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恒却仿佛吃了一惊似的睁大了双眼,看着靖安侯结结巴巴的道:“爹……你这是……这是……不要我了?”
靖安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是两码事,我们是父子这一点并不会变。”
卢恒蓦地就粲然而笑:“那就好啦!我能接受!”
靖安侯倒有些惊讶似的看了他一眼。卢恒就喜滋滋的想要站起来,哪知他刚一动,爹的手就立刻按在他肩上。
“你还想去哪?给我在这里老老实实的跪满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好好的请求祖先原谅你这个不肖子!”
靖安侯说完,就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只留下卢恒一个人目瞪口呆的继续跪着,不是说着玩的吧?跪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他干嘛要求祖先原谅他啊,他不跪十二个时辰难道祖先还能从天而降打他一顿不成?
不过父命难违,其实卢恒心里很明白性格刚毅端方的父亲已经对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让步和包容,那么跪就跪吧。
这么一点小苦头也算不得什么。
卢恒如此想着,顿时就有力气挺直了背,规规矩矩的跪在方砖地上。甚至似乎都不再觉得跪的疼了。
只是上述决心所带来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撑太久的时间。尤其是卢恒在突然之间想起来爹似乎从来没说过这一天一夜之间会有人送饭给他吃。
这难道不是太残忍了么?这里的列祖列宗们自然享点香火就足够了,他可是个大活人啊!他可不是吸几口檀香味道就能填饱肚子的!
更何况等到金乌坠地、暮色渐深之后,从远处飘来的饭菜香味简直像是在进一步的勾引着他。天色一晚,祠堂里登时就成了黑乎乎一片,除了两点长明灯的灯火将息未息的跳动着,到处都看不清了。
人在看不清周围环境的时候,注意力就特别容易往自己身上集中。卢恒只觉得是腹中空空、浑身无力,膝盖在又冷又硬的方砖地上更是跪得痛得要命。他原本怕爹爹什么时候回突然进来检查他,愣是没敢拿个蒲团过来,然而这会儿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实在没办法把目光从前方蒲团模糊的影子上移开。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蒲团长得是那么好看、动人。
在他偷偷摸摸把蒲团弄过来之后,仿佛又过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终于黑透了,梆子声也响了起来。
已是入夜了。可离他漫长的反省时间结束还早的很。
到底是秋天了,白天虽然还热的很,夜里凉气却都沁了上来。祠堂本来光照就不足,这个时候更是显得阴冷。
卢恒只穿着单衣,又水米未进,饿就不提了,浑身还觉得凉意袭人。
而墙上高悬着的祖先画像,只是毫无生气的在昏暗的烛火光中俯视着他。
卢恒禁不住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肩,背也挺不直了。他多么盼望自己这会儿是在布置的优雅又舒适的听月小筑里,坐着顶柔软顶舒服的椅子,吃着庆丰楼的点心,还有人微微笑着陪他说话。
然而这一切在此刻看来都是海市蜃楼。
卢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简直恨不得躺下去算了。
可是肚子一直咕咕叫的滋味实在不大好受,卢恒无可奈何的向上看了一眼,忽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这会儿外面天早已黑透了,虽然他不知道确切时间,不过感觉起来仿佛已经快到休息的时候了,那么他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溜出去找点吃的,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说干就干,有希望激励着,卢恒顿时又觉得有了力气,从地上跳了起来,然而膝盖一僵,痛的他龇牙咧嘴的又差点摔下去。心中更是暗恨爹的责罚实在不近人情。好容易按摩的能自由弯曲了,他才提着步子移到了门边,推开一条缝,探头瞧了瞧,确定安全无虞,就一闪身,溜了出去。
一路都很顺利。幸好他谙熟家里家丁巡逻守备的路线和时间,巧妙的躲过去了,一点危险也没遇着。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是:从祠堂去厨房的路上,必须要经过爹娘所住的主屋。
这实在不是一件妙事。
卢恒本打算贴着院外的墙根一路溜过去就算完了,哪知道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就瞧见前面拐角处透出了一片灯笼的光。卢恒吓得一激灵,来不及多想,闪身就进了院子。
进来之后他才禁不住暗暗叫苦,自己这不是自寻死路嘛?他只好在心里拼命祈祷着那个人不管是谁赶紧走过去吧,让他好溜走。
那脚步声渐渐就近了。越近,卢恒听着越发觉得不对,那沉稳的脚步声似乎不是别人,正是他爹所特有的脚步声。
这下可是彻底完蛋了!非得被活捉不可!
番外 “出嫁”记(四)
卢恒一边在心中惨叫,一边不死心的寻找着最后一丝生机,终于在那双脚踏进院子前的一霎那闪到了屋子后面,贴着墙根蹲着,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人果然是爹。只听一阵脚步声后,娘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爷,你回来啦!娘睡下了?”
爹“嗯”了一声,似乎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娘又说道:“你也早些歇息吧。昨儿个一夜都没睡,身子怎么受得住?”
爹“唉”的叹了一口气,良久方道:“我哪里能睡得着?我在娘那里,一直就在想,恒儿的事,可怎么跟她老人家交代?娘还什么都不知道,刚还催我给恒儿定亲。她老人家一直都想着要抱重孙子呢……”
卢恒原本蹲在外面还在哀叹自己运气实在太差,正想着如何才能脱身,爹的这几句话传进他的耳朵里,登时就是抑不住的一震,浑身都定住了动不了了。
“……你难道……打算告诉娘?”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爹似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本觉得不该瞒娘……可是,我今天看看娘,她年纪也大了,咱们何苦再让她老人家伤神?暂且瞒着就瞒着吧。”
娘好像默默无言的什么也没说,直到待了一会爹才又仿佛喃喃自语般的开口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做的对不对。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我这个当爹的也很荒唐了。”
“老爷,你不要这么说……”娘慌忙道。
爹却苦笑着打断了她:“我自己心里明白。昨天我也在祠堂里跪了一夜,子不教父之过,只盼列祖列宗别怪罪恒儿才好……”
“老爷,您说得这是什么话!”娘忽然态度异常坚决的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也许讲出来你又要说我是女人家见识,不过我还是要说,恒儿这孩子有哪里不好了?在我看来他是个顶好的孩子了,除了、除了他喜欢的是个男人这一点有些特别罢了。可是,这也算不上是什么错啊!陆公子人也是很好的,不是么?”
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谁都很好。”娘似乎想要辩驳,爹却没给她机会抢着说下去道:“你说的没错,剑秋是很好。但是,你说的那唯一的一点,也就是最根本的问题啊……唉……你说恒儿长得那么像他娘,为什么不干脆就是个姑娘该多好?我保管这会风风光光的发嫁他。”
娘也忍不住笑了:“老爷,你这都在说什么哪!”
“是啊……”爹叹息了一声,“说说胡话罢了……偏生他是我儿子,偏生他喜欢的是个男人,偏生他喜欢的男人我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真是无法可想了。”
娘轻轻的笑了起来。
“对了,我晚饭后才去看了慎儿,考了考他的书和武艺。”爹忽然换了话题。
“嗯?慎儿怎样?”
“他很好。这孩子虽然不太爱说话,但男孩子就是该沉稳些才好。书念的不错,武艺也很扎实,比他哥哥小时候听话。”
娘笑了起来:“慎儿将来能有恒儿一半的聪明灵慧,我就知足了。”
“不一样的。慎儿只不过是大智如愚,很能沉得住气,恒儿在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天天吵我闹我。只怕将来反倒还不如他弟弟稳重老成。”
娘却道:“我倒觉得恒儿很好,看着就讨人喜欢。”
爹笑了笑,隔了一会儿才道:“我今天跟恒儿说了,待我死后,他不能袭我的爵位。”
娘急忙道:“你好好的胡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活的,不许再说!”
“人终究都有一死的,有什么说不得?”爹说道,“我是真的这么打算的,将来这爵位就由慎儿袭了吧。恒儿也答应了。”
“你说什么呀!”娘忽然叫了起来,“他答应我可不能答应!”
爹没说话,娘于是就接着道:“你说得倒轻巧,可别人会怎么看?在别人眼里,我成什么人了?慎儿又成什么人了?我早想好了,慎儿将来若有出息,就自己挣功名去,没什么出息,就本本分分过日子,恒儿的事跟这个根本没关系!”
“小珍……”爹苦笑道。
“别说了!反正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娘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好、好……咱们暂且不提就是了。”
又隔了一会儿,娘才又开口,语气已经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婉:“好啦,你早些歇息吧。”
“你先去吧。我再坐一会。”
片刻之后,娘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了。
房内沉寂了下来,只有灯光依旧明亮。
卢恒依然靠着墙根蹲着,必须双手用力捂住了嘴,才保证自己一点声息都没发出。
他只觉得,肚子忽然一点都不饿了,身体一点都不累了,膝盖也不点都不痛了。此时此刻,他也不再想溜去厨房,他只想快快的回到祠堂里去,继续他还未完成的惩罚。
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有什么需要反省的地方,他去跪上一天一夜也决不是要去求列祖列宗的原谅,他只是想为父亲,为那个他小时候很久很久都不愿喊一声的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报得如此深恩,如此厚爱。
所以在他平静下心情之后,他小心的、慢慢的贴着墙根溜出了院子,一路跑回了祠堂,把下了决心才偷过来的蒲团一下子又推远了,认认真真、端端正正的挺直着背,跪了下去。
这一跪,真的是跪足了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没喝一滴水没进一粒米,也没合过一次眼。
待到十二个时辰过去,父亲来祠堂里看他的时候,他简直是真的要支持不住了,摇摇欲坠的回头,脑袋里就是晕晕乎乎的,差点倒下去,好容易才坚持住了,想要说话,嘴唇张了张却没吐出半个字。爹赶紧抢步上前扶住了他,命人扶着他回了房。然而这一次,膝盖却是真的动不了了,用热水敷了好半天,才算好了些。
期间爹就一直坐在旁边锁着眉看他,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脑袋就出去了。
卢恒却仿佛是完成了一件怎样的大事似的,一头倒在了床上,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待到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又早已暗了。
房里却点着灯,不但点着灯,就在他床边,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笑眯眯的看着他。
卢恒不禁瞪大了眼睛,眨了又眨,还是不敢相信似的问:“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担心你,才来看看你。”陆剑秋一把合起了手中的折扇,向他挪了挪,“你还好么?”
“我没事。只是,你是怎么来的?”卢恒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陆剑秋,实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会突然在自己眼前冒出来的。
“当然是偷偷溜进来的。”陆剑秋居然还挺得意的一笑。
“溜进来?”卢恒觉得很难以置信,目光下意识的四下逡巡了一番,竟真的没在自己房里看到除陆剑秋外的第二个人。
“你是在找你的小厮们么?”陆剑秋心情很愉快似的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我早就把他们都收买好了,他们知道我是谁,跟在后面‘陆大爷’、‘陆大爷’叫的很是亲热呢!”
卢恒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卖了,不禁语塞,接着怒目而瞪。
陆剑秋却毫不在意的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卢恒撅着嘴从床上坐了起来,膝盖一弯,却又疼痛难忍的皱起了眉。
“怎么了?”陆剑秋连忙问,起身扳过了他的腿,“还很痛么?”
卢恒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陆剑秋的手就覆上了他的膝盖,沿着穴道轻轻的揉捏,一股温暖的内力也随之透了进来,酸痛僵硬的感觉登时大减。
“好些了没?”陆剑秋抬头问他。
卢恒垂着眼睛“恩”了一声。
彼此太接近了,几乎是肌肤相触,气息相闻,又是在床上,灯光朦胧,气氛正好。
怎么说也是好些天没见了。
卢恒就很配合的轻轻阖起了眼睛,脸微微向上仰起的。
就在温暖将要触及嘴唇的一瞬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接着门就被人推开了:“大少爷!”
卢恒差点没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好不容易稳住了,正要看看是哪个没规矩的家伙,谁知一抬头,竟是跟自己时间最长也最伶俐的一个小厮,还是一脸的焦急担忧。
“怎么了?”卢恒的心情不禁也有些紧张起来。
“大少爷,我刚才去厨房听说,夫人今天又是请大夫开方子,又是抓药熬药的,我、我担心该不会是老爷他……这两天……”小厮有些吭吭吃吃的不大好说下去,便转而道,“我想您可能还不知道,就说赶紧来告诉您……”
“真的?”卢恒登时皱起了眉,“你知道都抓了什么药么?”
小厮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卢恒想了想,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厮领命去了,卢恒就立刻跳下了床,急急忙忙的整理着衣服。
“怎么?”陆剑秋在旁问道。
“我得去看看……”卢恒深深的锁着眉头,“万一爹爹真给我气病了,可怎么得了……”
陆剑秋沉默了一下,忽然也站起了身:“我跟你一起去。”
卢恒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匆匆系好了衣服,就先向外冲了出去。
番外 “出嫁”记(五)
到了主屋的院外,卢恒前脚刚踏进去,却忽然凝住了步子。陆剑秋跟在他身后,也被他拦住,刚想问话,就看到卢恒竖起了食指放在唇前。随即又拉着他,一下子闪进了门边的暗处。
陆剑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有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手捧托盘,站在屋门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门立刻就开了,有人把她迎了进去。
卢恒压低了声音凑到陆剑秋耳畔道:“那是我娘的贴身丫鬟,好像手里端的就是药吧?我爹难道真的病了?”
陆剑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屋子,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绕过去环住了卢恒的腰,拉着他绕到了屋子的另一侧,随即足尖轻点地,轻飘飘的落在了屋顶上。
卢恒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陆剑秋却往下指了指,意思是要他注意听。
果然,没过片刻,就有说话声传了出来:
“老爷,你快趁热喝了吧,这可是长白山的老参炖的。”轻轻柔柔的,是娘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爹才开口:“你今天怎么弄了这么多滋补的给我吃?又是鹿茸又是燕窝,又是鸡汤又是中药,这会儿又来人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