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胡说!”初中生涨红了脸。
“偷看会长针眼啦!”远志丢下一句,翻得身将背对着他,眼眶还是红了。
那一夜,他不能入睡。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却又不能肯定究竟失去了什么。
临近出院,有派出所的民警来了解情况,只有林母愿意和他们周旋,林远不合作的态度令众人不满,却也无奈。
林亲正替他整理着换洗的衣物,隔壁床的高中生病蔫蔫地靠在床头翻漫画书解闷,想不到还有不速之客到访。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
远志咬着下唇注视着那两个人,林父直起声正要招呼。
突然,男人拉着身边的少年,用力地弯下腰,超过九十度的鞠躬,像认罪,又像是忏悔,然后又像来时那样,迅速地转身离开,远志发现,那个男人的脚微微有些跛。
林父和从漫画书里探出半张脸的高中生面面相觑。
所有该来和不该来的人都来过了,远志长长地舒了口气。
出院,一切步入正轨。
远志把自己关在室内,试图与事隔绝。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自己已可以自由走动,然后父母却告之要离婚,令他有些错愕。
本以为那些晦涩的过往只消不提,大家便可以淡忘,相逢一笑,从头来过。
母亲不也这样讲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为何她自己做不到。
远志转过脸看自己的父亲,一脸的云淡风清。
他看着母亲整理东西,却说不出半句挽留的理由。
再隔了一个月,母亲回来那他,换了新发型,施了淡妆,一眼看过去几乎不敢相认。
像是从长年桎梏她的牢笼里解脱出来,满身的晦气都消融了。
她要升职了,意气风发,人过中年却突然平步青云起来,婚姻上的失败神奇地令人置死地而后生。
“远志,你先住这边,等妈妈安顿了,你愿意就和我一起住,你爸爸恋旧,什么都觉得老的好,可这边的老房子不出十年肯定要拆了……”
母亲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但却已经听不清楚。
“值得吗?”远志问。
“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可以用值或不值来衡量。”母亲坚定地转过身。
生活是一出母亲原本沉迷的三流肥皂剧,导演喊一声开拍,演员迅速到位,母亲演出得尤其卖力,父亲演技蹩脚,不能入戏,脸上挂着置身事外的沉闷表情,坐在沙发里。
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远志返转回屋子里,将被子蒙过头顶。
自己的生活究意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起来。
再过几个月,寻不着答案,然而却逐渐平静,母亲已替他报多个补习班,一切都等着他重新来过。
日夜晨昏,交替更迭,地球照常转动。
一切都等醒了再说,他在入睡前如此这般地安慰着自己。
++++++(中部:男人和野兽)++++++
一
身体倦怠得连动也不想动,可脸却被人拍打着,就像小时候贪睡被母亲用粗暴的方式喊醒,最后不得已将自己的眼皮撑起来。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陌生男人的脸,隐藏在镜片后那对细长的眼睛因为他的突然惊醒而猛地瞪大了一些,短暂的对视过后,那个男人扭过头去,道:“喂,醒过来了!”
顺着男人的视线望过去,半靠在沙发里叶栾华正好侧过头来,刚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湿漉漉的垂在额前,线条深邃的面庞随即挂上浓浓的笑意。
“混蛋!”远志将仍站在沙发边保持着俯视姿态的男人粗暴地推开,一面朝一旁的栾华咒骂了一声。
“看样子恢复得不赖哟!这么多年了,你除了混蛋还能骂点什么新花样呢?”依然坐在沙发里的叶栾华是一脸快活的表情,他朝远志眨了眨眼睛。
被叶栾华充满了色情意味的眼神所激怒,远志从巨大的皮质沙发上跳起来,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只令他稍微迟缓了一下,下一秒钟便恼羞成怒地冲到栾华的面前。
他像一只发怒的猫一样弓着背,用他认为最凶猛的神情低头望着坐在沙发里的男人。
像多年前一样,叶栾华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又来了!我要把你这种人渣揍扁!”远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过是为了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而借用了一下身体,你就发这么大的火,你和以前比更瘦了,体质太差了,做到一半就……”无视于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的远志,叶栾华用愉快的语气说着,一只手又暧昧地搭到远志的后腰上,用力地将他拉到自己分开的双腿之间。
后半句话因为一记打中下巴的拳头而中断,虽然因为出拳距离很短而减弱了攻击性,但叶栾华还是被打着朝沙发的靠背上仰了过去。
“混蛋!”得手的远志补上了一句,随后低头看了眼自己发红的指关节。
一直以旁观者姿态站在窗边的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远志拭了拭发红的眼角,以防御的姿势站在那里。
被打的栾华过了一会才慢慢地直起身来,嘴唇可能与牙齿碰撞而渗出血来,他皱着眉头抬手拭掉嘴边的血丝,随后摸了摸下巴检查是否能正常咬合。
“还真下手啊?”他用眼角瞥了一眼远志。
远志哼了一声。
“这个弟弟的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嘛!”窗边的男人戏谑似地说道。
“闭嘴!林俊!”叶栾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远志猛地回过头,靠在窗口的男人面相普通而端正,给人的感觉只是因为戴得眼镜比较考究而显得比路人更加精明一些。不过似乎有见过的感觉,远志分神。
“那个漂亮妹妹还和你一起吗?”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远志恍然大悟,他想起了那个用洛神赋赞美长安的高瘦男子。
那个寒风凌厉的夜晚,叶栾华为他负了伤。
叶栾华望着被回忆纠缠上的远志,不由眯细了双眼,平日里冷漠的眼睛,此时却闪动起充满了类似于温情的光芒。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还是和以前一样……”微微侧着头的叶栾华喃喃自语。
“不要提以前的事!”远志粗声吼道。
栾华注视着远志,仿佛他的脸上有滑稽的东西似地注视着,过了半晌,才又讥讽似地开口道:“脾气太糟糕的话没什么好处。”
远志扭过脸去。
“林俊,把合同拿过来让远志签下名字。”栾华转过身从搭在沙发上的外套里取出香烟,然后愉悦地点燃。
随着他手指的翻动,银质的打火机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你认为我会和一个管我叫七号的人签合同吗?混蛋!”远志气势惊人的吼道。
林俊却堆着满脸的微笑地将合同取出来送到远志的眼前,怂恿道:“为什么不看一下!”
“鬼才要看!”
“远志!”呼唤着他名字的栾华突然站起来,比八年前更高大的身形充满压迫性的站立着,以半低头的姿势凝望着他,夹着烟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头发。
远志无力地垂下了自己的双眼。
“我要走了!”他低声地嗫嚅。
“我送你。”
“不用!”
“我坚持!”
远志涨红了脸,然而原本的怒吼却咽了回去。
在叶栾华甜得发腻却又带着阴沉的视线下,浑身都失去了力量。
停留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指缓缓移动着,最后落在自己的耳畔,像是为了抚慰他受惊的身躯一样,那手指像羽毛似地落在那边,某些曾被忽略掉的情谊由指尖传达过去,像麻药一样在全身慢慢地扩散开来。
“如果不是这次你自投罗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栾华静静地说着,“你是存心要躲开我。”
远志的话依旧哽在喉头。
叶栾华还和从前一样,远志的脸却不由浮现出轻蔑的神情来。
“我送你!”
当发现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的时候,远志认命地点了下头。
转身的时候,一种似乎被利刃切开的刺痛袭击了远志,当精神松懈下来的时候,身体上的疼痛占了上风,连鼻尖上都冒出冷汗来。
栾华觉察到他身体的颤动,扶到腰际的手却被远志倔强地推开了。
盘着双臂靠在办公室边的林俊对着栾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得眩目的牙齿。
车上的时间更难打发,以别扭的姿势坐在副座上的远志将后脑勺对着栾华,专心地望着车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天色已晚,已是霓虹初上的时分。
“远志,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原本专心驾车的男人终于将手伸过来,像抚摸小猫似地抚着远志的后背。
远志没有回答,而是精疲力尽似地闭起了双睛。
“不是说过会好好报答我的,你这种态度是叫好好报答吗?”栾华的手依旧没有松开,顿了顿又学着远志的语调骂了一声,“混蛋!”
远志像是被激怒了一样扭过头来,对着栾华的侧脸瞥了眼,眼睫毛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最后懦弱地垂了下去。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
昏暗的车内,握着方向盘地男人以专注的神情望着前方的道路,渐渐地,两个人的表情都被夜色所模糊了。
二
停车以后,远志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栾华用手臂捅了捅他的后背,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远志警觉地把脸扭了过来。
“到了?”栾华呼了口气,把头探到车窗外朝一旁的公寓楼望了望。
远志闷闷地嗯了一声。
“忘了问你家里人还好吗?”栾华漫不经心地问起。
“离婚了,”远志面无表情把脸转向别处,“爸爸最近……住在疗养院里。”
“啊?”栾华至始至终都是威风凛然的脸上换上错愕的表情。
远志却已将脚伸到了车外。
“怎么回事?”自然而然地追问。
远志低着头跳下车子。
“我在问你话呢!”虽然是关切的问话,由栾华说出来却依旧是冷冰冰的调子。
“时好时坏,情况不好的时候就要自我伤害,就是那样啦!得用药物控制才行。”远志拉了拉自己松开的领子,以不自然的姿势走在前面。
隔开两三步跟在身后的栾华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远志的背影。
“其实……他并不比你的父亲幸运。”像突然受到了伤害似地,远志的嘴唇颤抖起来。
接下去的话没有说出口,自己已被人从后面用力地拥住,无视于路人的侧目,栾华将下巴搁到他的肩头。
“这样的重逢糟糕透了!”远志挺直了背脊。
栾华没有反驳,黑色的眼睛仿佛已融入了周围的夜色里。
远志过了一会才能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闪闪发光,挣开那个宽阔的怀抱颇费力气,明明不过是比自己高出了几厘米,在力量和力势上的差异却比八年前更甚,想到这里,远志的内心禁不住有抱头的冲动。
栾华抿了抿嘴唇,慢慢腾腾地跟了上去。
公寓半新不旧,一些小广告贴在隐匿的地方,多半是通下水道修理空调之类,远志伸出手将新贴在触摸开关边的一张小纸条撕了下来。
“真是没公德心啦,怎么溜进来的?”远志用抱怨的语气讲着毫无营养的话题,似乎这样才能令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
栾华没有说什么,然而脸上却浮现出他惯有的略带讥讽的微笑。
“人人都得生活!”他拍了拍远志的肩膀。
电梯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过了半天才将门打开。
远志缩起双肩贴在角落站着,和早上出门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
终于来到门口,远志皱着眉头,站在男人的身边按响了门铃。
“有同居者?”栾华歪着嘴邪笑了一下。
防盗门被猛地拉开,穿着粉红凯蒂猫睡衣的百合光着一只脚站在那边,刚刚洗完的头发滴滴嗒嗒地,一路把水滴了过来。
“开什么玩笑,这么晚回来!这是……”摆着晚娘脸的百合将视线落到栾华的身上,而且飞快地将他给辩认了出来。
“栾华哥哥!”兴奋地只差跳起来的百合用女性特有的高分贝叫道。
“是百合啊!”身穿黑色洋服的男人马上展露出所有女性都无力招架的无敌笑容。
百合顾不上矜持,立马跳上去献给叶栾华一个熊抱,在充满了男性气息的怀抱里露出百分百满足的花痴笑容。
八年的隔阂和距离似乎被一个拥抱彻底地消化掉了。
“受不了!”远志嘟囔着将鞋子脱在门口,自顾自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你这是在妒忌吗?远志,今天有没有把自己签出去啊?”百合将额前的湿发拂开,以金鸡独立的高难度姿势将远志的鞋子拎起来放进玄关。
“托你早上乌鸦嘴的福,今天我遇到瘟神了!”
“是远志自持太高了,偶尔也要放低一下姿态嘛!”百合长叹了一声。
栾华在她弯腰的时候,下意识将目光投到客厅里巡视起来。
“你知道我答应过舅母要好好照顾远志的嘛!你知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对我们远志打坏主意,我要负责保护他呢!”百合若有所指地嘿嘿笑着,眼睛盯着栾华铮亮的鞋面,却丝毫没有打算请他进屋的意思。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栾华厚着脸皮的开口。
百合歪着头,将光着那只脚踩到另一只脚背上,似乎有些为难的开口了,“可是我刚刚想起来,你曾经让远志很不开心,一声不吭的离开,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也是因为你的原因嘛!”
百合由谄媚变成女王,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令两个男人始料未及,栾华的笑容瞬间抽筋,而坐在沙发里满面黑线的远志则几乎要忍不住热泪盈眶。
“百合完全没有从前那样可爱,开什么玩笑呢!”栾华尽量维持着风度。
百合撅起嘴来,不过仍像门神似地堵在门口。
“太没有礼貌了!”栾华无力的抗议。
“虽然你长得比以前更帅了,可我林百合从小就是个有原则的人嘛!”百合盘起双臂。
对话在这里陷入一僵局,一时间下不来台的栾华只得用复杂的表情抬头看着天花板,显然是在寻找对策。
而远志则趴在沙发的扶手上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栾华哥哥是黑社会的吧?”
“啊?!”栾华的脸皮都要耷拉下来了。
“身上有黑社会的气息哦!光眼神就看上去太霸道了,我不会搞错!”
听到这种问题,连远志都有点头晕。
栾华终于按捺不住吼道:“林远志把你的表妹快我这里给我拉开!我可不保证不会揍女人啊!”
十足恐吓的表情吓不住身经百战的百合,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指着门牌说道:“最近几个月的房租都是我供的!再说你要是敢打我,我就扯着喉咙喊得保管全楼的人都来看笑话!”
“百合!”栾华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我们商量一下吧?”
“怎么说?”
“要有什么好处我才能进去?比如一只名牌手袋?”
“你现在很有钱?”百合用认真的表情看了眼栾华。
“有一点。”
百合的表情明显为难起来。
“小时候你还送我风铃,你看我们曾有这么深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