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那不勒斯晚风
43.旅途
在教父最后温和而慈祥的叮咛之后,我和维托准备踏上前往那不勒斯的火车。
送我们到车站的,只有克蕾丝和管家。强尼临时有任务,而佩洛,他不来,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我们不是去旅行,离别的时候,人越少,目标就越小。
克蕾丝依依不舍地紧紧拥抱维托,亲吻他的额头和嘴唇,维托也温柔回应她,他们终于看起来像一对恋人或夫妻,看来只有在生离或死别时,善于带着虚伪感情面具的人们,才能真情流露。
我想佩洛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来告别吧。
可笑,为什么到今天我还在笃信,他面具下的,一定就是脉脉温情?
克蕾丝红着眼睛拜托我好好照顾维托,我点头答应,请她放心,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冷酷的声音响起:皮耶罗,替我杀了维托。
命运再一次将我置身于杀与不杀的漩涡,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我以为前方就是出口了,但那只是假象,摆在我面前的,依旧就是无止尽的岔路。
我们提着行李登上列车,从窗口向克蕾丝挥手告别。当汽笛鸣响的时候,克蕾丝渐远的,用手帕掩面的身影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他们之间,真正的离别,甚至可能是死别,除了痛彻心扉,还有什么?
因为坐在我的对面,与火车行进的方向相同,维托并没有看到克蕾丝失声痛哭的场面,他表情轻松,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甚至主动要求列车员取来报纸以消磨无聊的旅途时光。由此我坚信,他和强尼在出发前拥有一个美妙的“告别仪式”,这令他心情舒畅。
我有些嫉妒,这样愉快的心情我可望而不可即,便提出去餐厅喝咖啡,以便在放松的情况下,多增加彼此的了解。
“看来心情不错。”我语中带酸。
他放下咖啡杯,冲我笑笑:“好几年没有回那不勒斯,不知家乡变成什么样了,能有这么个机会回去看看,当然觉得开心。”
我抱起手臂回笑道:“我以为,你已经把罗马当成自己的家乡,因此忘记了那不勒斯。”
他左边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我想我的这句话牵动了他某根回忆的神经。
“怎么会,虽然定居罗马,在那里有了家庭,但在我心里,那不勒斯永远占有不可超越的地位。”
“那不勒斯还有亲人吗?”
一提到亲人,他的情绪变得很低落,不再保持笑容,目光飘向窗外,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我忽然有些后悔。
虽然知道佩洛猜得八九不离十,维托此去那不勒斯别有用心,我必须小心提防这个看上去像玫瑰花一样温文尔雅的男子,可是一想到他从前悲惨的经历,我还是为自己的残忍而内疚不已。
“父亲他死了……被克拉莫……”他转过头,神情肃穆,却无悲伤,“那天,他只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因为目睹克拉莫的一桩暗杀而被灭口……后来母亲也死了,那年我十六……”
“对不起……”
我惊讶,以为他不愿重提往事,所以并不打算追究到底,何曾想,他倒愿意对我尽吐心声。
“这没什么皮耶罗。很多年了,我都不愿再提那些旧事,因为每次提起我都会很难过,可是后来才发现,有些事,越是想忘记,它给你带来的伤痕反而越会加深,所以啊,”他换了一个姿势,背过两条手臂,把头枕在上面,轻松地笑道:“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去刻意忘记呢……让那伤痕就暴露在外边,也许风吹日晒的,它也就变得坚固不摧了。”
“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曾寄希望于政府能主持公道,可是他们也都是些胆小鬼,他们也怕被克拉莫复仇。更何况有很多官员都与克拉莫暗中勾结,利益盘根错节,一个穷人的性命算什么?最后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后来,我就天真地想凭一己之力去报仇……这样执念的结果,就是差点把命送掉。”
“既然你受了这么多罪,为什么还要加入黑手党?”
“呵,”他冷笑了一声,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冷硬神情,参杂些苦涩和无奈,“他们可以无视法律,游离于法律之外,说明他们够强大……只有你也变得强大了,才可能与他们抗衡,才可能某一天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无辜丢了性命。”
他笃定地下着结论,脸上,是劫后重生的参透,在我看来,那却是专属于教父式的表情,另一个教父。
但是我没理由去苛责他。
对于这样一个对黑帮无比仇恨,却又身不由己依靠、信任黑帮的人来说,他不过是另一个受害者。
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是教父,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隐藏着一个极地深寒,那里黑暗寒冷,深不可测,阳光也无力达到,冰冷得令人无法接近。
“皮耶罗,你又为什么要留在黑帮?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情愿做一个杀手,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杀手的杀手了,你的身上有人味儿。”
我定定地看了他三秒,然后放声大笑,笑得夸张至极气,其他餐桌的乘客向我投来愤慨的目光,因为旅途疲惫,大多数人都在享受清静,而我的笑声却扰人清梦。
“哈哈,维托,不得不怀疑,你的鼻子出了问题……”我忽然止住笑,凑近他的脸低声说:“你再闻闻看……你闻到的那丁点儿人味儿不过是被我杀掉的人的气味,我还来不及洗掉。”
我甚至伸出手掌夸张地张开放在他的鼻子底下,他侧过头,躲开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缩回手,闷下头继续喝咖啡。话题有些沉重,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如果他知道我想杀他,还会这么肯定地说我尚存人性?
“麦克他……似乎很信任你,他……”
“关于麦克,我不想提一个字。”
他转移了话题,似乎很想把我们之间的谈话继续下去,可不论是强尼还是佩洛,无形中都成了我们之间的高压线,敏感到不能触碰。
他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敏感,适时地转向另一个。
“那就说说,对克拉莫,我们该如何开展计划。”
“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去克拉莫,你在外面接应。”
“克拉莫我比你熟——”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突然住了口,我知道在克拉莫那段不堪的回忆使他即使五年后依然如履薄冰。对这个组织又恨又怕的情绪始终根植在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说不定,这个平静会因某种诱因的出现而破裂,从里面喷薄而出的,将是滚烫的熔岩。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掌控事态的发展,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他与克拉莫接触。
“听着维托,从亲情上讲,你是我的妹夫,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但是现在我们的关系最好维持在工作伙伴上,即使那不勒斯是你的家乡,克拉莫你比我更熟,那也不能代表你可以越矩而上。教父让我负责一切,他老人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我想你很清楚吧。”
他依然不服气:“可是你一个人深入虎穴,这太危险了,两个人,总有个照应。”
我知道他复仇的念头还在隐隐作祟,我可以理解,但不允许他打乱我的计划。
“怎么看一个人出事,总比两个人都被干掉要好些吧?”
“可是——”
“好啦”我摆摆手,故意表现出不耐烦,“你只需要服从命令。”
他咬紧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好吧,那我干什么?”
“嘿伙计,你要干的可多了,唔,比如负责通消息给警察啊,把号外新闻散播给媒体啊,以克拉莫的名义给那些政府官员们写写恐吓信啊,再制造些事端……要知道,这些事情也够你忙乎一阵子了……呃,对了,别忘记抽些时间看看那不勒斯,看看你和父母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如果不介意也带我去看看,你的童年,应该是快乐吧……”
“皮耶罗……”
他注意到了我的失落,这让他有些不安。
我确实在羡慕他,他在亲生父母的身边和他们一同生活了十六年,虽然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富贵荣华,但那十六年应该充满了欢声笑语,天伦之乐,而这些,恰恰是我渴求却永远也得不到的。
“没什么维托,这些是你的回忆,虽然有些你很想忘记,但有些你该珍惜。想想克蕾丝吧,她还眼巴巴地盼你回去呢,还有强尼……”
听到我提到强尼,他眼中有什么一掠而过,是柔情,还是被第三者洞悉隐情的担忧就不得而知了,相信二者都有吧。
“皮耶罗,你……知道一切?”
我笑道:“如果那是一切的话。”
维托是聪明的,他的聪明就在于,他知道在教父家庭里的每一个分子,都拥有各自的聪明,为了自己的生存,即使是天生的傻瓜,也会强迫自己变得聪明。
“好吧皮耶罗,我答应你不与克拉莫的人接触,但是如果他们找上门来,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所以……”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俯下身体对他悄声说:“你要把自己藏好。”
然后我走出餐厅,回到自己的包厢里。
我累了,我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44.神父
等我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桌上摆着热水瓶,旁边的茶杯还冒着热气,蓝色的窗帘只拉了一面,我的身上盖着一条毛毯,维托不在,我看看怀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八分。
我从床塌上坐起来,起得猛了,头有些发晕,等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
我记得和维托在餐厅里聊天喝咖啡是下午二点钟左右,这么算来我已经睡了两个钟头。
我提着水盆和毛巾准备去盥洗室洗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时包厢的门开了,维托端着餐盘走了进来,那里面装着牛排沙率,还有我喜欢的提拉米苏,另外是一小杯红酒。
“你醒了?”他把餐盘放在桌上,“洗洗手吃点东西吧。本来想等你醒来一起吃,可是见你好梦正酣,所以没有吵醒你。”
“不知不觉睡过了。”我歉意地笑笑,他一边把餐盘放在桌上一边说:“在五点之前就能到,吃点东西,也好提提神,到了那不勒斯恐怕就没时间偷闲了。”
“嗯。”
我顺从地接受了他体贴的建议,洗好了脸用完餐,目的地终于到了。
我们提着行李下了火车,车站的人并不多,甚至有些空荡,偶尔看到一旁摆小摊的生意人,卖些画报手编工艺品,有的大声叫卖,有的则一脸的寂寥。
我们出了站驱车前往预定的旅馆。
旅馆的地理位置很方便,临近主要铁路线,到市中心也只要十几分钟的车程。旅馆的整体风格简洁大方,并不奢华却古朴含蓄。我和维托各自入住到自己的房间,整体蓝白的色调很符合这座意大利著名的港口城市,我想像着日间里蓝蓝的天空下漂浮的洁白的云朵,虽然夜晚将至,可是推开窗,还是能感到地中海湿润的海风和温暖的气候。
“阳光和欢乐的天堂”,那不勒斯自古享有美誉。
我记起了西班牙的隆达,那座天空中的城堡一样美如天堂,又有谁想到在这么美的地方,偏偏有魔鬼出没。
我打开电视机,里面正播放那不勒斯与尤文图斯足球队比赛的盛况,马拉多纳这个小个子的阿根廷男人,此时正奔跑在绿茵场上,每当他像鹿一样的奔跑,场上都能传来爆炸式的欢呼声,丝毫不亚于二战时的飞机轰鸣。
我呆呆地看了会儿,然后点燃烟坐到三楼的窗台上朝下张望,街道有些狭窄而混乱,有匆匆来往的行人,也有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一些小商贩,跟买主激烈地讨价还价。不知道在夜色的掩映下,这座看似平静的城市,会暗藏哪些波澜。
克拉莫在哪个方向?我抬头望去,除了太阳降落后灰暗晕染的橘色天空,只有建筑物的穹顶出现在视野里,间或有几只鸽子飞过,咕咕地叫着,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歌,那歌声里,不知是归巢的喜悦,还是迷失的伤感。
“皮耶罗,联系好了,对方打来了电话,明天下午我们就去附近的一个教堂……”
维托快步走了进来,不像我的随性,他办事一向效率很高而且很有计划。
“去教堂?”我从窗台上跳下来,“为什么要去教堂?”
他摇摇头说:“对方称,要在教堂见面。”
我失声大笑:“哈哈,难道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要向上帝祷告之后才肯做亏心事?”
“无论怎样,我们最好入乡随俗。”
“好吧好吧,教堂就教堂,我也该去见见上帝老爷了。”
第二天下午我和维托就去了附近的一座天主教堂。
白色的教堂并不很大,可是耸立在低矮的民房旁边还是有些突兀,就像是随手搭建而成的。
我们走了进去,弥撒正在进行中,人并不很多,粗略地看了看,也就十几个左右。人们跪在长凳上双手握拳祷告,远处耶稣雕像下站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神父。
还没等看仔细,维托就拉着我跪在靠后的一个角落,双手合十握拳,把头抵在弓起的手背上,口中念念有词。我瞅他发了一会儿愣,也照样做起来。我不知该祷告什么,就期望此行顺利,我和维托最好留住小命,阿门。
十分钟后,弥撒结束了,等人全部走光,我们来到了那个神父面前。
“冈察洛夫先生……”
他正低着头整理经书,棕绿色的头发抿得整齐,当他抬起头时,一双同样“整齐”的深绿色眼瞳闪过一丝戒备,瘦长的脸庞,两颊有些凹陷,皮肤发黑,但两颊和下巴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年纪大概四十出头。
他迅速扫了我们一眼,平静地说:
“年轻人,我的教袍还没有脱下,请仍然称呼我为‘鲁本神父’。”
维托诧异地看了看我,然后识相地改了口:“是,鲁本神父,早上好……是马科·卡帕雷拉介绍我们来找您的……”
他忽然抬起左手,阻止了维托的介绍,谨慎小心地把圣经平放进一只黑皮公文包内,然后把胸前的十字架和教袍也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捋平一起放了进去。换上皮外套之后,他向身后的耶稣像深深地鞠了一躬,在胸前闭眼默划了一个十字,对我们说:
“现在是冈察洛夫先生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拎起公文包快步向后门走去,我和维托对视了一眼,也跟了出去。
在路上,不等我们说话,他就滔滔不绝地反问起来:
“觉得奇怪吗?”
“啊?什么?”
“一个看起来根本不像好人的人去做神父?”
“这……并没有……”
“不过是帮朋友临时客串,真正的神父回家看老妈去了。”
“老妈?”
“不要怀疑,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这个当然。”
“我要很小心才能不被他们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