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多带了一个人,苏寒江的速度便不若先前那么快了,回到凤栖园的时候,子时早过。英儿仍在原地等着,这时见苏寒江提了师傅进来,不由大喊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曾大夫呜呜哭了起来。
「师傅……你怎么了?呜呜呜……醒醒啊……」「吵什么,人还没死呢,玉星、玉星……」
门外立刻有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低眉垂目应道:「爷,有什么吩咐?」
「看看哪个院子空着,把他们给我弄走。」苏寒江不耐烦的一挥手,转身便要去找丁壮,那人一向熬不得夜,这会儿怕已经睡下了,好好一个良宵,白白浪费了。
「爷,丁大哥正带着玉月在整理怡澜院。」
「这种事自有下人忙活,谁让他做来……」苏寒江面上一寒,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自打把丁壮带回园子里来,就没见这人消停过,他还没见过这般不懂享福的人,当这满园子的下人是干吃饭的么。
这时丁壮正走到门外,苏寒江的话他一字不漏听入耳,吓了一跳,便不敢进来了,转过对身后的玉月摆摆手,玉月会意,推门进来,对着苏寒江施了一礼道:「爷,怡斓院已收拾好了。」说完他低下头,却只是偷笑,苏寒江瞪了玉月一眼,这奴才仗着有丁壮护着,越来越不知尊卑了,也来不及教训,一闪身出了屋,正逮着准备溜走的丁壮,扯着手腕迳自往他住的清蟾院去了。
「爷……爷……曾大夫和英儿还没安顿……」
「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曾大夫好像……受了伤………」
「闭嘴!回去睡觉。」
「啊……不……不……唔唔……唔……」
隐隐约约,丁壮抗议的声音远远传来,到最后的几声轻柔暧昧之极,玉月与玉星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呆头呆脑,同样的不解风情,再加一个在中间极尽所能搅事的丁小江,这五年来可让他们两个看足了笑话。总算,这一个多月来,两个人竟都有开窍的迹象,想来还都是这位曾大夫的功劳呢。
这里,两个人赶忙将英儿和曾大夫送进怡澜院,英儿本就懂得医术,也不用另请大夫了,只帮着英儿给曾大夫上了药包了伤口,那睡穴却是没人有本事解的,反正睡觉也是好事,就让曾大夫睡着吧。
第十章
祈长风失了曾大夫的下落,虽心有不甘,却也无意再寻,毕竟一个赤圣手还不值得他花太多力气。但是救走曾大夫的人,却成了他一块心病。安阳城里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个高手,能在被盯梢的情形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如果传扬出去,肃剑帮的面子往哪里搁。一连几天调查未果,却得了晋双绝带着晋双城离城的消息,晋双绝走得匆忙,竟连辞行都不曾,祁长风心中微感诧异,这般失了礼数的事不是晋双绝的作风,而且他也不信晋双城会撇下曾大夫一人离去。
事有蹊跷。
当下祁长风便从肃剑帮里派出最好的探子跟踪晋双绝而去,五天后,他终于收到了确实的消息,晋双城的确不肯跟晋双绝走,为此兄弟反目,晋双绝竟被自己的弟弟一剑刺伤,惹得晋双绝大怒。一气之下竟用问心锁将晋双城锁了起来,连夜带他往连云山庄去了。
祁长风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晋双绝竟对自己的弟弟下此狠手。那问心锁是连云山庄的镇庄之宝,与春冰软剑、柔丝鞭、天道刀并称江湖四大名器,然而问心锁并非武器,它能与春冰软剑、柔丝鞭、天道刀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锁心里的一股邪气,据说打这问心锁的匠人是一个极度疯狂的人,有一天他在工房里打锁,突然暴走拿着刚刚扣好的锁在屋子里一顿乱砸,把所有的家什都砸得粉碎,匠人的父母妻儿被吓到了,跑来阻止匠人,竟被处于疯狂中的匠人用锁全部砸死。后来匠人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已铸成大错,悔之莫及之下,他抱锁投入炼铁的熔炉,落得个尸骨无存,而那锁却奇迹般地浮了上来,被好事的邻里拿去当狗链拴狗,哪知那狗自被锁拴住后,竟然狂性大发,咬死了自己的主人,后来,不知怎的,这锁流落到江湖上,但凡被这锁锁住的人,不是发狂就是变成痴呆,人人都以为这锁有邪气,欲毁,却被金山寺—位高僧瞧见,那高僧对着锁念了三日三夜的经,然后告诉众人,此锁有灵,能问人心,使心存戾气者发狂,心有所愧者发痴,试问天下,心中无戾无愧者能有几人,于是这锁便被称为问心锁,几经转手后落入了晋家先祖的手里,从此成为连云山庄的镇庄之宝。
如今晋双绝用问心锁来锁晋双城,这不分明是要害他弟弟,要么发疯,要么发痴,总之晋双城此时的处境危矣。
吃惊过后,祁长风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虽然他不知道晋双绝的用意,可是这个情况却是能为他所用的,赤圣手既肯陪晋双城同拜月老是用情已深,此时他若听得晋双城的处境如此危险,定然会出现,那不知名的神秘高手便再难隐形匿迹。无论那神秘高手是谁,一定不能让他成为肃剑帮的敌人。
思量已定,祁长风当即喊来祁胜,对他如此这般的吩咐,祁胜领命当下便四处去散播谣言,把晋双城说得好像马上就会死掉一样。
不出三天,消息便传到进了凤栖园。
当时曾大夫正坐在凉亭里逗弄丁小江,讲故事绘他听。
这小娃儿一天到晚要缠着苏寒江,惹得苏寒江烦不胜烦,要凶丁小江,丁壮就会一脸紧张地把丁小江抱得远远的,起码十无半月不敢近他的身,如果不凶丁小江,这小娃儿就会缠紧他。一天到晚连想跟丁壮单独处会儿都不行。也难怪这五年来苏寒江要常跑到曾大夫那里喝闷酒,实在是大的他搞不定,小的也搞不定,他堂堂一个寒江公子,竟然被这爷儿俩吃得死死的,怎么想都气闷。
曾大夫的到来简直成了苏寒江的救星,那天他偶尔讲了一个故事给丁小江听,哪知道丁小江竟还听上瘾了,天天磨着曾大夫讲故事给他听。苏寒江就跟甩包袱一样把丁小江甩给曾大夫了,自己则拉着丁壮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美其名曰思想交流。
其实曾大夫丁小江讲的故事就是白蛇传,想当年他可是用这故事帮苏寒江认清了自己的心思,每每想到这里曾大夫便心中发笑,今天他正讲到法海和尚用法钵把白蛇捉住关进了雷锋塔中。
娃儿听得横眉怒目,奶声奶气道:「坏和尚,曾叔叔,和尚就是专门做坏事的人么?」「不,和尚不是坏人,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小娃儿很聪明,一想便明白了,晃着脑袋又道;「那么是白娘娘做错了什么?」曾大夫一怔,把小娃儿抱到腿上,轻声道:「没有,白娘路也没有错。」
爱上一个人,又有何错?
这一回丁小江可就糊涂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曾大夫。他们到底谁错了?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什么?道德?伦理?还是人心?这些跟一个五岁的娃娃又怎能说得清楚。便在这时,玉松来了。
玉松是凤栖园的总管,苏寒江一向不管事,园子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玉松管理,以致玉松年纪虽轻,却练成了一派的老成。
「曾大夫……」玉松欲言又止,自从苏寒江把曾大夫救回园子,对曾大夫不闻不问,可他这个管事的却不能不问,随便派个人到安阳城里一打听,便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来曾大夫便是昔日江湖上的赤圣手,另一个男人竟是青箫郎,也是连云山庄的晋二爷,这件事在安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更令人吃惊的是连云山庄的那位双绝公子大怒之下竟用问心锁将晋双城锁住带回连云山庄关了起来。玉松当年也赔着苏寒江,在江湖上走动过,自然知道问心锁虽说与苏寒江的春冰软剑一样被称为名器,但事实上根本就是一件邪器,凡是被问心锁锁上的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曾大夫低下头安慰著要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的丁小江,然后抬头道:「玉松总管有话直言便是。」
「这几日外头有些传言。」玉松有些尴尬,「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师傅……不好了,师傅……」
就在玉松一打顿的功夫,英儿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
曾大夫闻声转过头,眉尖一皱,望着跑得气喘吁吁的英儿道:「我不是让你回许伯父的医馆去,怎的不到一天,又回来了?」
英儿喘了几口气道:「师傅,英儿……英儿刚回到安阳城就听、听说……晋二爷他……他被人抓到一个叫连云山庄的地方了。」
「哦……看你喘的,喝口水。」
英儿怔怔的接过曾大夫递过来的茶杯,诧道:「师傅,您不着急吗?」
曾大夫面色平静道:「你啊,毛里毛躁的,也不打听清楚,连云山庄本就是他的家,他回家去了而已。」连云山庄是株大树。总能 庇得晋双城不被流言所伤,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吧……
「啊?」
英儿愣住,这时丁小江从曾大夫的腿上爬下来。趴到英儿的身上道:「英儿哥哥,抱抱。」
曾大夫向着玉松微微一笑道;「玉松总管刚才要说的,便是这事吧。」
玉松细观他的笑容,竟无半丝勉强,心里竟觉着怿异,想当年丁壮被人从园子里劫走,他家那位冷得近乎无情的爷可是气得差点没把园子里的假山一掌打成粉碎,这位看着平和的曾大夫难道比他们家爷更无情?
想了想,玉松终于说道:「那位晋二爷可直够倒楣的,竟是被自家大哥用问心锁给锁回连云山庄去,想来实在是……」
他话没说完,曾大夫的脸色就变了,转身便冲出了凉亭。
「师傅,您去哪里?」英儿想追,却带得丁小江摔了一跤,小娃儿当场哭了起来,吓得英儿连忙扶起他,再抬头,曾大夫已走得不见身影,时便急出了眼泪。
「别担心,曾大夫定是找爷去了。」玉松对着英儿笑笑,「看看你,这么大了还跟小少爷一样哭。」
英儿不好意思地撇过头.擦干眼泪,抱起丁小江哄了哄,把小娃儿哄笑了才道:「师傅是要去求苏爷救出晋二爷吗?」
「爷若出手,怕还没他救不出的人。」
「可、可是苏爷肯吗?」英儿一想起苏寒江的样子就觉得身上发冷。
「自然是……不肯。」
英儿一听便急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师傅那么喜欢晋二爷,他会难过的……我、我去给苏爷磕头……」
「曾大夫有你这样的徒弟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玉松一把拉住英儿道,「放心,便是爷不肯,也自有人会心软,他若是求爷一句,比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头也管用。」玉松这话说得半点没错,曾大夫去求苏寒江救人,让苏寒江一口回绝:「我欠你的人情已还清,瞧你身子也好了,没事便趁早走罢。」当真是冷情冷性到极点。
「当日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命,却是两清,可是苏爷莫要忘了当年你非但有性命之忧,也有毁功之虑,若非我送你一本功诀,又岂能使金钱帮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覆灭,得报己仇,这份人情你也当还了才是。」
这话曾大夫说得也在理,只是他此刻心急,语气却不当了些,就像是来讨债的债主,惹得苏寒江极是不悦,寒声道:「一本功诀而已,能值几何?曾大夫看我这园子里有什么入眼的,尽管拿了去。」
曾大夫这时也反省过来,眼见苏寒江把话说死了,就是不去救人,他也顾不得了,当场便跪了下来,道:「苏爷,刚才是我失礼了,还望你莫要见怪。俗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便当是为丁相公积德罢。」他也知道苏寒江只看重丁壮,便把丁壮抬了出来。
丁壮便在旁边听着,他见曾大夫一脸焦急,早就有心想帮一把,只是不敢随便插口,这时听见曾大夫提到他,心里面便更软了,偷偷看了苏寒江一眼,嗫嗫地开口道:「爷……」
他这才只说出一个字,苏寒江便转过眼里,面色柔和了不少,道:「你想帮他求我?」「是……」「你可知求我需是付出代价的?」
丁壮一听这话,便想起他以往有求于苏寒江所付的代价,脸上顿时涨红了起来,其实虽然起先他跟着苏寒江来到园子里是迫于无奈,这几年下来也渐渐习惯了,尤其是当日在回春医馆被曾大夫提点了一句,心里便隐约有些明白苏寒江对他的好,对苏寒江最后一点的抵触也消失了。所以一想起那些事来,便不好意思起来。却不知他这副样子看得苏寒江心情大畅,这时也想起每一回在曾大夫那里喝酒,曾大夫也有些小手段教予他,这几年来便是凭这些小手段一点一点让丁壮接受他,就凭这个他也需还了曾大夫的人情才是。
于是事情便定下了,苏寒江次日便离园而去,约莫半个多月后,他果然带回了晋双城。
虽说早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见着目光痴呆神情呆滞的晋双城,曾大夫仍是难以置信的后退着。为什么……为什么晋双绝能对自己的弟弟下这样的狠手,即便是要关住晋双城,又何必用问心锁。
苏寒江挥了挥手,将一干人等全部摒退,留给曾大夫和晋双城单独的空间。
「欲知天道,且先问心。江湖传言,要破问心锁,唯有天道刀。你知道怎么做,不用摆出这副样子,这里没人会看。」
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苏寒江转身也走了。
「谢谢!」
苏寒江一走,屋子里便突然安静下来。曾大夫望着晋双城,竟连靠近也不敢。细细的眉眼在那张失去了神采的脸上徘徊着,眼眶一阵阵酸涨,终于,一滴泪缓缓滑落面庞。泪水落在地上,忽地惊动了坐在椅子上的晋双城,他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曾大夫,嘴里喃喃道:「沂华,对不起……沂华,对不起……沂华,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害了你……」泪已无法停止,曾大夫紧紧地抱住晋双城,咬住了唇,心中却不知是悔还是痛。
早知今日如此下场,当初何必要相遇。
「沂华,对不起……」晋双城嘴里反反覆覆地说着,竟只是这五个字。
曾大夫抬起他的手,翻起衣袖,手腕上扣着的正是问心锁。一副银色的有着极为精美花纹的寒铁锁,传说中这锁心有灵,能拷问人心,晋双城对他心中有愧,禁不住这锁灵的拷问,将精神崩到了极致。如果不尽快将锁打开,迟早他要死在这份愧疚里。
「双城,你的衣服脏了,我帮你换一件……」「沂华,对不起……」
「我帮你洗脸,刮掉胡子……看看镜子,温柔体贴的青箫郎,笑一下好不好,你的笑很迷人……」
「沂华,对不起……」
「双城,我一定会为你求到天道刀……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你会带我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谁也不能来打扰,你不可以食言,所以……你要乖乖地等我回来……」
「沂华,对不起……」
「等我回来……」
「沂华……」
「爷!」
「什么事?」
「肃剑帮的祁长风投贴求见。」
「不见。」
「可是……人家好歹也是一帮之主……」
「哼,我已退出江湖,管他是什么,叫他滚。」
「是。」
玉松拿着一张拜帖,无奈地摇头去了。这位祁帮主也算有些能耐,竟能查到凤栖园来,可惜……他碰上了爷,注定要吃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