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败地倒在沙发上,突然因为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凉风打了一个冷颤。明明是四月,明明身在一年四季都不会寒冷的香港,我的身体却像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的风暴一般,先于大脑发出了警报。
「小明哥,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怎么,搞到大家伙了?」断爪荣十年如一日地坐在他那小得像厕所的典当铺的柜台后面,用和金马伦道浸信会教堂里的神父并无二致的慈祥笑容招呼我,如果忽略掉他颊上的伤疤和变形蜷曲的右手,真像是一副光明之子遗爱人间的画面。
我从口袋里摸出金光闪闪的手表递给他:「五根火柴头,一九三O年的玫瑰全钻面,你看着办吧。」
回想起那手表的主人,我的心里不禁有些打鼓,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衰仔,竟然在全身上下挂满闪闪发亮的石头,孤身一人走在旺角的水货街上,如果不是脑袋进了水,一定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再过两天就是缴人头税的日子。
「唉哟哟,你真是太有本事了!这种绝版劳力士,就是堂而皇之地放在西武崇光里只怕也有人敢买吧?」断爪荣带着佩服的表情咋咋舌,又说:「我没那么多现钞,干脆销出去以后再给你钱怎么样?」
我点点头:「就信你一次。不过既然先销后得,就只能给你十二个巴仙(%)的回扣,刚才横巷的阿旺说,十个巴仙他也肯做的。」
断爪荣不由恨恨地瞪我,我也毫不示弱地冲着他笑,最后他终于屈服了,「你小子也太精刮了吧。」
我笑一笑,厚着脸皮挤进了他的柜台里。既然公事已经谈完,就可以聊聊八卦了。我问他:「陆天荣死了,大概会有一阵子不安宁了吧?」
「可不是。昨天烧香的还只是本埠的大佬们,今天黑手党竹联帮山口组通通聚集一堂,真是壮观。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唉,一旦改朝换代,多少人都无法立足,只能跑路。」断爪荣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说着突然自嘲地笑了,「人家是阿荣,我也是阿荣,活着的时候虽然运势不同,死了倒都是一具棺材遮体,没什么差别。」
「我担心的是这个月的保护费该交给谁。棺材李?贵利高?还是赌王金?万一押错宝,难道带着那几个小的也跑到外面去吗?」我征求他这个过来人的意见。
这一带的人头税一向都是交给宏胜下面的青龙堂,如今陆天荣一死,其他的社团自然蠢蠢欲动,逐鹿中原,最后谁能一统江湖,我这样的小混混当然预测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是设法独善其身而已。
断爪荣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道:「如果是我,要么就继续向着宏胜,俗话说烂船有三斤钉嘛,你以为他底下那几个堂主是省油的灯?要么就破点财,多出几份人头税,就好比买连号马券,总有一张会中对不对。」
他的建议实在够中肯,我不由看牢他,吹一声表示赞颂的口哨:「荣叔,当年设局废了你的人到底是谁?你这么精明居然也会栽跟斗。」
断爪荣无所谓地笑:「你这算是夸我吗?有句话叫张天师被鬼迷,你不会没听过吧?越是恃才自傲的家伙,到头来下场就越惨。」
听他的口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不过像他这样活到现在的角色,情绪大概已经不受外界影响了。
我丢给他一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根,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其实说不上舒坦,但人在烦心的时候,总爱借着尼古丁来乎复情绪。而让现在的我烦心的,是自己居然不得不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老头子的死而烦心。死就死吧,为什么连我这种只想平平淡淡过一生的小人物都要为因他的死而牵扯出来的问题伤脑筋啊?
所谓天津的一只蝴蝶扇扇翅膀也会引起秘鲁的海啸,指的大概就是这种连锁效应吧?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但哪怕是信步走在尖沙咀街头的路人甲,也都能隐约感到这种平静下的异常。把报纸卷成窄条夹在腋下,生怕别人不晓得里面裹了一把西瓜刀的年轻人;大晴天还把衬衣扣得严严实实,瞎子都知道下面穿着避弹衣的反黑组条子,都超乎寻常地多起来。
平时都要撑到凌晨才关上店门的商场大都在下午就打烊了,到处兜售百来元一块的欧米茄的小妹也不见踪影,像我们这样做摸包营生的自然也不好开张,国栋,阿祖和阿珊都被我严令待在家里,本来也不让志豪出去的,但我的话在他的耳朵里早已经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说了也没用。
一个周末的夜里,街上突然传来断断续续喊打喊杀的声音,一开始是人声,后来是金属撞击声,最后砰砰砰的枪响不绝于耳。我充耳不闻,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逼着国栋他们陪我看了一夜翡翠台的合家欢节目,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才实在撑不下去,四个人倒成一团沉沉睡去。之所以四个人,是因为志豪去了澳门洗澡,彻夜未归,真担心他欠一屁股赌债回来。
第二天一早,从来不买报纸的我在街角买了一份日报。谁知翻遍了社会版,也没有看到关于昨夜枪战的新闻。
街口很难得地起了一点薄雾,我看到马路对面,那个在这条街上卖了三十多年粽子的湖北籍老头若无其事地支起摊位,硕大的竹编蒸笼上,升腾着活泼热闹的水蒸气。除此之外,马路没有比平日更脏,路旁的房子也没有比平日更破,晨光初现,这里依然是河清海晏的九龙半岛平凡一隅。
是啊,管他什么风起云涌,日子总是要过的。
我于是上去买了五个鸡肉蛋黄粽提回家,路过断爪荣的典当铺,只见他笑吟吟地坐在柜台后面,不知为什么一脸的老怀大慰。
见了我,他挥挥手说:「小明哥,我有一手好消息,想不想听?」
断爪荣从来不是喜欢夸张的人,我慢慢走过去,用指节敲敲柜台,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问道:「什么好消息?」
「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打杀杀了,所有的社团一切照旧,天下太平,算不算好消息?」
我吃了一惊:「真的?我以为昨天只是序幕......是因为条子镇压下去了吗?」
「你怎么如此天真。谁不晓得特首要想坐稳当,也得礼让宏胜三分。是因为陆天荣的儿子已经决定出山主持大局,昨天夜里,也是宏胜与警方达成了某种协定,江湖事江湖了,他们社团自己在捉拿杀死他们老大的凶手。」
我闻言一怔:「陆天荣有儿子?」
「怎么没有,捞偏门的人,最怕就是没人扶灵戴孝,他的独生子一早去了美国,所以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儿子的存在。听说他儿子在大学教数学,也许是个文弱书生吧。他本来没打算按他老豆(注:爸爸)的班,但是前段日子下面的人闹得太不像话,他才正式接管了宏胜。」
我用手摸摸下巴,又担心起来:「他压得住阵脚吗?宏胜底下那几员大将,有哪个不想着换仓?」
断爪荣不由失笑,数落起我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顺其自然就行了嘛,不要老把事情看得这么复杂,其实人生的精萃,就在于如何及时行乐。」
他说得再对不过,我只好在嘴角渗出苦笑,做出一副附和他的样子。谁不想及时行乐,可是年轻轻就得负担四个孩子的生活,又怎么谈及时行乐?也许从偷渡来香港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啊,就注定了只能苦中作乐......
拎着半冷的粽子回家,国栋和阿祖仍然睡得像两只猪;阿珊坐在里屋的门中,见我进来,明显受到惊吓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小......小明哥。」她身后那扇门,关得严严密密,而且似乎是从里面被反锁的。
因为情形太过诡异,我甚至忘了把大门关好,就问阿珊道:「珊,房里是谁?」然后我立即得出了结论,又问:「是志豪回来了吗?」
难道他昨晚真的输得很惨?
话音刚落,那扇门就打开了一条缝,志豪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快把门关上!」
看样子,事情并不只是他在澳门欠下赌债这么简单。
于是我顾不上介意他的没大没小,把大门锁好,走上前一把推开神神秘秘的他,走进屋里。当我看清里屋的景象,虽然心里已经多多少少做了一些准备,也还是被吓得呆掉了。
里面有两个人,一个躺在地上,一个半坐着,都只有二十来岁,都是满身的伤口和血。大的伤口已经被马虎地包扎过,但仍然狰狞得可怕。
伤成这个样子都死不成,可以想像之前他们有多么健壮,而黑道上的这种年轻人,多半都是连命都早已卖给别人的刀手,说白了,就是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杀人机器。
我霍地转过身,恨极地看着志豪:「你想要害死我们大家吗?」
尽管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像我们这些只求在螺丝壳一样狭小的空间里明哲保身的小混混来说,第一要遵守的就是绝不能趟入帮派争斗的混水之中,而这两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不应该,更不可以出现在我们的家里!
面对我的质问,志豪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看着一脸苍白地站在一旁的阿珊,说道:「阿珊,去,把门拉上,躺在你哥哥身边用被子把头蒙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出来。」
阿珊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快地照做了。
志豪又一把抓过我手里的袋子,说:「他们两天没吃东西了,正好可以填填肚子。」
看着半跪在那里倒水的志豪,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处于当机状态,只剩下一个问题在脑海里反复盘旋:「这杀千刀的小子......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他真的是那个我从小就认识,并且辛苦拉拔长大的阿豪吗?」
志豪服侍他们吃过粽子和消炎药,才走到我面前,说:「我知道我破坏了规矩,你狠狠揍我吧。」
在心里怀念了一番几年前那个只到我肩头的小鬼,再看看眼前这个已经长到六英尺高的大男孩,我想举手扇他两巴掌,手却像被什么东西胶住了似的,怎么也挥不出去。最后我只得叹口气,把双手盘在胸前:「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理由。」
「事实上,陆天荣就是他俩干掉的。」志豪像是要测试我的承受极限似的,又面不改色地丢下一颗重磅炸弹。
如果说半分钟以前我的大脑好不容易平复成了一派当机般的死寂,那么现在,它就像是突然被电脑病毒入侵,无数的程式被复制黏贴打断重组......总之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疯狂大爆炸状态来,如果不赶快杀毒,主机绝对会冒着青烟暴死!
「啪--咚--」
等到脑子里的病毒被杀灭时,志豪已经被我几记毫不手软的重拳打翻在地。说毫不手软,是因为他的眼角和嘴角都破掉了,正向外缓缓渗出血来;但受创最深的应该是腹部,因为他一直抱着肚子,咬紧下唇把呻吟吞了回来。
我也同样咬紧嘴唇,忍下想去扶他的冲动。
「哥,你用不着这么狠吧?」过了好一会,志豪才从地上爬起来,苦笑着说。
我冷冷地说:「麦志豪,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把他们俩带上!从今以后,我们与你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志豪说:「咱们扒袋五人帮大名鼎鼎,整个油尖旺无人不识,你现在再怎么补救,也与我撇不清关系。」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所以更是五内如焚,七窍生烟,不由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你这小王八蛋要疯要死要贱敬请自便,为什么要把我们四个也拖下水?为什么?」
用面纸轻轻地按上嘴角,志豪依然一派泰然:「只要有钱在加勒比海域买下某个小岛,我们就可以获得中美洲某个小国的国籍,以此为跳板,就可以申请居留美国,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幸福平静地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把他俩送出香港,我们就能拿到两百万。而且,你也想让国栋他们好好地上学吧?」
「想赚钱也要有个限度!到时候有命赚没命花,不成了笑话吗?香港这么多替人搭线的蛇头,你看看有哪个会做这样剖腹藏珠的蠢事!」我吼得唇干舌燥,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因为区区两百万就见财起义到这种地步。有气无处发,我照着靠墙的衣柜咚的一脚泄恨。
志豪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瞪着我。像这样把仿佛带有灼热温度的奇异视线投注到我身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肿起来的眼角多少减弱了这种视线的威力,我还是出于本能的,像从前一样转过头去逃避,脑子里一片混沌。
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给我逃避的机会。
下巴被粗鲁地抓住,脸孔被强硬地抬起,在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略嫌干燥的嘴唇已经覆盖过来。然后牙关被强迫着打开,带有LUCKY香烟和铁锈味道的舌头闯了进来。
这是......吻吗?
「你这小子......真他妈的欠揍!」回过神来时,我的双手已经先于大脑指令把他推开了,不,不是推开,而是给了他右胸一记发出钝响的重拳,他呜的一声,再次倒下。
「你还当不当老子是你大哥?看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提着他的前襟把他拽起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对他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白痴啊......信不信老子废了你?居然把老子当女人看,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呢!」然而,其实我自己心里知道,这种激动只是为了试图掩饰内心的无措和尴尬而已。
对于这一刻的到来,对于志豪不正常的举动,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出现在预兆。我不是迟钝的人,不会全无感觉,只是佯装不知道。
一直一直拘泥于他对我的称呼,坚决不许他叫我的名字而一定要带上「哥」,就是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事实证明,所有的逃避,都只会导致更加彻底的失败。
打过了人,我突然觉得异常滑稽。一间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人血的味道,身在躺着两个被各方追杀的伤员,气氛紧张如一拉就断的弓弦的房间里,我居然被一个家伙出其不意地强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真是足以让人一生难忘吧?想着想着,我不禁用手掩住脸,哈哈哈地笑起来,而且一笑就是几分钟,眼泪都笑出来也不能停歇。
「明天,你还OK吧?」志豪关切地问,并拉下我的手,「恶心什么的,我倒是没想过,我想吻你,所以就吻了,有什么不对?」
这还真是符合他那我行我素性格的回答。
懒得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我粗暴地拍落他的手,恨他一眼:「志豪,如果一直以来我对女人的敬谢不敏造成了你的错觉,那么我现在清楚、明确、肯定地告诉你,我不是同性恋,而且对那种扭着屁股走路的男人深恶痛绝!」
「真巧,我也是。」
「你这小子......」
志豪叹一口气:「明天,我这一生,仅有的愿望也不过是在一个宁静的小镇上生活一辈子,早晨睡到十点钟起床,慢腾腾地吃早餐看报纸,偶尔出去运动运动,然后看肥皂剧一直看到晚上......当然,有你陪有我身边。」
「我也想过那样的日子啊,可是......我绝对不赞成你用现在这种方法来达到目的!而且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并不算太糟吧。」
志豪微笑:「的确,不算太糟。如果你没有一门心思都放在那三个小鬼身上,现在的生活就已经很接近我的梦想了。」
我第一次听他发泄出心中的不满,听得出积怨已久。原来,以为我们五个人是一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的,只有在那边一厢情愿地发着白日梦的我而已。
心脏好像都跳得越来越慢,血液也变得越来越凉。
「志豪,『我们的命运,早已注定』,这是你对我说的话。」
「可是当梦想突然间变得不再遥不可及的时候,任何人都会蠢蠢欲动吧?」
「不行。」我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赌注太大,我不能接受。我要去找宏胜的人......」
「马尼卡提。」志豪突然轻轻说出十个奇怪的词。
我没听清楚,不由一呆,「你说什么?」
「马尼卡提。」他又重复了一遍,「加勒比海上的一个小岛,那里有湛蓝的天空,银色的沙滩,白云飘过如朵朵莲花,椰林在晚霞中好似翡翠流苏......是我小时候,你给我上地理课时提到的。你还说,如果我们能去那里生活,该有多好。」然后他轻轻地笑了,声音里也多了些虚无飘渺和无可奈何的意味:「你就是这么残忍,因为你不停地给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