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官,我知道你一直对我要杀你这件事很生气。"他低声地说,声音却渐渐响起来,"但是,"他抬起头直视我,"如果这一切统统重来,我知道一切的前因后果,我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他挑衅似的看着我,"我不会道歉,也不会后悔。"
"是,"我苦笑一下,"我知道。"怎么还能不知道呢,你的"遗书"篇篇字字都是你的桀骜你的立场你的选择,我怎么可能还会不知道?
"可是东卿,"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希望你可以明白我的想法。"我一毫不让地跟他对视,"无论我多么喜欢你,多么爱你,一心一念整个世界里都是只剩下了一个你,我的观点还是--如果这个国家已经沦落到需要靠欺骗和讹诈老百姓来维持了,那么亡不亡,都无所谓了,我不稀罕。"
"但是我稀罕!"他大声地说。
我们对视着,过了一会儿我轻笑出来,"傻瓜,我们能不能活过明天还是一个未知数,怎么现在又为这种事情吵起来?"
他也愣了愣,轻轻一叹,"是啊。"
我用手指着那几个阻击点,"只是你既然能够知道这几个是阻击点,我这样的外行凭着经验也会发现,那么一天照三顿饭的次序躲避江湖仇杀的张大亨一定更加清楚。只怕我们还没有埋伏好已经被躲在那里的青帮杀手灭了口。"
他把铅笔往桌上一扔,"但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我们又没有人,又没有武器......"
我笑了,"谁说我们没有武器?"
"你?"他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揪住我,"你到底偷了我多少东西?"
"诶诶诶,鲍处!"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摇手,"话是不可以这样说的,你看,杀张大亨的命令是你们军座下的,那么我用这批武器来杀张大亨就无所谓‘偷'或者‘不偷'了,盎冇盎?"
他松开手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诡辩!"
"诡辩算什么,有用就好!"
他长叹一声,"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输给你了,"他说,"你这家伙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我飞快地凑上去轻啄一口他的唇,趁着他的耳光没有下来以前迅速撤退,"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说!"他已经没好气了。
"我安排了船,打算明天下午五点送双喜和黛林离开上海去广州。"我看着他,"无论明天我们是不是能够活下来,她们回到广州,卿姨都一定会保她们平安。"
"卿姨?"
"是我小妈。"我说。
"好。"他点头,但眼睛却微微有些红,"我对不起黛林。"
"不是你不好,"我揉揉他的头发,"是我不好,而且我也对不起双喜,"亲一口他白皙的额头,"最坏的是我!"
"不是。"他嘴角轻轻勾了勾,但是声音坚定,"不是。"
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说的那句:"我这辈子没有遗憾了!"而听见他说的"不是",我所能够再想起来的所有的话也就只是,"我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啊,"他猛地反应过来一样,"那么就是说,明天张大亨的婚礼以前,黛林就会离开。"
"是。"我恶狠狠地笑,"所以,明天我们就不妨大开杀戒好了,凡是来参加的这狗屁婚礼的,都没有什么好东西,死多少都算给上海搞清洁。"
他开心地摩拳擦掌,"直接从正门杀进去!"亮亮的眼睛跟我一起发着嗜血的光芒,连笑容我们都充满了类似的邪佞,"多杀一个都当垫背!"
"对!" 我哈哈大笑,"我算过了,汉奸张大约下午三点到达和平饭店,让花红艳先去对付他,黛林过去走两个场子就号称回去化妆,从后门你直接护送她去码头,我让双喜在码头等你们,你看见船走了再回来。我就跟花红艳先在和平饭店先挡着,等你回来,我们就变一出好戏法给那汉奸张看看!得未?"
"嗯,"他点点头,突然脑袋微微一斜,"我要是跟黛林私奔了怎么办?"
"哏啊,"我猛地伸出手往他腰上一阵搓揉,"我就变成了鬼,天天天天晚上来叫你......东卿,下来陪我玩......东卿,下来陪我玩......"
他又痒又笑又要恼,喘着粗气叫:"周天赐!够了哦,我跟你说,够......哈,哈哈......可恶!"一巴掌挥过来,我连忙举拳相应,熟悉的拳脚战于是就又开始了。
我有意识地一点点退到卧室门口,但很快被他发现,"你又动什么坏脑筋?"警惕地看着我,连耳光也不打了。
我忝着脸看他,"东卿,东卿......"一口气叫了十七八声,最后定定地看住他,"东卿,感情这种事情,有今生,没来世的!"心肺里慢慢就渗出一种原先从来就没有过的依依不舍,有今生,没来世,若能生生世世,要是可以,该多好?
他犀利的眼神猛地一软,雪白的牙齿咬住殷红的唇,突然一低头掀开卧室的布帘率先走了进去。我大喜正要跟进,却被他一巴掌推出来,"去把厨房水缸边上的莲藕统统洗干净,洗不干净不许进来。"
洗,洗,洗莲藕?好像被浇了一头冷水,不过又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好夹着尾巴去做这件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洗,莲,藕!我恨莲藕!
......
好不容易洗完这一堆小鲍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挖过来的莲藕,还没有来得及擦擦一身的汗,他清朗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赐官,挑两根最肥的切片装盘,所有的切片都要厚薄一致,每片不可以厚过八毫米,当中藕丝不可以断!"
"......"我的脸都黑了,但是还是忍着一口气,听话地找刀子杀莲藕!
差不多血流成河,啊,不是,是切好的时候,太上皇的命令又来了,"赐官,白糖在灶台上,红糖在橱柜上头,你各拿一碟。"
终于全部搞定,小心翼翼全部放进篮子拎着走回去卧室,走到门口大吼一声:"老佛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人回应,我不由眉头一蹙,"东卿?"
还是一声回应都没有,我心里一惊,下一刻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了进去,然后呆住--
小鲍半躺地坐在床沿上,他换了件宝蓝色的长衫,外罩一件滚着金边的红色夹袄,衣服的颜色有点旧,不过依然衬得他面如冠玉,竟然是一身的新人打扮。他手中拿了一只酒杯把玩着,看着突然冲进来的我,就那样,那样盈盈地笑着,然后全世界的春色就全部漾进了他的眼底。
"咳!"他咳了一声,眼睛轻轻下垂,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但随即就又抬了头起来,白皙的脸上一片晕红,眼神却燃烧着挑衅的火焰,"找不到其他新郎官的衣服了,这件都是压箱底的。"唇角一勾,"所以你就没得换了。"
我被他一身的华美惊得恍恍惚惚,几乎连手里的篮子都被我扔掉,但他走过来接过篮子放在一边,拉着我的手走过去。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小小的卧室里架起一个香台,祖宗灵台在上,旁边却燃烧着两支粗粗的龙凤花烛。大红的喜字贴在墙上,床头,窗户上......虽然这些事物看起来倒都是有些年头了,但依旧一片都是盈盈喜色。
艳红得就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梦里或者不是梦里的那一次,拜香......
小鲍放开我的手,先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在这个杯子里倒入透明的白酒,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指在唇间一咬,一滴两滴三滴鲜血迅速地融入了酒液之中。他回头朝我微微一笑,一侧的眉毛斜斜挑起,与其说深情倒更像是挑衅,"轮到你了。"
我昏昏沉沉的,身体完全是自有主张地走过去,咬破手指,把我的血溶入他的血之中。我正要举起酒杯,却不防他的手闪电般伸过来一把夺过酒杯一口饮尽,我一愣,紧接着他的唇就凑了上来,把那杯被他吞下的血酒反哺了一半给我。我一时不备,险些呛到,待看见他满眼的笑意才恍然自己又被他耍了一把。当下狠狠一拽,把他整个身体拉进自己怀里重新以吻封缄--以你的血换我的血,从此老天在上面看着,你是我的,而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几乎窒息!
我们松开彼此的时候一起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携手在香案前撩衣跪下,向着祖宗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不知道这牌位上供的是鲍家的哪位祖先,但我知道,在他的面前,我是一个罪人。我拐走了他最杰出的子孙,可是,我不会道歉,不会后悔,就算以后他要找我算账我也等着,就算老天以后要找我算账,我也等着。只是这一刻,我希望,许我一个来生。一生一世太短,我爱他的这份感情浓到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用完。所以--
给我一个来生!我磕一个头;许我一个来世!我磕一个头;定一个三生石的盟约!再磕一个头!
抬起头来看见紧紧牵着手的那一端,小鲍丰润的嘴唇也在轻轻地动着,"来生来世!"他说......
我眼睛一下子糊了起来。
如果明天我们都活下来了,那么一定是我们的姻缘在前世已经定下;要是明天我们都死了,那么一定是我们的时间还没有到;万一明天我们一个活着一个死了,那就是老天在问:你们还要不要这样的命运?所以不管是谁活着都要活下去,一点一点添福一点一点积德,我们会在来生来世重遇,我们会终于等到属于我们的时间,然后携手共渡!
于是我说:"东卿,不管明天我们谁在最后活着......"
他接口,"都要活下去!"
对,我想到的他都知道,我们彼此互属,心意相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抱起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他放到了铺着红色锦缎的床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解开他喜服的扣子,露出一片如雪细肤。
红衾卷细浪,洞房花烛,抵死缠绵......
*****
重新回到上海。
我开着车把武器从藏匿的地方一路拉过去和平饭店,虽然路上关卡不断,但我拿的是小鲍开给我的蓝衣社的通行证,所以几乎一路通顺。当然只是几乎,偶尔有一两个不长眼的过来,我先看看是中国人还是洋鬼子,中国人就掐昏,洋鬼子就送一梭子弹。反正现在市面上乱,打死一两个哪方面都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嗯,我现在穿的可是法国军队的制服啊!
哇,哈哈哈!
到了和平饭店门口下车,却伸手进去按着喇叭"吧把"得震天响,看门的受不了了过来,"老总......"
我拿香烟屁股弹他,"叫大上海舞厅的花老板下来收货。"她不是想摆脱关系吗?我倒想看看她看见我的时候的表情。
果然,花红艳一看见我就恨不得马上昏过去算了的样子,"你,你,你......"她气急败坏地说,"你太嚣张了!"
我咧嘴一笑,伸手就递了管盒子炮顶住她的脑门,看着她几乎当场瘫下来的样子才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脸,"莫怕莫怕,"翻转过手枪递给她,"这是给你防身的。"
她拿了枪立刻用手帕包好,然后忍着气凑过来跟我说,"张大亨还没有来,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看看手表,下午一点半,"得啦,不用怕。汉奸张最怕死了,平时都把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睡觉,现在时间早,他才不会那么早就过来。对了,黛林怎么样?叫她不要怕,等下小鲍会送她走......"
"小鲍送她走?"花红艳一愣,"那么......"
"那么什么?"我看看她,"你不是说张大亨没有来吗?还刺杀什么?"
"周大少~~~~"
死女人,你跟我发什么姣?我抓抓头,"得啦得啦,我做人质,今天押给你的!"
她笑了笑,转眼变脸,"那你还穿着这一身黄皮?"
DIU!很帅好不好?我嘟囔着把制服、帽子一脱,就着普通的衬衫看着她,"这样行不行?"
"虽然还差点,但是凑合吧。"她说,转身走了两步,回头,"你怎么还不走?"
"叫你下来是收货的,你当是来吊凯子的?"我瞪她,"跟我一起搬吧。"
"搬?"她愣愣,"搬什么?"
我拉她过去车厢里看--
11.43MM "汤姆生"M1921冲锋枪一捆六支;7.63MM"毛瑟自来得"1898式半自动手枪一箱十二支;7.63MM"帕克门"冲锋枪一捆四支;7.9MM捷克ZB-26式轻机枪两捆八支;九五式日本军刀十把,机枪子弹链两箱,阎锡山兵工厂特制100发弹鼓两箱,手雷手榴弹三箱......
花红艳当场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疯了,疯了,疯了!"
我得意洋洋,"花老板,不如我们来搞一场政变吧,从此让你家‘军座'当老大算了,也省得他天天惦记着又吃不着。"
花红艳用看疯子的表情看我,我就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给她看。最后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打手势叫明里暗里守在和平饭店附近的蓝衣社兄弟统统出来当苦工。
我一一记住他们的面孔和位置,然后冷笑,本来就是要你这样,否则到时候你们愿不愿意让黛林走还要我揪心呢!
****
"小鲍在哪里?"
这是花红艳第五次问我了,我笑嘻嘻地抬眼看看她,"鲍处是你们蓝衣社的人,你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
"周天赐,我受够你了!"花红艳一把掌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不管你是怎么看待我,怎么猜测我过去的事情的,但是既然现在我们共同要参与这个活动,请你多少也知会我一声具体的情况。"
"然后让你去通报给你的‘军座'听?"我冷冷地问。
她美丽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然后一点一点透明的液体渗了出来。DIU!我愤怒地揉了揉头发,又来这招!死女人!
"好啦好啦!"不耐烦地挥挥手,"小鲍已经到了,我见过他。"我认输,女人的眼泪果然厉害啊,厉害啊!
"啊?"花红艳吓一跳,"我怎么没有看见。"
"等你看见,汉奸张的人也看见了。"我不耐烦地抽出一支烟,"几点了?"
花红艳有些失魂落魄地抬起手腕看了看,"两点半。"
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对劲的感觉,"打电话问问汉奸张的人出来没有,就说白渡桥那里有鬼子要炸桥,请他当心点。"
花红艳无力地看我一眼,我挥挥手,"去吧去吧。"
趁着她转身去打电话,我眼睛扫了扫舞厅一个角落,勾着一个脸上的粉残得好像画污了的墙壁似的舞女的中年秃顶大肚腩男人,靠!打扮成这样,还真是没办法看啊!
他看见我的眼神,朝我眨了眨眼,我不禁一阵好笑,也眨眨眼睛给他抛个媚眼。他的肩膀一阵颤抖,连忙转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花红艳回来,满脸疑惑,"我打了电话过去,他们说马上就要出门了。不过我觉得不太对,那边太安静了,不像忙着要出门的样子。"
我心里一动,"是不是蓝衣社的笨蛋们把货运进来的时候被青帮的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