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谁能想得到呢?”卢恒苦笑道,“如此说来,这个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根本没准备跟我们正式交锋,他不过是借着来光州的机会,韬光养晦,时刻准备在夺嫡战中为自己的主子发出致命一击罢了。”
陆剑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真是有些可笑了,说到底,其实我们也不过是在别人编好的剧本里扮演了一个角色而已。”
“何必这么想?反正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就行了。”陆剑秋淡淡的说着,把折好的信纸递还给卢恒。
卢恒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挑了一下眉毛:“是吗?”
他仿佛是随口的,轻声的说,似乎在问陆剑秋,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然后他就接过了那张信纸。
苏逸在信的末尾说,这是他听三哥跟近臣们聊天时才知道的,朝中知道的人也很少,让他千万别说出去。告诉他,也是想让他心里先明白,回京也好应对。
他确确实实对他很好,这让卢恒心里的感觉止不住的有些复杂。仿佛有些愧疚,却又实在不能承认,更无法可想。
他拿着信纸凑近了烛火,跳动的火苗一下子就燎着了信笺,一缕青烟升起,黑色的焦痕迅速的抹去了这封信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最后只留下一堆黑色的余烬落在地上,用脚一踏,就几乎找不到了。
卢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像梦一样。”
陆剑秋坐在旁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人生岂非常常就是这样?在你自己的人生里,你是当仁不让的主角,然而在别人那里,你或许只是个龙套。不过何必在乎这么多呢?找到值得你珍重的,达到能让你满意的,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便也是完满。
陆剑秋终于缓缓的改变了一下保持了很久的姿势,他开口道:“恒儿,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卢恒蓦地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来看他。
陆剑秋微微垂下眼帘,仿佛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方道:“其实前几日我就想跟你说的,我打算,要回扬州一趟。”
卢恒顿时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陆剑秋连忙道:“你知道的,我已经离开明月山庄很久了,而且考虑到是在军队,一直也都没有跟他们联系过,这么久了他们肯定是会担心的,而且我也还有份内的事情……”
“然后呢?”卢恒却没耐心听他的长篇大论,“我只想知道然后你怎么打算呢?”
“然后?”陆剑秋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是啊!你要回扬州,然后呢!”
陆剑秋愣了片刻随即省悟了似的笑起来:“然后啊,等我回过扬州,办完一些事情之后,当然是去京城找你了。我还能去哪里呢?”
卢恒登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抬起眼睛看着他道:“你一定要马上就走么?不能等回了京城再动身么?”
陆剑秋笑着抚了抚他的脸:“我早些去,不是也能早些回么?”
卢恒撇了撇嘴,走过去侧身坐在他的膝上,贴得极近的看着他道:“你不觉得,从……以来,我们一直是聚少离多么?”
陆剑秋伸手揽住他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卢恒微微笑了起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早些回来。”
“那是自然。”陆剑秋笑着托起他的脸,“你是不是还该叮嘱一句‘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卢恒咬牙道:“你若是有胆,不妨采采看!”
陆剑秋顿时大笑。
已知离别在即,自是耳鬓厮磨,缠绵缱绻,柔情无限,风月无边。
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总是不大乐意理会别的事情。
可是能够把握自己的幸福,岂非是人生一件极幸运的事?
等到卢恒真的回到京城,已经过了端午,天气早已暖得很了,又都是晴朗的好日子,天蓝汪汪的,飘浮着大朵大朵絮软的白云,一派和美安详的模样。
阔别了一年有余的帝京在蓝天下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整洁、宏伟、美丽、繁华,和离开时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现在看在眼里,十几年积累下来的熟悉里仿佛又参杂了一丝陌生。
或许是人变了吧。
站在入京的必经之路上,卢恒远远的眺望着,如是想。
然后催马前行。
回京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进宫陛见,受了皇上的嘉许封赏,谢了隆恩,才轮到回家。
靖安侯也是事先就进了宫的,父子同朝陛见,却不得说话。直到出了宫,卢恒一气奔向自家来接的马车,靖安侯正立在车旁,含笑看着儿子向自己跑来,到了跟前,端详了许久,方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头,感慨一声道:“长大了。”
顿了顿又道:“快上车吧,你奶奶你娘都在家等着你呢!”
卢恒欢叫一声,动作利索的跳上了车。马车前行,却总觉得太慢。车窗外闪过的全是熟悉不过的街景,仿佛记忆被一点一点的唤醒了,家的感觉在心底里一点一点的真切起来了。
这是真的回家了!
“我回来了!”踏进熟悉的朱漆大门的瞬间,卢恒就下意识的挺直了背,放高了声音。
“哥哥!”眨眼之间,就有两个小身影向他扑了过来。
卢恒开心的笑着一手搂住一个,抬头,就看到在前面,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头发花白的祖母和特意盛装打扮了的母亲都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爹爹也走进来了,站在他身旁,也看着他微微的笑。
人生能够有如此,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第五十三章 再见(一)
回家后的日子,似乎过得都特别慢。卢恒禁不住这么觉得。
每一天早上醒来,就要等着太阳慢慢的移动,到中天,到西边,再慢慢的落下去,换月亮升起来。每一天每一刻都漫长得不得了似的。
其实最初回到家当然是没觉得的,要说得话有太多太多,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办。然而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再多的事也有办好的时候。所以等到闲下来的时候,时间就仿佛漫长的没有尽头了。
时间其实是很奇妙的东西,你快活的时候,它总是跑得特别快,而在其他一些时候,特别是当你在等待着什么的时候,就仿佛过得特别的慢了。
卢恒觉得,他现在就是如此。
刚开始忙碌的时候,他还只是偶尔会想一想陆剑秋,想他应该是到了扬州了,想千里之外的他正在做什么事情。当他闲下来之后,这种偶尔就变成了经常,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都怪那个家伙走的时候,只说办完了事情就上京城来,却连个大概的期限都没给出来。天知道他的事情是什么时候才能办好的呢?而且去了这么久居然连只字片语也没有,他难道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书信”的东西么?
思念这种东西一旦开始,仿佛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卢恒也只好是听之任之,无可奈何。
日子一天天重复,都过得差不多。有时候几个朋友们会来约他出去,夏天的时候陪着家人出去避暑消夏,再回来的时候,夏天都要过去了,却还是一点消息也无。
倘若也就是他自个儿这么日复一日的等着倒也罢了,偏偏还要有些小小的风浪。
记得是刚回来不久的时候,一家人团聚,他原本正眉飞色舞的说着他打仗的故事,爹爹忽然一挑眉道:“对了,陆公子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他一下子就傻了眼,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这个时候娘也跟着凑热闹:“对啊对啊,陆公子不是帮了你很多忙么?你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请人家回来小住几日呢?况且又是你爹的故人之后。”
“是啊,陆叔叔人很好的!”弟弟也跟在旁边搭腔。
“笨啦!爹爹不是让我们叫陆大哥的吗!”妹妹在一旁敲了弟弟的脑袋一下,很认真的纠正。
卢恒突然就想起陆剑秋曾经跟他说过的,我去过你家了,跟你一家人都相处很融洽的话来。
当时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现在看来,要么是陆剑秋太有本事,要么是自己家的人太好收买,居然都这么盼望见到他似的!
他只好结结巴巴的说:“他、他、他回扬州有点事,会来京城的。”
娘立刻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啦,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对了,陆公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年纪也不小了,成家了吧?该请他带着夫人一起来做客就好了!恒儿,你知道么?”
骤然听到这种问题,卢恒只觉得脑袋里已经完全的乱成了一锅粥,为什么娘要这么关心陆剑秋啊?跟他很熟么?不过既然娘已经问了,他也只好回答:“他……他、他似乎应该算还没有成亲……”
靖安侯夫人有些嗔怪的瞪了自己的继子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成亲就是成亲,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还没有’?”
卢恒完全是讷讷无言了,他考虑再三才觉得只有这么答才算比较准确。然而娘却根本不满意,并且显然没打算就此结束,继续道:“说起来,陆公子这么人才出众,莫不是挑花了眼吧?唉,我要是有个年纪合适的女儿,倒真乐意招这么个女婿。”
卢恒就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正偎在他身边的、还没满十岁的妹妹一眼,心中无限感慨幸好自己的亲娘没再给自己生个年纪相仿的姊妹。正在这时,依偎在他身边的卢悦突然大叫一声:“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卢恒只觉腰上一紧,连忙低下头去,却看到卢悦手里正拽着他系在腰上的、陆剑秋送他的香囊。脑袋就不禁嗡的一声胀大了。
卢悦却丝毫不管的,绷着小脸叉着腰瞪他:“哥哥!你为什么不系悦儿送你的香囊呢?你不喜欢么?这个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卢恒咽了口吐沫,该怎么回答却完全不知,“这个么……你、你送我的我自然很喜欢,所以收起来了!”
好不容易编出一个借口,哪知小姑娘却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小嘴一扁:“哥哥骗人!”
天啊!卢恒简直想要抱头痛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女人都这么可怕呢?而且是完全不分年龄的!
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求救的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却看到父亲正手捻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他。自己爹的目光有多犀利他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由自主感到心虚的卢恒只好故作镇定的把脸转向不对着爹不对着娘也不对着妹妹的方向,然后他就看到了奶奶慈祥的笑容:“乖孙,你也不小了,奶奶替你看中了几家的闺女都很好,就看你中意哪一个了。”
呜呼!四面楚歌!
幸好,爹的事务远比他忙的多,没过几日就又出门去了。娘还有一家的家务要主持,也没怎么再关心陆家公子的终身大事。妹妹么,毕竟是小孩子,几句好话哄哄也就罢了。只是奶奶对于孙媳妇似乎相当执着,时不时的提一提,不过只要卢恒继续装聋作哑,老人家也不能押着他去成亲。于是,平静的生活倒也还得以继续。
这样平静的日子就一直过到了初秋。
距离他们分别,已经三月有余。
在这三个多月的日子里,虽然平静,但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
刘昭和刘晖又都回了父亲麾下,不过有空还是时常来看他,对他倒再不想以前那样总当小孩子了。许尚安立了战功,升了官,皇上敕封他镇北将军,率军统镇光、蓟二州。殷昊听说回京不久就告了假,有人说他回家乡省亲去了,可是他自己明明说过世上已无亲人。后来有知情的人说,他是去了临溪。卢恒想了很久,才恍惚记起,临溪好像是方捷的家乡。
韩静云在回京不久后,也不顾挽留,请辞离开了侯府。临走的时候来与他辞行,难得的没有带着面具,站在院子里的盛放的紫薇树下,花面交相映,漂亮的简直不像真人。
他拱了拱手说:小侯爷,咱们就此别过了,你要多保重。
卢恒看着他心里竟觉得了一丝不舍,便问他:你要去哪里呢?
韩静云抬头看了看天空,仿佛心情很愉快的微笑着说:江湖之大,总有容身之处的。
卢恒就又问他: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韩静云微笑着端详了他片刻,然后道:或许我找您比较方便,找到陆剑秋,也就找到您了吧?
卢恒的脸上倏地有些发热,没有吭声,不过也没有否认。
然后他就这么看着韩静云一身布衣,提着简单的行囊,孤孤单单的从侯府走了出去,汇进了茫茫人海中,再说再见,已不知将是何日。
是啊,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一个人要与另一个人遇见,已是不易,分别了还要重逢,更为不易。
况乎相知?况乎相守?
卢恒在紫藤树下站了很久,遥望着远方。细碎而馨香的紫藤花瓣,随风落了满头。
第五十三章 再见(二)
过了立秋,天气虽然还是燥热,不过早晚时分,凉意开始渐渐的增加了。
卢恒天天看见管家都会问一句:有我的信么?管家总是摇摇头。到后来不用他问了,管家只要一看见他,立刻就说:大少爷,没您的信。
有一次叫娘撞见了,就笑他,问他在等谁的信,该不会是谁家小姐的吧?他就含含糊糊的带了过去,娘也没多在意,只忽然看着院子里,用力吸了几口气,然后说:桂花都开了呢,该到中秋了。
听见“中秋”两个字,卢恒就愣了一下,定定的瞧着院墙根的一排桂花树。
娘问他:你怎么了?
卢恒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爹爹也该回来了吧。
娘微微的笑了一下,神情里居然还带着一丝少女般的娇羞:是啊,你爹每年中秋,只要不是在打仗,就一定会回来的。
卢恒笑着点头,没再说话。
又过了两天,信还是没有,人却来了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瑞阳侯的次子曹玮。
曹玮见了卢恒就忙不迭的嚷上了:“卢恒啊卢恒,你出去打了个仗,眼光就高起来了啊!”
卢恒早已习惯了这个打小就在一起的玩伴咋咋呼呼的性格,不禁莞尔:“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眼光高了?”
曹玮气呼呼的往椅子上一坐,瞪着他道:“你还不承认?你回来都多久了?咱们几个才见过你几次?可不是眼光高了么?都不爱搭理人啦!”
卢恒无奈的笑道:“明明是你们都不来理我,我只好一个人闷在家里,这会儿竟都成我的错了。”
曹玮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不是吧?你天天就这么闷在家里?做什么?要读书考进士不成?”
“怎么可能?”卢恒失笑道,“我不过就是待在家里罢了,也算歇一歇……”
话未说完,曹玮就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站起身来就往外拽他。
“你要干什么啊?”卢恒跟在他身后给他差点拉个跟头。
曹玮边走边回头道:“嗨,我今天可不是来着了?你说你年纪轻轻就天天闷在家里多无聊!今儿我就带你去个好地方,哥几个请你!”
卢恒不禁奇道:“好地方?什么地方?”
曹玮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丝神秘而暧昧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道:“到了你就知道啦!保管你不会说我骗你!”
卢恒就只好这么给他从家里拽出去了,塞进马车里。曹玮一声吩咐,车夫就挥鞭赶着两匹马儿轻快的赶起路来。
曹玮坐在车厢里也不安分,先是突然从衣袖里摸出一面小铜镜来,对着仔细的理鬓角;好容易把镜子收起来了,又上上下下的折腾着衣服,似乎就怕哪里有什么不妥帖。卢恒坐在他对面瞧着不禁好笑,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在干什么呀?倒像是要迎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