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喜悦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还是生理上承受了巨大的痛楚的时候。而我在陆一行面前流的,从来都是代表软弱的泪水,虽然软弱本身,就已经比泪水更让人感到羞耻和难堪,可是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毫无顾忌地哭喊出来,又何当不是一种幸福呢?
「真是......谁教他强得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
我揉了揉发烫的脸,把T恤胡乱地套在头上。
「开心想等你,伤心想找你,自然浪灭浪起又聚又离,眉头脸上挥洒出你的气味,处处亦似你,不需再记起。担心想起你,轻松想起你,自在如日落日出呼吸空气,神情动静都写出你的细腻,似血脉里的温暖,怎可忘记......」
一边用趿着木屐式拖鞋的大脚丫跟着心脏病患者听到都会倒下的激烈鼓点打着拍子,一边一脸幸福地享用着什锦煲仔饭,当我走进餐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陆一行。
煲仔饭啊......
把特级泉水珍珠米淘净放在砂锅里,加适量的水,米的上面盖上切成薄片的叉烧肉、广式香肠、时鲜蔬菜和一勺猪油,用猛火煮至水分全干,再趁热淋上一点生抽(即酱油)......除了吸收了叉烧、香肠和菜汁精华的米饭非常好吃以外,砂锅底部被烤成金黄色的锅巴也是一绝。香港有几家酒楼做的煲仔饭,更是香甜美味到了需要大排长龙才能买到的地步。
但是,即使再怎么美味,看到有人一大早就捧着个砂锅在那里大嚼干饭,还是很奇怪吧?更不用说那个人还是一边看英文报纸,一边听音乐,一边吃煲仔饭,旁边还摆了个高级的雪茄盒。
「小天天,你这家伙看起来瘦不拉叽的没几两肉,身体可真是结实。烧到三十九度,居然睡一夜就生龙活虎的。」
见了我,他总算关掉百万级的豪华音响,音乐声戛然而止。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被他用力地在屁股上摸了一把。我总算明白什么叫流氓本「色」了。
「来来来,尝一尝新鲜出炉的陆记煲仔饭,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另一只热气腾腾的砂锅摆到我面前。
吃还是不吃呢?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是也要考虑到陆一行的面子......我在心里作着自我斗争。
「喂,本大爷做的饭是毒药吗?居然把脸皱得跟菊花包子一样。」
「我没......」
还没来得及辩解,他已经霍地站起来,黑着脸端起砂锅走进厨房。
该不会要把饭菜全都倒掉吧?他难道不知道一粒米饭上住着七个神明吗?
「我又没说我不吃,火气怎么这么大呀。」我对着厨房的门小声的嘀咕。
仔细反省一下,如果我刚才真的有对那锅堪称色香味俱全的煲仔饭露出了菊花包子一样的表情,就确实有点过分了,为了照顾发烧的我,昨天就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一番,今天又很早就起床离开卧室(虽然把别人也吵醒这一点很可恶),就凭这份心意,即使他煮了一堆炭化物,我也应该全部吞进肚子里才对,更何况还是货真价实,绝对能够称之为美食的东西。
可是,关键在于,我有把脸皱成菊花包子吗?最多也就是微微皱了一下眉毛吧?
正为这个问题苦恼不已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股超级甜蜜诱人的香气。
我转过头,眼睛定格在陆一行从厨房拿出来,又重重放在餐桌上的杯子和盘子上。
那是什么?那杯子里冒着氤氲热气,表面还漂浮着细碎紫菜的乳白色液饲难道是豆浆吗?那盘子里炸得焦香四溢,色泽金黄的棒状物,难道是油条吗?
我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行少,这也是你做的?」
「不好意思,我还没厉害到天没亮就起床用石磨磨黄豆的地步。」
陆一行板着如同雪柜里的德国大面包一样的脸,硬梆梆,冷冰冰地说。
一时间再说什么话也是多余,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喝下一大口豆浆。这个味道......
「还说什么巷子口卖粽子的老头除了粽子煮得很好吃,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才做出来卖的豆浆油条更是无与伦比。切,我刚才尝了一口,也不过如此嘛,比起本大爷的煲仔饭根本不值一提。」
陆一行在那里喋喋不休地为他的煲仔饭鸣不平,脸上的线条依然刻意绷得紧紧的。虽然说的话极其小气弱智,可即使是这样,他看起来也像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将军,正在运筹帏幄,指点江山;而这个将军,却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我偶然说过的一句话,天不亮就开着车,下山过海,只为去买一份最普通的豆浆油条。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觉得就这么待在他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冒出的感动流露在了脸上,我赶紧继续低头嚼油条。
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那老头儿一年也做不了几次豆浆油条,你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陆一行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怎么可能,本大爷从来不相信运气这种虚无的玩意儿。」
「那你是......」心中隐隐猜到,以他的作风,应该会......
「在他的脖子上架几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再在他眼前扔下厚厚一叠钞票,叫他二选一,你说那老头子会选哪边?」
我就知道。怎么说也是这样的做法才更符合他的流氓形象。
「欺负一个老头,太没有『格』了。」
「只要一想到是为了我亲爱的小天天,偶尔做一两件没格的事也无所谓。」
他说着笑眯眯地盯着我:「小天天,没格这种话,也只有你敢当着本大爷的面说。」
不只是不敢当着面而已,说不定宏胜的那些人,连腹诽面前这位的胆子也没有。还真是成功的老大啊......
吃完了早餐,我坐在玄关开始穿鞋。
「你要出去?」陆一行挑了一下眉。
我大力地点头:「我答应了一个老女人,要去她的店里打工还债。」
「那我怎么办?」他问得理所当然。
我扁扁嘴:「这叫什么话,你是找不到点烟的人还是找不到买马票的人呢?堂堂宏胜的行少耶,随便弹个响指,都能招来千千万万的人马。」
「死小子,谁跟你说这些了?你怎么说也是本大爷的人,凭什么用这种宣布而不是请示的语气跟我说话?」
「喂,是你说的要正确看待自己,我才决定从此不再奴颜卑膝的。」
「唉哟......这么说我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个店的老板真是个『老』女人?」
「我骗你做什么。」又不是不想活了。
「那......最近社团不大太平,本来想把你关在家里。」他仰起头,用大手摸摸下巴作考虑状,「不过既然这是我心爱的女人所做的选择,我说什么也应该尊重,何况找点事做才有精神寄托,这样吧,你撒撒娇求求本大爷,我就答应。」
欠揍的家伙......
不过玩笑归玩笑,最后我还是很顺利地离开了陆宅。
走在长长的坡道上,却发现阿忠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其跟踪的技术之蹩脚,简直到了我这个被跟踪者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喂,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跟人,迟早会被砍死?」等计程车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转身冲着正在找地方躲藏的阿忠喊话。
他灰溜溜地走到我面前:「我只是司机而已,本来就不会这些......都是行少硬要我跟来的。」他露出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的样子。
我冷冷地看着他:「跟来干什么?告诉你,就这么站着不动。要是敢再上前一步,当心我扁你。」
「可是......行少说小明哥的病还没完全康复,所以叫我给你端端茶捶捶背什么的......而且,我要是不跟着小明哥,回去就会被行少扁,两相比较......还不如......」
是啊,我的拳头既没有陆一行的大,也没有陆一行的的硬,换了是我,也知道该怎么选。
我只好哼一声,钻进一辆计程车,当然,阿忠也像泥鳅一样不失时机地进来。
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如来吃得死死的孙猴子一样。
「阿忠,在你睇来,行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本来只是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没想到阿忠就像古装剧里即使在密室里提到皇上二字也会双手抱拳对着空气鞠一躬的忠臣一样,露出惶恐的表情双手合十,又把问题抛了回来:「小明哥你又觉得行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叹一口气:「他啊,虽然他看起来像只大型的猫科动物,不过那只是表面。那家伙的内在其实是狡猾狠毒的科罗拉多腹蛇,你也知道吧,蛇吃东西都是不吐骨头的。」
「即使从外表看,我觉得老大也不像猫科动物,而像会喷火的霸王龙。」
「恐龙也是猫科动物。」
「真的?」
「当然。」我面不改色地继续欺骗他。
「那个......小明哥?」阿忠突然又变得吞吞吐吐。
「什么?」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感触才特别深刻?」
「......你想被我从车窗扔出去吗?」
「对不起对不起!」阿忠吓得慌忙摆手,「小明哥,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弟兄们都在怀疑你和行少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
他把左手握成一个圈,然后右手的食指在圈里插来插去。
「所以才叫我找机会求证一下而已。」
「而已?」我顿时感到密密麻麻的黑线爬满了脑门。
「该死,这种事有什么值得求证的?!」
「你不懂的啦!」阿忠急得抓耳挠腮,「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笃定你和行少是那样的关系,行少不是还嘴对嘴亲过你吗?再加上你们又睡同一间房,同一张床......可是,和你相处越久就越觉得不太像,因为小明哥你和兰桂坊那些接男客的男公关完全不一样,你还能陪行少那么厉害的人打拳耶!怎么说呢,你要是肯去宏胜做个香主什么的,我都愿意跟着你,叫你大哥!」
我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阿忠,真不知是该为他的话感到高兴还是伤心。
相信看在阿忠眼里,我的表情一定是前所未有的奇妙。
也不知在听到我们的对话后,心中做了怎样恐怖联想的计程车司机在把我们拉抵目的地后,像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般开车飞快地逃离了我们。
「阿忠!」
在走向那家小店的时候,我叫住了不知为什么比我还兴奋地跑在前面的笨家伙。
看着他方方的脸,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和行少......就是那样的关系。你会看不起我吗?」
阿忠只怔了一秒钟:「当然不会!毕竟......不管是霸王龙还是腹蛇;也会有交配的需要嘛。」
回应他的是踹向屁股的一脚。
我突然想对着大海大笑几声,心中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陆一行说得很对,不用在乎别人,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待自己。所以,即使阿忠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也不会介意;可是,当听到别人认同的意见时,心情还是忍不住雀跃了一下。身为男人的我,难道真的可以就这样维持着和陆一行的关系吗?
不对。即使哪一天我想中断这样的关系,以他陆大少的性格,一定也会暴跳如雷地死缠上来吧?
我笑一笑,甩甩被海风吹乱头发,大步跳进无名小店,精神抖擞地大叫一声:「玉姐,我来了!」
「啊......」
一声表示遗憾的叹息也同时响起。
玉姐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放下毛笔,摘掉眼镜,抬起头来......只见她双眼突突,眼睛里像有喂毒的刀子射过来。
「我耳朵又没聋,你叫什么叫?没看见我正在做事吗?这下全毁了!年轻人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懂事!」
虽然隔了三米的距离,仍然感觉到像有唾沫星子溅到脸上一样,我下意识的抹了一下脸。
......果然是个脾气古怪的女人,但是想到的确是自己莽撞在前,我决定还是不要和她计较。挤出能力范围内的笑容,我拉着阿忠一起向她道歉。
她当下哼了一声,冲我招招手:「你过来。」
她拿起刚才正在描眉眼的绢人脑袋,只见眉眼鼻都已经画好,但是本应是一张樱桃小嘴的地方,却有一大片红色晕开了。
「照着这个样子,给我重新画一个!」
说着她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纸盒,我的妈呀,里面装了上百个鸽子蛋大小的「脑袋」,不过还没画上五官,看上去就像练了无相神功。
「我又没学过......」
「所以才给你一整盒慢慢练习呀,年轻人嘛,只要肯花时间,还怕学不会吗?」
我敢肯定,这老太婆绝对是在故意找我的碴!
认命的拿起毛笔--笔尖细得跟绣花针相差无几的毛笔,开始名符其实地信手涂鸦。第一笔就画歪了,我咋一下舌,重新又拿起一个蛋。
「小明哥,行不行啊,这种事可能不太适合男人做吧?」阿忠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谁说的,咱们家祖传的这门绢人手艺,直到民国都是传子不传女。」在旁边用一块巴掌大的布料缝着裙子的玉姐反驳道。
我没好气地对阿忠说:「你要是闲着没事做,过来和我一起画!」
「我不......」
「你再说一个不字看看?」
屈服在我的横眉冷眼下,阿忠苦着脸和我一起开始了糟蹋鸽子蛋和颜料行动。
玉姐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心疼,反而点头称赞我们:「不错,年轻人就应该这么静下心来,练练涵养。」
......根本就是龟笑鳖无尾。
「玉姐,我叫明天,他叫梁荣忠,您不要再叫我们年轻人啦。」
「知道了,年轻人。」
除了翻白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太阳落进海里之前,我终于画好了第一个真正眉目如画的绢人,咳,脑袋。
把它和玉姐做好的身体连接在一起,只见一个长约二十公分的绢人,栩栩如生,衣袂飘飞地展现在眼前,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它,我也能做出这么精致的东西?
「这是谁啊?」
「是白娘子。」
我突然发现它的一条手臂奇怪地扭到了背后,顿时大为着急:「玉姐,她的手......」
「没关系的。」玉姐笑着把手掰回正常的位置,「你不知道吧,它们外面包裹的虽然是柔软的丝绸,内在的骨架却是坚韧的钢丝。它们看似娇弱,其实却比有血有肉的真人坚强得多。」
我默默地点点头,接过那个美丽的白娘子,用手轻轻摩挲。绢人没有心脏,没有泪腺,还有钢丝做成的骨架,当然坚强。不过......也许陆一行就和绢人一样,有钢架做成的骨头呢。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刹,我的脑子里就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难得的周休日,可以不用去绢人店,却因为花园里的游泳池需要换水,鱼池底的鹅卵石也要全部捞起来好好清洗而忙碌不堪,于是我拜托阿忠叫来两个社团的小弟,帮着我一起完成这项浩大的工作。别看这活琐碎,做起来却比提着刀枪上街砍人更累。
「小明哥,为什么鹅卵石还要拿出来洗啊?」
「因为石头表面会长青苔,时间久了就会和金鱼争夺氧气。」
「可是这种事不是应该让园丁来干吗?」
无声地叹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那个偏偏在这种地方表现出旺盛求知欲的小男生,他叫什么来着,阿威还是阿武?不管了,总之我记得他好像是在龙标手下的尸虫手下泊车的阿球手下的小弟。要是能把这种钻研精神用在数理化上面,大概也不用出来混黑社会了。
「到老大的家里来干活,要是被老大看对了眼,就有机会上位,难道你还不乐意吗?」
那张布满痘疤的脸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小声地说,「小明哥,看对了眼的意思......就是像你这样,被行少○○××?」
「你小子......」我霍地站起来,想给他一拳,但是他早已躲得远远的。
就在这时,在那边用粗大的地板刷着鱼池底部的小弟却捧着一大盆茶花跑了过来:「小明哥小明哥,你快看你快看啊!」
他把花盆放在地上,手指颤颤地指向其中一根花枝:「虫......有好大一条虫。」
的确,那里有一条在茶花叶子上常常可以看到的,长约七八厘米,足有人的食指粗细的青虫,正在全心全意地啃着顶端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