。
“不为什么,纯粹想帮你们。”杜凌说完话,毫不意外地看见苏白的惊异与怀疑。再转脸看看一侧神情恍惚的楚甚云,轻叹口气,道:“今日这宴白白让我自己毁了。苏公子,我有心与你交朋友,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杜凌句句真言。”
苏白牵牵嘴角,“不信。宴已非宴,杜大人请自便。”
修罗修罗,今日终于领教得,传言不虚,只是不若当初想得有趣。
“我会吩咐下人别来打扰,你们两人再想想,若以后改变主要想要我帮忙,随时都可以再找我。再会。”
杜凌转身出了门去,还替两人反手带上厅门。
等杜凌走得远了,苏白起身到楚甚云面前,将她遮面长发捋到耳后。
“甚云,我送你回去歇息。”
楚甚云点点头,站起身,走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对苏白说道:“苏白,你记住,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为难自己。”
“甚云,你不舒服,先回去歇息。”
苏白方才一个人自斟自酌,灌了不少酒,这时候其实也是面颊绯红,头重脚亲,但看楚甚云心绪不佳,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想着先让她回房休息。
楚甚云只饮了一杯酒,又是在风尘中打滚的人,并未醺醉,只是眼下心绪不宁,脚步反倒比苏白迈得稳健。
但两人才转入内厅,未得入楚甚云厢房,门外一阵嘈杂声让两人止了脚步。依稀里还能听见男子醉醺醺的叫嚣。
“这楚甚云是个什么东西,花魁……不也是给人赔笑的,就凭你们也敢拦我!”
苏白皱眉,待要发作,却被楚甚云拉住,“那位杜凌杜大人的面子,不少人都得卖吧。”
果不其然,外面有人絮絮解释,隐约提到杜凌的名字。不料那醉汉却是半点不依,依旧大声叫嚣,“大爷我才看见杜凌出去。莫说他不在,就算他在,也得卖我面子,我可是堂堂长乐候世子……”
苏白与楚甚云脸色同时一变。
怎么会摊上这个混世魔王。
第十五章
长乐候世子颜豫,那自然是长乐候嫡子,颜华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时也是令长乐候头疼万分的混事魔王。
若说苏白是沉醉风流只识享乐的浪荡子,那这个颜豫简直就是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样样精通的混世魔王。若不是业朝祖制,爵位只能嫡子承袭,加上长乐候夫人又颇有些手段,难保长乐候会不管这个混世魔王,直接将爵位传给颜华。
可惜,现在的颜华也不稀罕那个爵位。
苏白和楚甚云此时正寒着一张脸,听门外嚣闹。
想这颜豫何等混账人物,又岂是门外那几个人挡得住的,不一会儿,这长乐候世子就一脚踹开雕花木门,摇摇晃晃跨进门来。几个仆役在门外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只能在门口干着急。偏偏那混世魔王还转过身来,对着门卫慌张的几人吼道,“滚,都给大爷我滚!”
这下好,再担心,门外的几人也跑没影了。
颜豫反手砰一声从内里把门插上,转过身见外厅没人,歪歪扭扭又拐几步,转进内堂,这下终于看见屏风面前的人。
苏白和楚甚云站在一起看着他,眼神冰冷又防备。
哪个男人喝了两杯酒,血气冲天,再被美人看不起,那心里都是不舒服的。何况是颜豫这样作威作福惯了的人。就算天大的事惹了,只要没伤到皇家脸面贵族利益,他娘也能给他摆平。何况惹这么一青楼里的小小花魁。
颜豫咧嘴嘿嘿一笑,色相必露,苏白本就微醺,这下更觉得胃里不舒服。
颜豫自然也看见他了,他背着手围着楚甚云和苏白走了两圈,一面绕一面点头咂舌道:“不错、不错不错……这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想必就是你们这种吧?这美人要身段是身段要脸蛋是脸蛋,动人得很。可惜……”颜豫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转,笑容也益发露骨,眼光色色地直往楚甚云胸前瞟。“可惜本大爷今日就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想一个相思媚骨,娇颜腻香……鸳鸯被里双双眠……”
颜豫太过兴奋,竟然唱起淫词艳曲来,楚甚云满脸不屑看着颜豫,苏白听得浑身打颤,怒气勃然而起,当下里一拳挥出去,正中颜豫鼻梁。颜豫眼一花鼻子一热,红色的液体随之流了下来。长乐候世子何时受过这等闲气,当下连鼻血也顾不得擦,就扑上去与苏白缠斗。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苏白你当自己是谁呀,也敢打我!你不过就是颜华的禁脔,我呸!”
楚甚云愣了愣神,看着纠缠的两人,竟有些手足无措。苏白毕竟身子单薄,不敌这混事魔王彪悍,几番挣扎,最后竟被颜豫压在地上。
却说这颜豫制住苏白,正握了拳头要一拳挥过去,但突然生生停住手。改掐了苏白下巴,抬起细看,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后的楚甚云和地上的苏白一阵毛骨悚然。
“我说呢,怪不得颜华放着活色生香的美人不要,却死心踏地得守着你这小子。今天仔细看了才发现,苏白你真比那些个花魁娘子漂亮得多。”
“混账!”
苏白努力想要挣起身,却被颜豫死死制住。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斜插入鬓的飞眉,深邃黑亮的眼,形状姣好的唇,以及那上挑的眼尾,因醉酒而无意散发的惑人气息,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诱人。
颜豫猥亵笑着,竟然伸手去拉苏白的腰带,还不忘出言侮辱:“我平日里见过不少好小倌的主,但一直没试过那滋味。今日倒好,先你这极品开开荤。”
苏白脸色煞白,即怒且窘,不由厉声喝到:“你敢!”
颜豫手已然探进衣襟,摸了一把滑腻的肌肤,嘿嘿笑着,不以为然道:“当然敢!颜华碰得,我如何碰不得。”更变本加厉地凑到苏白耳边,缓缓吹了口热气,压低声音说道:“别以为你和颜华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封西陵侯前一年除夕,你们在长乐候府做的事,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
苏白身子僵住,不敢置信看着颜豫。颜豫见他不再挣扎,以为他放弃挣扎,自己即将得手,笑得那叫一个得意。
“苏白,告诉你吧,那年我可在院子里来着。”
颜豫得意地卖弄自己知晓的秘辛,却没看到意料中苏白更为苍白的脸色。反而见苏白抬了眼睑,微睨着一双墨玉般的眼斜斜看他,唇角轻轻勾起,绽开一个笑来。霎时间,似有漫天桃花纷飞,璀璨得迷了人眼。
颜豫觉得体内更加帜热,探向苏白身体的手也更加急切,他一把扯开苏白衣襟,见那白玉般的胸膛露了出来,血气一下子全都涌入脑中。思绪已然混沌,只能凭着本能驱使伏下身去,靠近那边晶莹玉色。但还未触及眼底美色,颜豫猛觉后脑勺一阵钝痛,人已直直地倒在一旁。
他身后,楚甚云拿了脚凳站着,呼吸急促,脸色也难看至极。
“甚云,我无事。”
苏白看楚甚云的样子,倒牵牵嘴角硬扯出一个笑来,安慰楚甚云。然而话才说完,他便止不住胃里翻腾,歪向一边干呕起来。
“苏白,你怎么样?”
楚甚云赶紧将脚凳丢在地上,一脚踹开苏白身边的颜豫。苏白见楚甚云的动作,忍不住发笑,这下笑得虽苍白无力,却是真心的笑了。
“笑,都成这样子了还笑,笑不死你!”
口中责骂,眼底却隐隐有水光。这么些年人情冷暖看得多了,那些所谓的故人,也只有这么一个苏白是全心全意护着她,纵然拼得全身是伤,还是努力地护着她。楚甚云这么想着,心底对颜豫的厌恨又多了分,扬眉又是一脚踹去。幸得那颜豫已经昏了过去,不然这两下金莲,必然是极疼的。
苏白自己将衣服理好,楚甚云又扶着他坐起身,拿茶水给他漱完口。苏白问:“甚云,我是不是挺无用的,护不住你却要你要护。”
楚甚云抱了苏白,柔声道:“你既知晓我的性情,又何必说这些。”
苏白笑笑,在楚甚云怀中闭眼养了会神,等胃里不在那么难受了,才道:“甚云,去看看颜豫吧。”
楚甚云银牙咬得入骨,“这么个混账东西,死了干净。”
苏白开玩笑道:“他若死了,咱们俩可都解脱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谋杀长乐候世子,这罪名不小。长乐候夫人的凌厉手段,自己那双爹娘可招架不住。至于颜华,颜豫再怎么也是他弟弟,想护自己,也护得不光彩吧。
苏白挣起身,自己去看地上躺得如死尸般的颜豫。他也学楚甚云踹了几脚,不见反应。
“不会真敲出问题了吧?”
苏白蹲下身去,探颜豫鼻息。
第十六章
苏白伸手去探颜华鼻息,良久,待楚甚云心里都有些紧张了,煞白着脸待要询问,他才抬脸望着楚甚云一笑,“还活着,就是让你给敲晕了。”笑容间似有少年时的些许顽皮与狡黠。
楚甚云心里一动,但还是没表现出来。
“就让他在这里躺着降温吧,刚才估计把脑子烧坏了。”
苏白缓缓站起身,与楚甚云到内室坐了说话。
楚甚云观苏白神色,已然没有刚才顽皮一笑时的轻松,而是一脸凝重。楚甚云见他也无意先开口,便自己道:“你在担心什么,杜凌还是颜豫?”
苏白仰颈叹了口气,“杜凌的事可以先不去管他。至于颜豫,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担心。”或许只是单纯的厌恶和难堪,以及被勾起那些故意淡忘旧事的恼怒。
楚甚云坐到苏白身旁,感觉温柔安静从旁边的身体里传过来,“苏白,颜豫说他知道那些事,是真的吗?”
“看他的神情,不似做假。他也不是能装到那个地步的聪明人,必然是知道些什么。”
“本来还以为,就你、我、颜华三个人知道呢!怎么会让颜豫这个混事魔王知道了?”
楚甚云故意将话说得轻松些,又伸出手去握住苏白手,那双手挣了一下,还是乖乖呆在她手中。楚甚云能感觉那双手的冰冷。这么个全心全意护她的人,其实年龄比她还要小些。当年自己见到他时,也不过当他是个漂亮的弟弟而已。
“这或许就是命。”苏白漂亮的眸子里微光一闪,“命不由人。幸好颜豫没告诉别人。”
“你凭什么肯定?”
“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他其实也是个活在颜华阴影下的人,太过优秀的庶出哥哥,自小就是他的威胁。而今,威胁称不上,颜华在他面前仍有绝对的威严,不是吗?”
苏白先前为楚甚云捋在耳后的发又乱了,三两束散乱垂着,云黛馆的花魁娘子,何时这么狼狈过。
“敢于直面颜华怒气的人,也就只有一个苏白罢了。偏偏你越触动他的逆鳞越逼他动怒,他却越放不开你。”
至今躺在外面的颜豫,平日再作威作福,见了颜华还是规规矩矩,今日敢把主意动到苏白头上,恐怕也是那几杯杜康惹的祸。
“我倒宁愿他放得开。”
楚甚云偏头凝视苏白,那神情姿态,恍若许久以前的女儿娇态。苏白被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抿唇笑笑欲掩尴尬,问:“甚云你看什么?”
“猜我刚刚看你的时候在想什么?”
苏白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什么?”
楚甚云放了苏白的手,笑容里面有些心酸,开口软软道:“我在想,若你是女子,与颜华就是佳偶一双。”
苏白未料到楚甚云会说出这种话来,怔了怔神,白净的脸皮下却隐约透出些绯色。但很快那抹绯色便退去,苏白看着楚甚云,眸子亮得出奇,“胡说些什么,我与他俱是男子,无可更改。甚云,你在担忧。”
语气即肯定,又认真万分。
“没有。”楚甚云想也不想地否认。
“甚云,你只要记住,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出这泥沼之地。”
楚甚云站起身,背对着苏白。“我自然信你。罢了,不再说这些事情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处理外面躺着的混账吧。”
“叫人抬西陵侯府去。平日都是我苏白采香亲芳泽,今日竟然叫他欺到我头上了。我别的本事没有,借刀杀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苏白脸上漫出些冷冷的笑意,可笑着笑着,苏白突然像想起什么,笑容僵在脸上,手急忙忙往怀里摸。摸了半天,怀中空无一物。他急忙忙冲出去,在颜豫周围四处翻找,地上、桌椅下,就连颜豫身上也搜了一遍,还是半点未见。
楚甚云不解,问:“苏白,丢了什么要紧东西?”
苏白又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对了,他身上的银两也没了,必然不是在揽月阁里无意丢的。那么就是……先前在街上被人撞的那一下。
东西断然找不回了,苏白颓然垂首。
他连件旧物都留不住。
楚甚云蹲在他旁边,细声问:“苏白,究竟丢了什么?”
苏白抬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容颜如昔。他张张口,声音说不出的干涉,“我把金铃掉了。”
杏眼桃腮春风面,手绕金铃笑。
楚琉璃表情稍滞,马上便柔柔笑起来,伸手轻拂苏白面庞,说:“掉了就掉了。当初把那东西留个你,也只是给你做个念想。就算日后我真脱出这污泥恶沼,也不能再以殷琉璃的身份活着。”
她若真脱出这无尽苦海,殷琉璃也好,楚甚云也好,过往种种,皆应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