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原谅,我从不曾怪过你……只不过是梦醒了罢,从一开始,便是我错了。我不应对你有非分之想,后来的事,不过是我违逆伦常所得的惩罚……」平淡至极的语气,没有怨恨,也没有自哀,只有心死的寥寂。
十年前他不该遇见晋双城,十年后他不该再将人救回来,错一回是天意,错二回则是自找,落到这样的下场,他怨不了任何人。
晋双城摇着头,道:「沂华,你……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更心痛……我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以前的事忘了罢,我这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寻不着的地方,好不好?」曾大夫望着他,唇边逸也一抹苦笑:「你不在乎我做过男妓?你不在乎我得过脏病?你知道有多少男人上过我吗……这具身体比阴沟里的水更脏更臭,你真的可以不在乎?,」往事,不堪……不堪……他以为逃出了上和南馆便能重新来过,可是上天并不曾让他如愿,回到家的他不到半月身上便渐渐出现了病症,再怎么小心地隐藏,仍是让身为医者的父亲发现了,一查看,竟是那见不得人的脏病,当场气厥过去,醒来后拿起家法将他打得死去活来,气过打过,还是留下这独生子一条命,从此日以继夜,翻查医书,为他寻找根治的法子,药物不知用了多少,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半年后曾家老爷子终找到一个法子,却还没来得及验证,便因耗竭精力,在一个雷雨夜里一睡不起。承受不起接踵而来的打击,他终于崩溃了,压抑不住的痛哭失声,不顾母亲的呼唤,冲出了门,漫天的大雨洗不净他一身污秽,他有何颜面存活于世,便让天上的雷将他劈死,还他一个干净。是英儿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瘦小的幼儿淋着雨,蜷在树下哭泣不止,见着狂奔而来的他,蓦然绽开了欢颜,在骤然而至的闪电中,如一点微火,照亮了他,心中的某个角落。抱起这个孩子,他回头,不能死,他还不能死。他若死了,老母孤苦谁来照顾?他任性一回,已无法再回首,又怎能任性第二回,再苦再痛也要活下去。用父亲最后留下的法子,他潜心实验,一年后终于将身上的病治好,活了下来。
如今,母亲已不在,英儿也另有前程,他的路……也走到了终点……再没什么能让他苟活于世。
「沂华……沂华……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不离开我。」晋双城察觉了曾大夫眼里的那一抹死意,恐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忘了吧……沂华,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也想忘……本来我已经忘记了,是你……让我重又想起来。双城,我们之间不可能重新开始了,我和你……本就不该相遇,这段日子只不过让我更确信这一点,你能陪我拜一回月老,我这辈子的梦便算圆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你走罢,你是连云山庄的晋二爷,这里没人认得你,回去你仍有大好的名声,莫被我坏了,走罢……走罢……」「沂华,我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你不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真的,沂华…」
晋双城大声地吼了出来,却见曾大夫只是缓缓闭上了眼,口中飘出一句「我累了」,便似要睡去再也不醒一般,他心中恍如被大槌重重一击,一低头吻上那张半失血色的唇,狠狠地,用尽所有的力气,仿佛要把曾大夫的整个灵魂都吸吮进自己的身体里。曾大夫渐渐身体抖了起来,想要推拒,可是手只抬起一半便无力地垂下。
不行……真的不行……他睁开了眼,用目光哀求一般地让晋双城放开他,可是晋双城视如不见,用舌尖强逼着曾大夫张开口,灵巧的舌带着强势闯入了温湿的区域,肆意的掠劫着每一寸土地。噩梦般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没有了止呕丸的效力,曾大夫再也忍不住,他昨日整天未曾吃过东西,只饮了一坛酒,这时泛上喉间的也只得一股酸水,苦中泛着酸臭的味道刹时间弥漫了口腔,可晋双城却恍如未觉,将那股酸水一点不剩的吸吮而去。
曾大夫愕然,细细的眼在一瞬间睁大,怔怔地望着晋双城,四目相对,一惊疑,一坚定。
良久,一吻结束,平息了喘气,晋双城抬起身,望着曾大夫一字—顿道:「我说过,我不在乎,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猜得出,一定是大哥对不起你……既然你放不开,我现下便去找大哥与他说清楚,从今往后,我晋双城与连云山庄断绝关系,若连云山庄有人再对你不利,便是我晋双城的敌人。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不……」曾大夫试图抓住晋双城,却只察觉一片衣角在手中滑过,眼前一花,晋双城已走得远了。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曾大夫眼前已是一片迷蒙。
真的可以走吗?前面还有路可以让他走吗?一滴泪滑落面庞,为什么每每在他绝望心死的时候,总有一抹希望摆在眼前,再试一回,反正他己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手脚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力气,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中,套起马车。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温驯的马显得极为不安,摇晃着脑袋不肯安分地让他套上绳子,花了好大力气,仍是不成,曾大夫终于没了气力,坐在一边,眼神虚无的望着头顶一片蓝天。
「砰!」
大门突地让人用力推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四处乱窜口中大喊「师傅」。
「英儿?」
曾大夫回过神,望着一脸惊骇的少年,拧起了眉缓缓道:「你都这么大了,怎还不稳重些?」
「师傅!」英儿看到曾大夫,立刻冲了过来,嚷道,「师傅,你快逃,有人要来抓你,快逃啊!」
曾大夫一愣神,而后苦笑起来,来得还真快,竟连一天都不能等。
「师傅,您快逃啊,他们……他们说要打死你……」英儿见曾大夫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急得扯起曾大夫的衣袖,便将他往门口拉去。曾大夫先前耗了太多力气,竟连英儿也挣不过,被他一路拉到了大门口,一眼便看见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过街角。
英儿惊呼一声,拉着曾大夫退回门内,将门关紧,然后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跑不了,怎么办?」
曾大夫看他焦急万分的样子,眼里一热,便道:「英儿,你爬墙出去罢。」「对了,爬墙。」少年一拍手,拉着曾大夫便往墙边跑,曾大夫轻叹一声,道:「英儿,我便是从墙上爬了出去,也跑不远,你自去吧。」
「不,我不离开师傅,绝不。」英儿红着眼,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在这时显露出来。
「英儿,你若想救我,便要去找能救我的人啊。」曾大夫摸着少年的头,当年的小小幼儿,如今已长这般大,这般聪明,这般伶俐,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他又怎能连累了他。
紧闭的大门这时被啪得震天响,夹杂着阵阵骂声,惊得英儿白了脸。想也知道今天他跟本就不可能带着师傅跑远,一咬牙道:「师傅,我去找救兵,您……您可千万要撑到我回来。」
曾大夫冲他点点头,脸上有一抹虚幻的笑容。
「你去吧,师傅会等你回来。」这个承诺能实现的机会太小,他生平第一次骗了英儿。
英儿咬着唇,终是下了狠心,一跺脚道:「师傅您千万要小心,他们进来了您认个错总得拖些时候,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走了……」一步一回头,终于踩着堆在墙边的杂物,翻出了墙去。便在这时,身后大门轰地一声被人砸开了,两个衙役领着头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眼,露出不屑之色。
「你便是曾大夫?」
「正是在下。」
「官爷传你问罪,跟我们走罢。」
铁链哗啦一响,那两个衙役将他锁住,用力一扯,曾大夫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装什么模样,快走!」衙役一声叱责,将曾大夫拉出了大门,口中仍在阵骂,「当真是个下贱的东西,穿一身红衣好不要脸。」曾大夫听得清楚,却只是苦苦一笑。男子衣物向来少用艳色,尤其是这大红之色,虽说喜庆,却也只能在成亲之时方能穿着,平时若是穿了,便有媚俗之嫌,也只有那花柳地里,才能见着这般艳色的衣物。
虽有口,却辩无可辩。他穿这红色,本就其心不端。
「这就是那男妓?长得也一般啊……」围观者中的好奇之徒。
「作孽,作孽啊……好好的男人不做,偏学那妇人烟视媚行,丢人现眼……」道学先生连连摇头,叹气不己,这等贱人,当游街三日,浸猪笼沉塘,以警示后人。
一筐从市集捡来的烂菜叶迎头而来,砸了曾大夫一头一身,下意识地望去。迎面而来的又是一盆脏水。抬手擦去脸上的污水,曾大夫的眼从围观者的面上一一扫过,这其中,不乏曾被他救治过的人,被他这一看,有人瑟缩地避开了,有人厌恶地回视,有人嘲笑,有人蔑视。却无一人肯为他站出来。
一抹淡淡的笑容浮上了眉眼间,通透,了然,这世道本就如此,他有什么好期待的。
「他还敢笑,真是半点羞耻心也没有了,打死他……打死他……」有人被那一抹通透了然的笑容惹恼了,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过来,顿时群情激愤,石头、菜根、泥巴如雨般砸向了曾大夫。
远远的,祁长风派来的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对视一眼,一个人赶紧转身回祁府搬救兵,这情形,可不是他们两个人就能救得出曾大夫的。另一个留下来监视着,眼看曾大夫被砸得遍体鳞伤,满头满腔都是鲜血,他急得团团转,想起祁长风下达的命令,若是曾大夫丢了性命,他可吃罪不起,一狠心,正准备扑过去准备拖上一段时间,却见那两个衙役大喝一声道:「行了行了,别把人真打死了,官爷还要在大堂上将他定罪呢。」那些人终于停了手,让两个衙役将曾大夫连拖带拉地牵着走。到了府衙大堂,那高坐高堂的官老爷一看人都给打成这样了,一脸嫌恶,问也不问,直接定了伤风败俗、违逆伦常的罪名,着人将曾大夫绑
到城中心,示众三日,三日后问斩。
祁长风得了消息赶来,已是迟了,远远地看了曾大夫一眼,命祁胜暗中调遣人手,决定半夜来劫人。江湖人虽我行我素,却总不能与官府在明处作对,待祁胜半夜带着人来到城中心,见着的却只是空荡荡的柱子。
「人呢?」祁胜一把抓住的监视的人问道。
那人满脸恐色,结结巴巴道:「刚、刚刚还在,小的一转眼人就没了……」凭空消失?
祁胜一把推开那人,在柱子边看了看,地上的断绳分明是被人用内力震断,看来是有人先他们一步将人救走。晋双城?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回祁府的途中,一个人影从暗中窜出来,在祁胜耳边低语几句,令祁胜错愕当场,不是晋双城,晋双城与晋双绝突然翻脸,已被晋双绝用问心锁困在了客栈里。既然晋双城不可能来,那么会是谁?在这安阳城里,还有谁会来救赤圣手?
他赶紧回去向祁长风禀报,祁长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本以为尽在掌握中的事情出现了偏差,任谁都不会高兴,这安阳城里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存在?祁长风几乎要发怒,冷冷扫了祁胜一眼,终是没将怒气发泄出来。赤圣手的身份是秘密,江湖中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救一个平常大夫的,那救走赤圣手的人会是谁?
祁胜也是有眼色的,一看祁长风的脸色便马上道:「属下这就去查。」
待祁胜走了,祁长风才一挥手中的茶杯,恨恨地骂了一句:「一群干吃饭的家伙。」
再说英儿,他翻出墙后漫无日的地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发怔,师傅让他去找人求救,他应去找谁来?谁能从官老爷的手里救出师傅?想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在英儿眼里,这人是世上最可怕的人,仿佛一块会动的冰块,靠近三尺就能把人冻死。只有这个人能救师傅,师傅说过,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放眼天下,恐怕已无人能与之为敌。而且这个人欠师傅人情,一定会来救师傅的。想到这里,英儿又折了回去,正好看到曾大夫被人砸伤的一幕,他把唇都咬破了才硬是忍住没冲出去。等师傅被拉走,他悄悄跑进院子,牵了那匹马,骑上去快马加鞭地出了城,直往三十里外的凤栖园而去。
英儿要找的这个人,就是凤栖园的主人苏寒江,江湖上有名的寒江公子。苏寒江的师傅凤九吾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而苏寒江没能得到这样的尊称不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如当年的凤九吾,而是这五年来他已渐渐淡出江湖,但是在这江南地界上,却绝对没有人敢不卖他的面子,否则,当年的江南第一大帮金钱帮的下场便在眼前。
三十里地,即便是英儿快马加鞭,等他赶到凤栖园的时候,也已是入夜了。他拍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慢腾腾地来应门。
「谁呀,这么晚也敢来敲凤栖园的门。」一个年轻的下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这位大哥,我是安阳城曾大夫的药童英儿,有事求见苏爷,烦请你通报一声。」英儿的声音里已经夹了哭腔,他并不大会骑马,半路上摔着一回,伤了脚,此时便是站也站不稳,脸上也有几处擦伤,看上去极为可怜。
年轻的下人一看他这模样,隐隐有些同情,将他放了进来,踌躇着道;「你且等着,待我去通报。」
「多谢大哥。」英儿赶忙道谢,待那年轻下人走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拎起裤腿看脚上的伤处,皮开肉裂,己见了血,这才觉着钻了心窝子的疼,便想起师傅的头上身上也教那帮人砸伤了,应是与他一般的疼,当下眼里便见了泪。
那年轻下人去了没多少时候,便又回来了,英儿远远见着他,马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年轻下人一脸的不高兴道:「你随我来吧。」说着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嘀咕,「好好的生出同情心做什么,平白挨爷—记冷眼,这太晚上的,谁不想睡觉啊……」
到了园内,但见树影重重,小径曲折,七拐八拐之后,英儿转得头晕,才总算见着了苏寒江,瑟缩着喊了一声「苏爷」,便说不出话来了。他本就对这位苏爷惧怕不已,这会儿大抵又是为他吵着了,他也不晓得是坏了苏寒江的好事,就见苏寒江满脸的寒意,比平日见着还要冷上三分,当下便吓得直往后退。
苏寒江冷哼了一声,也不瞅他,只道:「有事快说,没事就滚。」英儿打了个寒颤,猛想起师傅被打得满身是伤的样子,当下也顾不得害怕了,忙道:「苏爷,师傅他……他被衙门的人抓走,要被打死了,求您快去救救他,英儿给您磕头了……」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哭腔,连磕了十几个头,再抬头准备把事情始末说清楚的时候,面前苏寒江已不见了人影。英儿愣住了,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哪里知道,他来的时候,正是苏寒江好不容易把丁小江那小家伙甩开,准备将丁壮给拉进房间的时候,好事被搅,苏寒江心里极是不顺,若不是五年前欠了曾大夫一条命的人情,英儿连凤栖园的大门都别想进来,这会儿他哪有闲情听英儿把话说完,直接用轻功飞出了园子,往安阳城去了。
这黑天瞎火的,对苏寒江这种内功早已至臻境的高手来说,跟白天没有多少区别,他惯穿白衣,此时尽了全力,便宛如一缕白烟在暗夜里穿梭,那速度比英儿骑马还快了一倍,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阳城,到官衙里随手逮一个守夜的衙役一问,便知晓曾大夫被绑的地方,一晃过去用内力震断绳索,伸手将人一抓,又怕路上麻烦,点了曾大夫的睡穴,直接抓回凤栖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