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喜欢谁都由着你,大哥也可命人帮着你找回曾兄弟,只是须记着一点,你是连云山庄晋二爷,即便找回了曾兄弟,你也得收敛着,不能丢了连云山庄的面子。」就这样,晋双城让自己的大哥骗回了连云山庄,一心以为凭连云山庄的人力。定能尽快找回沂华,然而数年来一直没有半点消息,晋双城终是有些怀疑了,也许大哥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回沂华,只是拿言语骗他,于是这一回,利用连云山庄与肃剑帮结盟,祁长风因伤而向连云山庄寻援助,他借机自动请缨再次来到江南。
江南山明水秀,风轻柳绿,他与沂华,便相识于江南的清明湖畔。在清明湖畔,他刻意逗留了十余天一无所获,只得带着失望来到安阳。
然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安阳,他竟意外见到了沂华。
那一天,他去平南帮的地头暗察情况,回来后正赶上拜祭城隍的日子,安阳城里人群涌动,他不愿进入拥挤的人群,便随处找了一座茶楼歇脚,听着楼下呼喝叫卖的声音,心里不由一动,放眼远眺,十四年前的那个春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瞥见了那道不疾不徐缓缓而行的身影。
晋双城的呼吸窒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死死地望着那人,看他渐渐走近,面目越发的清楚,仍是细细的眉眼,平凡的五官于人群中并不醒目,却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着他走入茶楼,听着他用那熟悉的声音对着茶楼伙计说「买一斤茶」,然后又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拎着茶包于人群中渐渐消失。
不能动,也不敢动,十年前他令沂华伤心离去,他不知道如果此刻他出现在沂华面前,沂华会有什么反应,是对他视若无睹,还是怒目而视,十年啊,谁能保证这十年里沂华对他仍有当年的情义,他无法想象如果面对的是沂华已毫无半丝感情的跟,他是否会因心碎而发狂。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将沂华的情况打听清楚。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城才是沂华的祖籍,他与沂华形影不离四年整,对沂华的了解竟如此之少,不禁心愧。十四年前沂华随父母前往外祖家探亲,一去不回,九年前回到安阳,不知为何一病不起,沂华的父母为他医病耗尽心力与财力,没等沂华病好便双双病逝,随后,沂华收养了一个名叫英儿的孩子,病也日渐转好,再后来他便成了安阳城里的一名寻常大夫。博得了名医的美称,当然他那怪脾性也受不少人诟病。
把一切了解清楚之后,晋双城心中又升起一抹暗喜,沂华一直没有成家立室,他仍有机会,只是始终不能肯定沂华对他还有多少情谊,于是定下了一条苦肉计,他将曾大夫就是昔日闻名江湖的赤圣手的事告知肃剑帮的帮主夫人祁柳氏,借祁柳氏之名将沂华请到祁府,医好祁长风的病,他便能从肃剑帮的事务中脱身出来,之后发现沂华有离城之意,他担心沂华有所察觉,故意放出风去引来平南帮的偷袭,拦阻了沂华的去路。然后划伤自己,倒在沂华停脚的地方。
他赌,赌沂华不忍心,赌沂华对他仍有情谊。
他赌赢了。
以受伤为名,他赖在了回春医馆,然而沂华起初的回避仍叫他寝食难安,一天之中竟难见上一面,忍耐了几日后,终是按奈不住,主动去见沂华,可是当他坦承心意后得到的竟是沂华视若无睹的反应。他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进去一般,伤口不大却痛到极点,原来,被人拒绝是如此的难受,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仍是痛得无法承受,那么当年面对他的口出恶言,沂华又是多么痛苦。懊悔过后,是更坚定的决心,错过一回的因为他当年太过年少,分不清感情的不同,又恪于礼教,抵触一切不伦,而如今他已不是无知少年,明了什么才是他想要的,这一回,无论如何他也要挽回沂华的心。
他努力的接近沂华,一点一点地发掘着沂华与十年前的不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不见当初不顾一切的光彩,宛如枯井,只在英儿调皮的时候有微澜波动。昔日的少年高志,举手转眸间洋溢着振翼高飞的豪情,在这十年里尽化为了内敛与平凡,如今的沂华,只是安阳城的曾大夫,不再是与他携手江湖的赤圣手,那如烈火般的丰采早已不再。
那段日子里,他失落了,却不敢将心情显露于外,他所喜欢的人是当年的赤圣手,是那个一身红衣志高心远的少年,可是现在的沂华,再不是记忆中的少年,投有了并肩齐飞的默契,彼此之间也不再亲密无间。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想要寻回的究竟是当年的沂华,还是现在的沂华,直到沂华准备将他赶走的那一天,他激动了,崩裂了伤口,从沂华乍然瞪起的眼里,他看到了与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关心,那一刻他顿时了悟,他想要挽回的,不是当年的赤圣手,也不是现在的曾大夫,他要的是那个—直关心他照顾他的人,赤圣手也好,曾大夫也好,再怎么变,那份渗入了骨髓的关心,从不曾变过,在不经意的时候,一点一滴蚕蚀了他的心,令他十年来苦苦追寻,令他下定决心再不放手。于是他故意使伤口裂得更开,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只想要得到沂华更多的关心。
可是就在伤口崩裂的那一天,他听到了沂华当年突然离去的原因——割袍断义。怎么可能,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抓紧了沂华,口中着紧地解释,心中却起了怀疑,沂华不会骗他,那么割袍断义的事是真相而会做这事,也有可能做出这事的人……只有一个。
他向沂华说出了心里的话,不惜示弱,他以为这样可以挽回沂华的心,可是在沂华的眼里,他看不到欣喜,看不到感情,沂华的眼神始终是淡然的,对他的表白无动于衷,尽管沂华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可是他仍是察觉到被沂华强抑下的颤抖,心里的不安扩大了,一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会是什么事?可是他提不起勇气去问,仿佛真相是一个飘在手心里的五彩气泡,略一碰就会碎掉。
他试图增加与沂华相处的时间,可是整天里精神不佳,总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是沂华在他喝的药里加大了安神的份量,使他一喝药便想睡。沂华是在尽量避免与他相处啊,这个认知令他心痛,可是又无可奈何,沂华亲手端来的药,他不能不喝。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沂华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有力无处使,他试留用时间来拉近跟沂华的距离,可是当那天下午醒来,看到在树下喝茶的那两人,沂华笑了,这些日子来他头一回见沂华笑得那般开心,整个人都闪着光,可是却不是对着他笑,而是对祁长风笑。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翻了,酸得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这时,祁长风看到了他,一眼望来,眼里有惊愕,随后却是一抹算计,他捕捉到了祁长风眼里的算计,心里一凛,压住心中的难过,沉下了脸,递回一个警告的眼神,不许来招惹沂华。祁长风无视他的警告,大笑着起身告辞,沂华这才回过头来,他赶紧装出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沂华对着他笑了。
他怔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沂华对他笑了……不是别人,是他……狂喜中,他看着沂华送祁长风出门,然后,又回来,问了他一句「呆子,你是在吃醋么」。平淡的语气里,隐隐约约透着亲密。
沂华突然的改变,令他欣喜若狂,可是这份欣喜并没能维持太久,英儿的突然离去让他心生不安,沂华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点也猜不出来,患得患失中,他走进了沂华的房间,他吻了沂华,仿佛只有借着身体的亲密才能抹去心中的不安,可是事实却加深了他心中的不安与怀疑,沂华的掩饰并不完美,他顺着沂华的意思出了房间却没有立刻走,隔着门,他清楚地听到了沂华呕吐的声音。
为什么?沂华,这是为什么……如果他的吻如此难受,又何必勉强自己接受。他握紧了拳,终于忍住没有冲进屋去。就算是假象,他也要维持下去,他不能……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再一次失去沂华。他可以做一个睁眼瞎子,他甚至可以让自己躺在沂华的身下,只要能留住沂华……他不在乎,他可以做任何事……可是沂华却终是没有要他,心在那之后就沉到了底。
沂华的心思,他再也摸不透。
之后,他整日整夜的守着沂华,白天,他变着法儿讨沂华的欢心,夜里,当沂华睡着了,他便紧紧抱着沂华的身体,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不到沂华暗藏的抵触,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有信心,沂华是他的,始终是他的,没有人能从他手里抢走沂华,只要给他时间。
当他得知安阳城里拜月老的习俗之后,心中便升起了那个有些疯狂的念头,他要在神灵和所有人的面前,宣告他对沂华的情谊,他知道沂华不会拒绝,这些日子以来沂华从没拒绝他任何事情,男子相亲,违逆伦常,他懂,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承认他这么做几乎称得上卑鄙二字,安阳城是沂华的家,这样一来沂华将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立足,断绝了后路的沂华,只能跟他在一起。
是的,他卑鄙,他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为了留住沂华,他虽愧却无悔。
然而,晴天霹雳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沂华曾经是男妓,这个事实令他一下子懵了,十年里他洁身自爱,为沂华禁欲十年,他以为沂华一直不曾娶亲,定是也同他一样,每每想及于此心里便偷着乐,如今却发觉身边人竟有如此不堪的过往,便如十年前一般,他脑袋里转不过弯来,本性使然选择了逃避。
四、五壶酒灌下去,昏昏乱的脑子却越喝越清醒,回想相遇后的种种蛛丝马迹,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内心深处有种不安在迅速扩散,这时才猛地察觉自己犯下了大错,他竟什么也没说就把沂华一个人扔在那地方,扔下一锭银子,他转身冲出了酒馆。
「城弟……」
酒馆外,晋双绝拦住了他的去路。看到兄长的出现,晋双城缓下了去势,迷惑地喊了一声「大哥」,似乎奇怪晋双绝为何出现在这半夜里,又正好撞见了他。
「你怎的一身酒味。」……晋双绝面上露着一抹笑容,拉起晋双城的手道,「跟我到客栈去,好好洗一洗,看你一身脏的,若教别人看了,可没人会当你是连云山庄的二爷……」晋双城被他拉着走了两步,听了这话却忽地一激灵,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搁在心里的疑团爆是找到了缺口,在一瞬间全都涌了出来,他猛地将晋双绝的手甩开,退了几步,沉着声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
「城弟,你怎么了?」晋双绝转过脸来,不当一回事地笑了一笑,「我当然会注意你的行踪,若是一个不小心教你出了什么事,我怎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晋双城缓缓捏起了拳。
「这么说,我找着沂华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晋双绝凝视着晋双城,沉重道,「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挑拨的话,城弟,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做什么事不是为了你好,我们是兄弟……」「为了我好……」晋双城默默念着,心里越发地明白了,于是身体也渐渐抖起来。「十年前,你对沂华做了什么?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因着激动,他的声音竟也尖厉起来。
晋双城的脸立时阴了下来,叱道:「你胡想什么……这是对兄长说话的语气吗?看看你的样子,哪还有一点晋二爷的样子,快跟我走,别教人见了丢脸。」说着,一挥手,便是要扣住晋双城的脉门将人带走,却不想晋双城反手一掌,将晋双绝的手挥开,又退了几步,摇着头道;「大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一般糊弄吗?当年是我太年轻,才信了你……是我蠢,早该想到,就算我言语伤了沂华的心,以沂华的性格,也不会不交代一声便离开……连云山庄财大势大,又怎会十年问竟找不着一个人,是大哥你根本就没有去找罢……大哥,你究竟对沂华做了什么?你说……说啊……」「我什么也没做。」晋双绝的脸色森森地沉了下来,眼里寒光一闪道,「城弟,你这般怀疑兄长可真教我寒心,枉费我平日里对你多番教导,却想不到你耳根子这么软,外人的话你也信……」
晋双城听了这番话,却反而更证实了心中猜疑,晋双绝的模样分明是欲盖弥彰,一股愤恨在胸腹间激荡,胀得他几乎要狂啸出声,可是偏偏脑中却清醒得很,晓得现在不是翻旧事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他咬紧了牙关道:「大哥你在紧张什么,根本就没有人说过你半句不是,怕是大哥自己心里有鬼罢。」说罢,他转身便走,无论如何,找着沂华才是第一重要事。
「放肆!」
从不曾被晋双城这般顶撞过,晋双绝顿时大怒,扬起手扣向晋双城的肩膀,准备强行将晋双城带回去好好训斥一番,却不料晋双城本已心中愤恨,这时听得耳后有劲风疾响,想也不想,一掌反击,也是晋双绝没有想到这个向来听话的弟弟竟会对他出掌,一个不防被打在了手腕上, 若不是晋双城是仓促出手,劲力不足,只怕这只手腕当场便要断掉,扶住疼痛欲裂的手腕,再抬头时晋双城已飞身远去。
晋双绝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地望着晋双城身影消失的地方,一声怒哼,转身离去。
第九章
次日,安阳城内炸翻了天。
月老庙里,两个男人指系红线同拜月老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只半天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安阳城。有人认出其中一人是安阳城里有名的曾大夫,有人放出风来说那曾大夫本就是男妓馆中的一名男妓,有人说这男妓不要脸之极,借着大夫之名不知骗奸了多少好人家的儿郎,有人说这男妓一身脏病,已害了许多人……总之这半天工夫里,谣言越传越是离谱了。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不知多少道学先生听了谣言后气得眼红耳赤,一边骂着一边联合起来告上官府,要官老爷将这等贱人提起治罪。高坐庙堂之上的官老爷一听他的治下竟出此丑事,那还了得,当下一拍惊堂木,命衙役去将人索来。两个衙役领命拿着锁链去了,那帮道学先生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引得许多人注意,一听是要捉拿那个冒充大夫的男妓,便有那自以为正义的、想要看热闹的、好奇的人自发自动地跟上,片刻间竟聚集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曾大夫的居所去了。
曾大夫此时正在套马车,并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境。
他今儿个起得晚了,醒来时已是日正当空,昨夜酒醉,头痛欲裂的感觉让他恨不能抬手在头上用力敲几下,只是身子比以往还要无力三分,连抬手都不能,面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便在这时,手上一热,有人握住他的手掌,接着耳边就听到晋双城紧张的声音。
「沂华,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这声音令曾大夫身体一颤,猛地又睁开眼,入眼的却是晋双城一夜间变得憔悴的脸,下巴上冒出了几点青色的胡渣,向来整齐的衣服上满是皱褶,倒像没脱衣服睡了一晚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青发黑,眼里透着担忧,雾蒙蒙地隐含水光,好一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曾大夫试图抽出手,却因无力而作罢,任晋双城紧紧握着,他只是有气无力道:「你走便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我错了,沂华,我不该丢下你……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他半夜便来了,见曾大夫睡着,也不敢吵,便和衣在床边躺下,心里各种情绪翻腾,一会儿担心沂华不肯原谅他,一会儿想沂华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男妓,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沂华会在什么情形下去做这种事,大哥究竟逼沂华到什么地步,一想到沂华曾经承受了怎样的侮辱,他的心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难怪每当他亲近沂华,总能感觉到沂华若隐若无的抵触,沂华当年定是比他现下还要痛苦十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