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来他有些激动,嘴唇微微颤动,眼睫没有规律地眨着。
“您还好吧?”这回换我担心他了,“您可是专业的。”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恢复了职业性的表情。
“您说得没错。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请按时服药,另外多出去散散心,也对健康很有帮助……今天就告辞了,我明天上午再过来。”
尽管对他情绪的波动有些担忧,但这不并影响我对他的信赖,他对病情的分析倒是头头是道,所以我决定听从他的安排,按时服药,到花园里散步。
安东尼奥的花园很大,很大,有森林,也有湖泊,还有专门的猎场。
虽然快到冬天,花园里的植物不再有生机盎然的景象,但泥土上铺满了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很舒服,再加上清远蓝天作背景,青黄红相接的树木与树叶错落有致,秋风萧瑟,秋叶纷飞的景象很容易让人触景生情。
我刻意把地上的树叶用脚翻弄起来,上面一层是干爽的,而下面一层与泥土相接的地方就很湿润,看来大自然也很聪明,用这种方法,树叶和泥土都保持了更长久新鲜的生命。
“嗨——皮耶罗——”
远远地我看见维托在向我挥手,与他一起并肩的是强尼,他们的都穿着厚厚的咖啡色毛外套,款式颜色一模一样,对于这样的默契我稍稍有些惊讶。
“嗨,维托,嗨,强尼。”
“真是巧皮耶罗,难得见你出来散步呢。”
维托依然温和地笑着,而强尼仍习惯地板着面孔,冷冷地看着我。
“啊,是克林医生,他建议我多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会对治疗有好处。”
“希望你不要半夜跑出来散步才好……”
“强尼!”
强尼冷冷地插了一句,维托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对于他的讽刺,我一笑置之,维托却急于为他辩解:
“强尼的意思是,他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他一向不善于表达,皮耶罗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与他们告了别。
与我这个相处多年的哥哥相比,维托更像兄长,而强尼似乎也很听他的话。
我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他们,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但维托显然对他方才的无礼还在喋喋不休,强尼却不耐烦说了什么,维托就快步向前走,强尼追了上去揽住他的肩膀和腰……
当我回到家里时,克蕾丝刚从市中心回来,她风尘仆仆地,采买了一大堆的东西,衣服、食品、珠宝、化妆品,装饰品……甚至还有家具。
她大汗淋漓地指挥着佣人们把货物从卡车上搬卸下来运到房间里,见我回来了,兴高采烈地扑了上来,强硬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对于她的过分亲热我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是兄妹,这样的见面方式也太火辣了。
我推开她警告道:“克蕾丝,即使我们是兄妹,我也不喜欢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她撅起嘴嘟囔着嘀咕:“都说是兄妹了,有什么大不了?以前都是这样……”
“维托回来了吧?你毕竟是有丈夫的人,还是保持些尺度,让维托看到了会怎么想?”
迫不得已,我只好用维托当挡箭牌。
“哼,他呀……”她撇撇嘴,很不屑,“他就像个植物人,除了强尼,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包括我在内……皮耶罗哥哥,我们不说他了,这次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她跑到过一堆纸袋里翻弄了半天,拿了两袋出来炫耀:
“蒙特利的Le Hoyo系列雪茄,法国拉图庄顶级红酒,都是你的最爱。”
对于她投我所好的讨好,我确实动了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了克林的话,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给他的治疗设置障碍。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医生建议我最好不要再碰烟酒,这样对我的健康没有任何好处。”
她很失望,仍举着纸袋着挑了挑眉毛说:“哼,你戒得了?”
我坚定地点头,坚持不接。
“好吧,我给你留着,等你想要的时候就找我来拿。”
晚上用完了晚餐,安东尼奥详细询问了我的病情就带着强尼维托和乔治上了楼,在他的书房里商讨我暂时不知道的所谓的生意场上的事。
至于为何不让我加入,养父自有他的道理:
“皮耶罗,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不适合再给自己增加压力,所以在你完全痊愈之前,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身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巴不得你快些好起来好帮我的忙,没有你很多事情都不很顺利。”
于是我积极配合克林的治疗,好重新开始我在养父家的工作和生活。
我知道自己对养父的黑道事业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既然这里是我的家,我还是要为他做点什么,总不能白吃白住。而且我如此迫切地回到罗马,一定不是什么思乡心切,既然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我就要在这里找出问题的所在,比如我的身世,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安东尼奥收养?我又是为何在异国他乡漂泊一年?那双眼睛,棕褐色的眼睛,它为什么总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
我决定和乔治好好谈谈,我觉得他应该对这一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很了解,但是自从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从未找到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是陪在父亲身边,就是外出办事,要和他说上几句话比上天堂还要难。
31.狮子与牛
机会来了。
第二天晚上,安东尼奥,我的养父照常把四个人召集在书房里开会,我趁着乔治出来方便的机会把他堵在了盥洗室。
“乔治……”
他正在水池旁洗手,从镜子里看到了一锁好门就摆出一副审判官态度的我。
“怎么?想问什么就问吧,你该等了好久了。”
他甩了甩手,开始对着镜子摆弄他棕红色乱蓬蓬的头发,可是无论他多么细致地梳理,头发的轮廓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改观。
“我只回答你三个问题。”他伸出三根手指冲我晃了晃。
我不理他轻佻的口气和表现,想也不想就把近日来积累在心间的疑问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为什么会去西班牙?”
“去执行任务。”
“执行什么任务?”
“杀人。”
“杀什么人?”
“一个斗牛士。”
“他叫什么?是不是佩洛?”
“无可奉告。”他转过身朝门口走来,“已经超过三个问题了,我说过我只回答三个。”
他的态度让我忍无可忍,用胳膊肘一把把他按在门上,逐渐加重身体的重量,他奋力挣扎,但是无论在身高上还是体力上,他都难及我的三分之一。
“你最好老实回答,不要惹我生气!我要杀的人是不是佩洛?”
“是……咳——咳——”被我压得用力,他透不过气了,我不想要他的命,稍稍放松了些,继续问道:
“可是,他死在斗牛场上了……不是我杀的,如果我是一个黑手党,杀一个人不该用那么久的时间不是吗?”
“皮耶罗,这要问你自己了,从开始我就劝你尽快斩草除根,可你却带着他逃了,不但逃了,而且还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反过来我倒要问问你了皮耶罗,你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他?又是你的那点无聊的忏悔心在作怪?”
“……”
我回答不上来,根本回答不上来。
为什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突然大发善心手下留情,为什么一只狮子会为了保护一条牛犊宁愿背叛狮群东躲西藏,甚至在发现牛犊要坠下悬崖时连自己性命也不顾跟着一起跳下去?是狮子厌倦了牛肉的美味想尝尝青草的味道,还是狮子认为自己本就不是狮子,而是一头牛?
答案是哪一个?
“谁给我的任务?为什么要杀他?”
“任务,任务当然是帮里下的。至于安东尼奥先生……为什么要杀他,我也不清楚!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安东尼奥先生?”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关于帮里的机密也许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即使这少部分人,作为首领的教父先生也不一定什么都对他们说。
我的养父根本不想跟我提及此事一个字,每当我询问,他都会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就不要勉强回忆了。”为借口搪塞过去。
我放开了乔治,他整了整衣领,重新拢了拢头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皮耶罗,虽然你在这里长大,安东尼奥先生是你的养父,但同时他还是K帮的首领,如果他不想提起某件事或某个人,你最好不要触犯虎威,否则对你没有好处,听你老朋友的忠告吧。”
他一定知道什么,他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无所知,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偏偏我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只有向克林求救。
当克林再次来的时候,我恳求他一定要想办法让我想起过去一年的经历,加大药物的剂量也好,深度催眠也好,甚至再接受一次重物撞击,或者从三楼跳下去,也许我就能恢复记忆?
“你疯了!”克林狠狠地责骂我,“你知不知道,加大药物剂量和深度催眠都会严重损害你的神经!撞击?跳楼?那就更是愚蠢!你想把命也搭进去吗?”
“有些事我必须想起来,求你帮我。”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了。
“一定会记起来的,但也不能一蹴而就,‘欲速则不达’,你那么做只会害死自己!”
“可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不穿衣服的傻瓜,站在人群中央,所有人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都在嘲笑我,只有我自己毫不知情……”
“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事想不起来更好,想起来了,就只有更痛苦……”
“克林!”我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是不是知道我什么?告诉我!”
他扳住我的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我却看不懂。
良久,他缓缓低下头,喃喃地说:
“我当然知道你皮耶罗……你太善良了,善良到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这就是你痛苦的原因……每当你杀一个人,你就要和自己的善良进行另一次屠杀,而每次屠杀的结果,就是令自己伤痕累累……你会疯狂酗酒,整夜放纵,和无数女人上床,抽掉整箱拉图庄雪茄……做完这一切你就会跑到我这里大哭一场,然后醉倒在床上……每当我看着这样痛苦的你,我就会心如刀绞,让我鼓起勇气生活下去的是你,我怎会不知道?”
他动容,眼中竟含着泪,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会突然失控。
“克林……”
“既然痛苦,你还回来干什么?随便躲到哪里,天涯海角,只要K帮肯放过你,你就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啊,你不是一直很向往吗?还回来干什么?你这个笨蛋!”
“克林……”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已经哽咽了:
“我十几岁父母就被仇家杀害,为了报仇我认K帮首领做教父,他帮我报了仇,可条件是我必须为他卖命,我根本没有胆量干那些非法的买卖,更别提杀人,要不是你,皮耶罗,替我犯了那些本该我去犯的罪,恐怕这一辈子,我都只能活在痛苦里,最后精神错乱……我太懦弱了,懦弱到以为只要自己不去干,就不会有一丝负罪感,就不会下地狱,可是我却把这罪恶加在你身上,我以为你已经是个罪犯,多杀几个人,多犯几条罪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错了,真正的恶魔是我,我利用了你来洗脱自己的罪责……”
他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肩膀不停地颤抖,亚麻色的头发全部垂到了额前,脸庞深深埋在胸前。
我知道他在向我忏悔,本应该忏悔的人是我,我却接受别人的忏悔,我的罪孽该有多么深重?
我把他轻轻揽在怀里,这个我之前认真保护过的人,他可怜地紧紧抓住我胸前的毛衣,把它们攥在手里,仿佛我才是他的救生圈。
“皮耶罗,皮耶罗……我没资格喜欢你……没资格对吗?……”
“不……没资格的,是我。”
我唾骂着自己,皮耶罗你是个十足的恶棍!
你这个左右摇摆不定的人,走在悬崖峭壁上,走在山涧间的钢丝上,走在湍急的河谷边,走在戈壁沙漠里……你既然选择了当魔鬼,干吗还惦记着上天堂?一面滥杀无辜,一面又在充当好人,想为自己赎罪吗?你赎得完吗?如果魔鬼也能上天堂,那撒旦就能和上帝喝酒聊天了。
不管怎么样,克林还是没有答应我用损害自己健康的方式来达到找回记忆的目的,我所做的就只有等,等我的大脑自我修复成功,或者某一天突然开窍。
它能突然开窍吗?听起来好像是天方夜谭,但一定是有这个先例,不然人类怎么会造出“开窍”这个词?
我真的在某一天突然开窍了,虽然开得并不完美,但我最想知道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在我与那个人的目光相遇时,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大脑中,心脏中,血液中。
我是一只狮子,还是一头牛?
答案是,我哪样都不是。
我欠了一个人的债,我是来还债的,如果他还需要我还的话。
我只想问问他:这么做值得吗?宁愿押上性命也要让我后悔吗?
32.日记
今天是个好天气。
清晨我躺在大床上,不但能聆听布谷鸟美妙的歌喉,还能享受第一片阳光带给我的温暖,我看见朝阳的笑脸,尽管冬季已至,这笑脸却依然如故,我同样微笑着向它致意,甚至捞起被角用鼻子搜寻它的味道:法国的塞纳河水,巴西的伊瓜苏大瀑布,瑞士的阿尔卑斯积雪,希腊的蔚蓝色爱琴海,德国爽口的慕尼黑鲜啤,西班牙喷香的派勒,还有,还有……罗马式炸鸡块?安格斯嫩牛扒?
等等,我想我是饥饿过度,昨晚陪着养父打牌,老头子赌运太好,一直玩到深夜,连宵夜我也没顾得上吃就睡觉了,肚子不饿才怪。
不过这浓浓的蒜茸和牛肉酱汁香味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我穿好衣服打开卧室的门,刚开启一条门缝,香气就扑鼻而来,扑鼻而来的还有风风火火提着裙子上楼的马里亚,她的身上沾染了一层油烟味。
“皮耶罗少爷,您醒啦?肚子饿了吧,我特意端点点心给你垫垫底。”
对于我们的心有灵犀我有点窘迫,但是看到她手里端着的芝士饼、提拉米苏和一小杯白葡萄酒,什么窘迫立刻烟消云散。
“马里亚,您可真贴心!”
我差点高呼了起来,她也兴奋异常,音量明显比平时大了许多:
“我说少爷,今天的早餐就这些了,老爷、小姐、姑爷和二少爷都在自己房里用餐,我们这些下人要集中精力忙上一天哪!”
我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小口白葡萄酒,嗯,很不错,清爽甘冽,这让我的心情一直下子变得明朗,一边吃着芝士饼一边笑着对她说:
“是不是你们平时太偷懒,被老爷发现了,不得已只好把自己变成勤劳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