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身形挺拔修长,像一株冬天里的青松。他的全身都裹在褐赭色的长袍里,同样颜色的披风绕过肩头,连头和脸一起藏在其中,只露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一下子把人的注意力都夺去了,恍若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又倒映着几点寒夜里的星辰,只看上一眼,仿佛也有一股凉意沁过背来,冰做得锋刃似的,叫人心头蓦地就是一紧。
这个男人只在门口微微的扫视了一下整个帐内,便十分坦然而从容的迈步走上前,到得几乎是帅帐的正中,他才停下了脚步,抬手掀下了遮住头脸的披肩,施施然的微微躬身:“北胡元帅使臣江也非,参见卢元帅。”
他的汉语很清朗,圆润,标准,绝不带有一丝的艰涩和僵硬,他的名字是江也非,那自然亦是标准不过的汉人姓名。他说完了话,直起身来,抬起头向上看,他露出的脸兼具着刚毅与柔和,英俊而显得出众,带着些卓尔不凡的神气,一边微微吊起的唇角勾勒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吸引人,但归根结底,这也是一张汉人的脸。
北胡的使臣是一个汉人?
所有的目光凝聚,但江也非似乎根本不在意,或者说他甚至有一点点乐在其中的意思,于是仿佛表演一般的用极其优美而舒缓的动作从怀里取出了一封密封好的书信,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呈上去道:“卢元帅,这是我家元帅的亲笔书信,还望您拨冗一阅。”
所有人的目光又凝到了他手中那一封薄薄的信上。
刘晖愣了一下,觑了卢恒一眼,却见他面沉似水,看不出半点意思,便一提气预备走过去接。步子还未迈出,旁边却忽然伸了一只手出来拦了他,他微微侧头一瞥,就看到是陆剑秋从他身旁越过,一步一步十分沉稳的走向帅帐正中。
江也非脸上的笑意似乎浓了几分,眼睛微微眯起,就带了些散漫而难以捉摸的意味。姿势却还是刚才那样恭敬有礼的,挑不出一点毛病。
陆剑秋走到了他跟前,也伸出双手去接那一封信。
江也非的眼睛在看着他,陆剑秋的眼睛却只在看着信。
一递一接,两个人的手指就不可避免的碰了那么一下。
就在两人手指碰到的瞬间,卢恒的睫毛忽然一颤,咳嗽了一声,挺直了身子。
就在下一个瞬间,陆剑秋已经双手捧着信,转身向他走来了。看起来和刚才没有丝毫的变化,脸上神情,静若止水。
卢恒接过了信。
信封正中写着一行极漂亮的行书:卢恒元帅亲启。字迹看起来温良秀丽,在运笔转合间却透着一股极锋利的锐气。
他很小心的挑开了封口,取出了信瓤。
空气里一下子又静默了,只有从帐外射进来的阳光里,能看到五彩的尘埃在不知何故的、仿佛兴高采烈的旋转飞舞。
良久,卢恒终于慢慢的放下了信纸,目光投向依然和刚才一样立在帐中央的江也非。
“你来,就是送这封信?”
江也非微笑着点了点头。
卢恒轻轻的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信纸:“你们元帅要说的,都在上面了?”
江也非再次点了点头。
卢恒忽然抬起目光向帐外望去,帐外只是毫不稀奇的沙土地,铺了红毡,毡旁立了两列全副武装的侍卫,阳光落在他们的盔甲兵刃上,亮晃晃的。
卢恒收回目光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再次看向江也非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于是江也非就真的走了。
不用出声询问,所有的焦点也肯定是凝聚在刚刚从江也非手上交给卢恒的,那一张薄薄的信纸上。
卢恒却没有立刻说话。事实上,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看起来仿佛是在反复思量着什么问题。
最终,他抬起头来,用十分沉静、乃至有些平淡的声音对众人道:“全军今日白天休整,酉时造饭,亥时整装,子时出发。”
顿了顿,就边站起身来边道:“请各位回去做好准备吧。”
说完,竟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只留下众将还在帐中,面面相觑。
既便如此,是夜三更,全军一齐在深沉的夜色中列队完毕,整装待发。
正值月圆,天上却云遮雾绕,月色隔着云端就越发的朦胧了,时浓时淡的捉摸不定。
随着一声令下,长长的队伍终于由开头而开始了缓慢而整齐的前进。
第五十一章 落定(下)
就在这一夜后的清晨,东方的天空刚刚有一些发白时候,奉命把守叶宁城的北胡军队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流言。
流言从何而起,不知,却只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已经上上下下传遍:元帅贺若素岚及其亲随心腹,早已离开了光州境内,不知去向。
这是一个过于可怕而没人敢信也没人愿信的流言。可是当这样一个流言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被事实证明了之后,就再也由不得任何人去怀疑了。
军心顿散。有哭爹的,有喊娘的,也有大骂贺若素岚家祖宗十八代的。然而还没等他们骂到尽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城外朦胧未散的晨雾中,犹如从天而降般的涌出了成千上万的延朝军队。
眨眼之间,叶宁就已有三面陷入包围,东、南、北三面城门同时受到进攻。城中北胡守军不过三万多人,倘若依靠城墙坚固倒也还可以坚守一时。然而此刻却连主帅都不知去向何方了,任谁也是无心恋战。
延朝的进攻可以堪称打得是顺风顺水,夏远率兵攻打南门,许尚安率兵攻打北门,刘昭率兵攻打东门,三面同时发力,力求相互呼应彼此牵制敌人,敌人毫无防备,措手不及,给他们已然占得先机。
而最在他们意料之外的,却是敌人的数量。
刚一交上手时尚未察觉,待过了一会儿便都发现,城中守备的敌人人数远远不及他们估计的那么多。
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没人顾得上深入的去思考这个问题,现下都只求尽早的击垮叶宁的城门更击垮敌人的信心。
夏远所攻打的南门终于展现出了一丝空隙。原本城墙上射下的一阵箭雨,被一群艺高胆大用藤条盾甲护身的士兵压制了下去,有几个身手敏捷的更是顺着飞上去挂在城垛上的绳索爬了上去,手起刀落,几个北胡士兵的尸身就“扑通”一声从高高的城墙上坠下。其余的守军顿时胆怯了,更是无力反击。夏远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振奋,刚欲下令全力压上,忽然身边一个参将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抓住了他的胳膊。
夏远心中一惊,回头望向那人,却见那人一脸混杂着焦急和恐惧的神色的指着远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夏远只觉得心猛地一跳,脑袋嗡的一声,就一片空白了似的。
就在他们的西南面,在尚未散尽的雾霭里,可以看到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更估计不出多少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北胡人装束的士兵。
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如果突然冲杀过来,会发生什么?
夏远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倏地冷下去了。
“将军,怎么办?”旁边的那个参将依然一脸焦急与惊恐的望着他。
怎么办?夏远也很想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头脑里恢复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元帅知道这个情况么?
就在这一瞬间,从阵营的右侧突然有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之人高高抬起的手中举着一面迎风飞扬的令旗,远远的便扯开了嗓子运足了中气高声喊道:“元帅有令——着尔等无论发生任何情况,只全力攻城,不可分心——”
令旗开道,那人所到之处众人皆为之让路,不过片刻,已闪电般的驰到了夏远跟前。
夏远双目圆睁瞪着来人厉声道:“元帅当真是这么吩咐的?!”
来人边喘着粗气边用力点了点头,将令旗向上一交。
“将军!”一旁的参将忧心忡忡的看着夏远。
夏远沉着脸看向战况正激烈的城墙,又扭头微微瞟了一眼西南方向,蓦地一咬牙,一把夺过令旗高高举起——
“全军压上!!”
声若惊雷。
四面八方的士兵们随着令旗的指示,顿时犹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北胡守军再无抵抗之力。
南门告破。
东门告破。
北门告破。
城中部分残余军队负隅顽抗,大军压上,尽数清剿。
北胡叶宁守军三万人,死伤一万三千余人,八千余人降,其余人等皆从西门溃败逃散,元帅有令不必追击,就随他们去了。
延承光九年四月十六,收叶宁城。大军进驻,清扫残余,至此,光州全境,皆重回延朝掌控。
当卢恒在隔天的傍晚登上叶宁城墙的时候,延军的旗帜已经飘飞在叶宁的各个角落。
西面的天空,被落日染成无边无际的红,深浅浓淡,层层叠叠,宛如即将要开始一场宏大而绚烂的盛宴,又仿佛是一场奢靡而热闹的戏剧散场后空留下的余韵。
近处的原野依然呈现着荒凉的土色,茫茫的一直蔓延开去,蔓延过一条干涸的河流曾经的痕迹,蔓延过一座座微微起伏的小小丘陵,蔓延过早已枯死的衰草,蔓延过掩在衰草间的不知何时抛掷、无人收敛的白骨,直向天际而去。
到了天边,却忽然又浮出了一层朦胧的绿,捉摸不清,似有还无,却着实的,青翠的逼眼,娇嫩的心动。风一吹,就好像是活的,仿佛不经意,就会像颜料般的铺洒开去,流淌个淋漓尽意。
卢恒明明知道是自己胜了的,任务已经完成,光州已经收复。可是这一刻,站在这不断吹拂而过的带着些许温柔的春天的晚风里,一切都仿佛有些飘渺起来了。
就好像是长久的愿望终于达成,心一下子轻了,也就空了,压不住了。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这个时候是应该是最高兴的,最开心的,却没体会到,记得最清楚的,倒是那些经历过的挫折磨难,那些苦思冥想群策群力不断谋划的日子,那些在战斗里永远离他们而去的生命,都刻在了心里似的。
至于现在。
胜利好像还是不真实的一样。
所以想要高兴起来,竟觉得有些勉强。
“胜了终究是胜了,怎么说也比败了强吧?”一直陪着他站在身旁的人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与这样的春天恰恰是如此的相衬,带着妥帖的温柔和令人沉醉的醇厚。
卢恒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男人总是能够如此轻而易举的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总是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的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有时候想想,这也是件挺可怕的事情。然而,在他能够清楚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前,他就早已迷迷糊糊的、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给卖了。
那么只好如此了。
轻轻的抬起手,探入怀中,取出的,是一方素白的信纸。
信纸展开,在风中立刻簌簌的抖动起来,连带上面的字迹,振翅欲飞。
这封信,从始至终,卢恒只给陆剑秋一个人看过。
给他看的时候,卢恒问过他:你怎么想?
陆剑秋却只是淡淡的微笑着把信纸折好还给他。他说:这件事,你必须自己做决定。
顿了顿又说:其实,你心里早已决定好了,不是么?
卢恒就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说:是。
陆剑秋微笑着点一点头,说:那很好。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自始至终,他没有问过他关于决定的一个字,更没有问过他决定的理由。
他想,他之所以如此迷恋于这个人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卢恒把信纸拿在手里,转过头看了陆剑秋一眼,陆剑秋在冲他微微的笑。于是卢恒就回过头来,手指稍稍用力——
信纸很快就在他的手中变成了一堆极细小的碎片。
一阵风吹来,卢恒双手一扬,堆满掌心的纸片立刻乘着风扑向了无垠的旷野。
旋转,翻腾,飞舞,飘散,仿佛是一场迟来的纷纷扬扬的雪,眨眼间却又夹在更大的风里飘得更远。
四散了。
最终都会落入尘埃。
第五十二章 归家
卢恒在叶宁又停留了数日,处理了一应事务,留下了军队驻守边关,这才率军班师回朝。
沿着原路折回,一路都是曾经见过的风物,然而此时此刻,身份不同,心境也是截然不同了,便也免不了有许多唏嘘感慨。
春回大地,即使经历战火的烧灼,几场春雨落下,万物还是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蓬勃的生机,甚至要比过去更热烈,似乎要把错过的损失统统补回来。
然而在萋萋芳草间才添的新冢,埋没的恐怕不止白骨,还有千里之外遥遥牵系的、却终究只能断落的记挂,再发不出芽了。
只是无可奈何空自嗟,罢了。
军队到了蓟门关上,照例也留下了兵力驻守。再到了蓟州城,就更添了感慨。
尤其是卢恒,重回帅府,目光在一样样看熟了的东西上抚过,这些都是他一年前从家里带来的,初来蓟州城的日子都仿佛才是昨天一般,新鲜,好奇,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皆历历在目,然而中间,许许多多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这一年时间里,他简直觉得比自己过去十几年加在一起都要活得丰富多彩。尤其是,他的目光忍不住往站在旁边的人身上瞟去。这倒是,他来的时候所不曾有的,更是,未曾料到会有的。
陆剑秋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问:“你笑什么?”
卢恒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陆剑秋沉吟了一下,摸着下巴道,“我在想大年三十,也就是你十九岁生日那一晚上……”
卢恒的脸腾的涨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想那个,做、做什么!”
陆剑秋含笑看着他:“难道不能想么?”
卢恒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只好扭开头不看他。
陆剑秋却仿佛自言自语般的道:“等入了关,就吩咐人来把这处宅子买下来算了。”
卢恒立刻回过头道:“你要干什么!”
“你不觉得,这里很有纪念意义么?”陆剑秋抬起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卢恒怔了一下,再次把头扭到一边去,小声的嘟囔道:“随你便。”
陆剑秋含笑不语,只伸手轻轻笼住了他的肩头。
卢恒犹豫了一下,还是放松了身体靠在了他身上:“你要是,买了这宅子,一切东西都要保持原样。”
陆剑秋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就放心吧!”
卢恒就没有再说话了。
确实,谁也没办法在自己的嘴唇被另一双唇堵住的时候再说出话来的。
接下来的回程速度就快了许多。
凯旋还朝,一路上得到的当然是礼敬有加,各地官员无不争相设宴款待。多了也就烦了,何况席间那样露骨的阿谀奉承也实在叫人不舒服,所以卢恒常常找借口逃避参加那种宴席。
就在快到太原府前的一天夜里,卢恒刚推辞了当地官员的邀约,待在驿馆里跟陆剑秋一起消磨着时间。忽然刘昭敲了门,一脸严肃了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封书信,说这是安王殿下遣人秘密送来的。
他这么一说,卢恒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完全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会让苏逸要特意送一封密信给他。当下神色凝重的拆开看了,看罢,脸上的表情却慢慢的舒缓过了。
陆剑秋原本一直担心的望着他,此刻忍不住出声问:“什么事情?”
卢恒淡淡的笑了笑,把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其实也没什么,是关于贺若素岚的事情。北胡的老皇帝不久前驾崩了,大皇子二皇子夺嫡,贺若素岚应该是带着保存的兵力参加皇位之争去了。”
陆剑秋接过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由也叹息了一声:“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