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罗显然并不适应上司这种过头的幽默感,他的脸部肌肉甚至微微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答道:"阁下,这应该是兵不厌诈吧。"
"你说得也对," 拜耶尔蓝微笑起来,把手里的文书递给蒙特罗:"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你去做了,至少在被人揭发之前,把这里的主要兵力都分散派遣到民用工程上去--和平时代的军队,本来就是为辅佐国家建设而存在的,不是吗?"
蒙特罗点点头,仔细地看过文件后,他把它小心的折起来,放入衬衣内袋。拜耶尔蓝在这件事的处理态度上有点吊儿郎当,但这也充分体现了他对蒙特罗能力上的信任。
一个优秀的统治者并非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同对宝石、奇珍的鉴定和研究都有专家,所以相关的知识只要交给专家去做就行了,而统治者所必须具备的是足以辨清对方是不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专家之眼光。
"我去看看纬达,估计现在战况正激烈着呢。"拜耶尔蓝离开司令部办公室时还顺手拿了一只望远镜。
"虽然知道是多嘴,但我必须要提醒您,"蒙特罗说:"您在决定出手救纬达之前,最好把他那骄傲的自尊心也考虑进去。"
"啊,明白,多谢提醒。" 拜耶尔蓝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你就当我看杂耍去好了,大可不用担心。"
"杂耍?"
"一只骄傲的鸵鸟--喜欢把思考用的头颅埋在沙里,没想到尾巴还在风里晃啊晃,与一只自尊心过强而受到打击变得稍微有点生气的狒狒......不对吗?大概是我的比喻不恰当吧......"
"您这个比喻最好不要让纬达听到。"
撒满阳光的广场上,一场决斗正紧张热烈地进行。
"果然......"日光在单筒望远镜上投下屡屡金丝,拜耶尔蓝趴在屋顶上,举着望远镜,凝神的观望下面那场决斗,他的手不自觉的抠在房檐的木板缝间。
纬达中了五剑,伤得并不轻,他的腹部朝外涌着血。
布伦特司令官中了三剑,但强壮的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公牛。他裂开嘴,露出轻蔑的笑容,仿佛那几处重击只是蚊虫的叮咬。
没有必要与他逞精神--纬达退了一步,警惕的举着剑。他的衬衣被划破了,他用左手撕裂了衬衣,并且顺着受伤的腰腹缠绕包扎起来。
布伦特司令官耸耸肩,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他说道:"我以为来向我挑战的人多少应该具备几分实力。"
不能这样下去了--纬达想着,一面把伤处缠绕的更紧:这样可能坚持更久,但并不是办法。
他的伤口火烧一样疼痛,并且胃里直想呕吐。
那家伙,难道没有痛觉吗?
真是丢人啊......--纬达自嘲的笑了一下。
作为答话,纬达平平的刺出一剑,比之前更快更狠。布伦特司令官侧过锋芒,并且用剑戏谑的点向纬达的临时绷带。纬达迈步闪过去,姿态狼狈,不轻的伤令到他的身体不稳定的开始摇晃。他尽量平静的喘息一口气,并且擦去嘴角热乎乎的尽是泡沫的血,接着,两个人在狭长的走廊上飞跑起来,碎步声中夹杂着急促的剑击声。
拜耶尔蓝远远的看到纬达举剑刺向布伦特司令官,后者的整个身体似乎都矮了一截,纬达握着剑,闪闪发光的剑尖正斜斜朝下--如果刺下去,布伦特司令官的身体不会比一堆硬黄油更加结实,但这一剑并没能刺下去--纬达右手握剑朝前推行,而身体的重心却压在了左腿上,他摇晃了一下,好像重心又倏的移到了别处,这时布伦特司令官抬起剑,冷冰冰的刺进纬达的肩胛,并且捅了个透。
纬达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剑,布伦特司令官露出魔王般的笑容,并且残忍的伸腿踢了过去。
我已经看够了--拜耶尔蓝愤怒地站起身,从望远镜里他注意到,布伦特司令官的眼睛几乎是嗜血的红色,像火焰那样焚烧着。他认为自己继续因为担忧伤害到纬达的自尊而不出手相助,后果将会十分严重。
这个时候,一粒细小的石子从两人中间擦过,拜耶尔蓝从房顶上站了起来,远远地睨着他们。
"是你?!"布伦特司令官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惊讶、惶恐、愤怒、鄙睨......
"是的,是我,拜耶尔蓝,您的学生,布伦特司令官阁下。"拜耶尔蓝从房顶上跳下,朝这边走来。
来得正好--布伦特司令官提起剑,朝拜耶尔蓝慢慢的走过去。
"等一等......"纬达闪电一般抓住布伦特司令官的手腕,左脚钩向他的脚腕,差点将他摔在地面。
"你的对手是我,不要会错意。"他的语调像生铁一样坚硬。
"纬达......"
"你住口!你来干什么?!"纬达的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显然,他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现帮手,这会使他的对手误会他是个软弱的人。
没等拜耶尔蓝回答,布伦特司令官轻蔑地说:"我现对你没有兴趣了,和这位亚特兰帝斯第一剑客比起来,你不过是个小喽罗。"
纬达吃惊地看向拜耶尔蓝,亚特兰帝斯第一剑客?纬达顿时有一种受到愚弄的挫败感。
他听到拜耶尔蓝对布伦特司令官说道:"您所要的强者的决斗,应该是你我的对决吧?所以,今天就请老师卖我一个薄面,到此为止吧,我的朋友已经受伤了。"
"拜耶尔蓝--" 不知何时,纬达站到了拜耶尔蓝身后,他把手放在拜耶尔蓝的肩膀上:"你信任我吗?"
"我......"拜耶尔蓝吸了口气,回答:"当然,连你都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如果你也被什么人信任着的话,就应该知道,"纬达说:"一个人,如果被什么人信任着,就害怕在那个人面前出丑。"
拜耶尔蓝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果然,纬达的自尊心实在太强,但就目前来说,他绝对不允许这场胜败已经很明显的决斗再继续下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拜耶尔蓝轻轻抓住纬达的衣服,把他拉向自己,"听我的话,你受的伤不轻,我绝不会让你再打下去的。" --纬达已经到极限了。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及时救了我?"
"别这样,纬达。" 拜耶尔蓝有些难过。
纬达没再说什么,他看了拜耶尔蓝一眼,平静的收起剑,撕裂的伤口让他龇牙咧嘴,他挣扎着站稳,把嘴唇咬得发白,最终挺直了身体,像原木一样直挺挺的移了出去。
阳光擦过拜耶尔蓝高大的身影,把布伦特司令官灰暗的脸映成了紫色。
"您有您的骄傲,那是我一直敬佩您的地方。"拜耶尔蓝说,他抽出上衣口袋里缎带,托在掌心:"不介意的话,先用这个处理一下伤口。"
布伦特司令官冷淡的凝视了他几秒钟,最后粗鲁的拍开了他的手。
"那个人的剑术是你教的吧?"
"是的。"
"但他始终和你有很大的差距。"
"谢谢您对我的肯定。"
"既然这场决斗已经开始,就得让它完美地结束。"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和我之间始终是要做个了结的,但我希望是在明天。"
"可以。"
外面是一条几近干涸的河,看得清河底圆润的卵石和河对面被太阳烤得白晃晃的沙地。拜耶尔蓝环顾四周--纬达坐在白色的沙地上,认真地用河水清洗着伤口。
拜耶尔蓝缓慢的走过去,直到他的影子笼住了纬达--而后者并没有动弹,仍旧专心至致地清洗伤口,慢慢地缠绷带。
生气了......是啊,也该生气--拜耶尔蓝有一点手足无措,于是他咳嗽了一声。
令他恼火的是,对方一点动静也没有,完全当他是漂浮的风。
"对不起。"真是别扭的家伙,拜耶尔蓝别扭的想,算了,道歉就道歉吧。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纬达平静的说。现在他终于明白,可能在真正的拜耶尔蓝面前,他算是哪根葱呢?
"纬达,我不是故意想隐瞒你......"--是的,荣誉这种东西对我并不重要,第一剑客的身份又如何?
纬达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是一路仰望着他的背影走过来的。
有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想痛扁一顿的--在你面前,我一向如此嚣张,其实那是自卑如我的最后一点伪装。
"刚才,我一直在想......"纬达把手放在心口,深吸一口气,明明意识里那种叫做自尊的东西已经体无完肤,但他不需要拜耶尔蓝的歉意。
"拜耶尔蓝,我理解你,但我接受不了你那种呵护,我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不管我有多么的微不足道,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拜耶尔蓝的眼眶一热,仿佛有风沙吹进了眼睛里。
"可是我没有帮上你,我不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真的......很强。"纬达郁郁起来,"俅得加军部统领的位置,我没有拿下来。"
"没有关系,这场决斗,输赢其实都没有关系,"拜耶尔蓝说:"你为我们的行动争得了宝贵的时间,这就足够了。"
"争取时间?"纬达吃惊地瞪着拜耶尔蓝,原先那种被愚弄的感觉又再次升起。拜耶尔蓝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所以你大可不必非要去研究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拜耶尔蓝想用幽默的话语蒙混过去,他笑着去搂纬达的肩膀,却被纬达一把推开,严肃的问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这场被你一再强调重要的决斗,难道只是你计划内的一次杂耍吗?"
拜耶尔蓝收起了笑容,有时候,纬达聪明的头脑和过于敏感的嗅觉并不是什么好事。
瞒不了了,说实话吧。
拜耶尔蓝点点头,承认了。并简单地阐述了这次计划。
"我怎么觉得不管正反都是你有理呢?"预料之外的,纬达没有生气,也许是怒极反笑。
"可是你那左嘴角上翘右嘴角下撇的笑容实在是让我感到寒毛直竖。"拜耶尔蓝也意识到了纬达其实是很生气的,"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你隐瞒,我是怕你知道计划的实质之后......"
拜耶尔蓝话未说完,纬达猛地直身站起,一拳狠狠向他脸上揍!
不知是来不及躲还是不愿意躲开,拜耶尔蓝愣愣地看着拳头打到他的脸上。立刻,他脸颊通红一片,肿了起来。
他握住纬达的拳头,笑了,整张脸流光溢彩。
"如果打过我你会好过点,请便吧。"
握紧的拳头毫不客气地再次朝拜耶尔蓝那张被打肿的漂亮脸蛋招呼过去,但在离他的脸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拜耶尔蓝那张滑稽的笑脸,纬达的气也消了大半。
"照你这么说,布伦特司令官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现有人偷了他的军队,那么你的麻烦来了。"
拜耶尔蓝把纬达的一屡金发卷在手指上,"我和他之间迟早要做个了结的,不管是私还是公,就算我没有颤自动用他的军队,他也是对从我手里拿回第一剑客的称号念念不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纬达很不给面子地拍开了他把玩自己头发的手。
"我已经和布伦特司令官约好明天再战。"
纬达低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咬着他薄薄的嘴唇。
拜耶尔蓝伸手按住了纬达的肩膀,看着他。纬达看到拜耶尔蓝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从未有过的清澈。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的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我不能让你像刚才那样去冒险了。拜耶尔蓝轻轻把手放在纬达略显冰凉的手背上:"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谢谢。"
纬达忽然翻手握住拜耶尔蓝的手:"布伦特司令官......"他说:"由我来打败。"
拜耶尔蓝的目光落在纬达腰间和肩膀的伤口上,温和的摇头--只有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纵容你的任性。
"拜耶尔蓝......"纬达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他一直追逐的男人,"我答应过你,要替你拿到俅得加军部统领的位置,我不想食言,我不想在你眼里是个一无用处的人。"
拜耶尔蓝摇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我的努力有意义--就凭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有用。"
"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贵族,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纬达又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贵族中也有好人的--我想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的。如果有一天你做上了皇帝,像个明君那样去帮助穷人,引导他们,使这片土地每一处都富有起来,人人都由衷地呼唤着吾皇万岁时......那个时刻,拜耶尔蓝,我想那是你一生之中最辉煌的时刻吧。"
他沉默片刻,倾听着自己心跳由紊乱渐渐变得平稳。
"而我......"他说:"没有你那么大的志向,我的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就是得到你的肯定。"他把手放在臂膀的伤口上:"所以,这条手臂......断了也好,永远不能用也无所谓--我只想得到你的肯定!不是安慰性的肯定,而是发自内心的肯定,所以,"他盯着拜耶尔蓝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布伦特司令官,由我来打败。"
"我啊......"拜耶尔蓝叹息道:"真的遇到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纬达抱住了他,在那一瞬间,拜耶尔蓝明确的感觉到纬达指尖传来的力量,奔放,昂扬,渴求信赖也令人信赖。他抚摸着纬达阳光下近乎华丽的金发,亲吻他,虔诚的、纯洁的亲吻,和情欲无关。
"拜耶尔蓝......"纬达说:"在你眼里,你把我当成什么呢?"--这个问题拜耶尔蓝曾经问过纬达,也是纬达一直想问的。
"全部。"拜耶尔蓝抚摸纬达的头发,回答,"我的全部。"--是的,为了得到你的信任,为了改变你对我的看法,我一直都在努力,不惜赌上我的性命。
"你是不是......喜欢我?"纬达极轻地,不确定地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拜耶尔蓝一抖。纬达没再说话,眩目的金银双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拜耶尔蓝。纬达的脸很红,脸红脖子粗的红,有点气急败坏,而羞涩却一点也没有,仿佛一等得到对方肯定的的回答就铁定会一拳揍过去。显得很滑稽。
可拜耶尔蓝笑不出来,纬达严肃的样子使他笑不出来。他愣愣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其实他本可以从容不迫地回答"是"的,但此时却无端地充满了罪恶感,就好像心底最隐匿的秘密,被突然的揭开,在某一刻拜耶尔蓝甚至停止了呼吸,就像突然曝露在太阳底下的冰蚕,被晒得无所遁形。
"算了,也许提这种问题很无礼,我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人。"纬达若无其事地走到河边,用掌心掬起一泼清水饮下,然后使劲往自己脸上泼了几把。
他仰起头,清澈的河水顺着他尖削精致的下巴,有生命般上下浮动的喉结,缓缓滑入微敞的衣领,在阳光下染上一层魅惑的蜜色。他像只正在河边饮水的孤狼,美丽,放肆,大胆、百无禁忌。
拜耶尔蓝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灵魂深处压抑的热潮突然激涌而出,将理智冲刷得荡然无存。连身体最微小的部分都饥渴地感到一阵阵扭曲的情欲。
在纬达面前,自己就像个用下半身思考的小丑,而这个有着一头眩目金发的男人,永远令他混乱,只消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神态,就彻底粉碎了他辛苦设立的防护,将他一次次地诱入情欲的泥沼。
站在河里的纬达,华丽的金发在耀眼的阳光下令人目眩,但真正吸引他的却是那双异色的双瞳,海水般清澈,阳光般耀眼,但在那下面有着暗流般的傲慢,拥有自由的傲慢,高贵的自尊。从未尝过被人征服滋味的拜耶尔蓝,却被那双孤狼的眼睛征服了,如诡异的陷阱,沦陷了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