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他怀里那么安全,我却总是在惦念,连梦里也惦念。
我很怕,哪天我睡了会再也无法醒来。
常常是我睡他醒着多。然而当我醒着的时候,我也喜欢看他睡着的模样。
在偶尔我忽然苏醒,发现他不知何时也靠在我身边,阖上眼平缓呼吸的时候,手臂还绕着我的腰,脸稍埋进我颈窝里。
我觉得这个动作孩子气得不得了,忍不住偷偷去捏玩他静阖的眼皮,臆想他是否也像个孩子一样没安全感,必须在怀里纳着个熟悉的玩偶,睡了后才不会有无尽的梦。
他有时睡得极沉,好像不知世事,眼下却浮着浅浅的倦。宛若,这么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好好的睡过。
俯首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我放低声,悄然问着睡梦中的他:“『这样,你就会变得好睡了吗?』”
你会回答我吗?
※ ※ ※
他还是会弹琴。
我在一次偶然醒来时依稀听见。
那个午后,难得有阳光,从窗缝间拖曳而来,错落洒碎一地的清晰明亮。窗帘只拉上白纱,风吹进来的时候,帘子会飞,房里都是温暖合宜的气息。
我知道那个人在,跟我处在同一个空间。
我循着声音走了出去,在走廊的一间房外听到了那道优美的声音。
跟我记忆里,那首叫作等待的曲不一样。我从未没听过的,于是我着了迷一样,缓缓倚着那扇门抱膝坐了下来,倾耳聆听。
旋律那么的缓,那么的轻又是那么的慢,序启时,一声又一声的叮叮咚咚,一个音节跟着另一个音节,渐渐转合,一样那么清澈的,像重复诉说,等待里的不自由,还有相爱时的宽容。
那么寂寞。那么寂寞。
我将脸慢慢埋进了手臂里。
我困惑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记忆里,那个人,还有他的那双手,怎么教会我弹首曲,弹那首我们都喜爱的旋律。
那个人美丽的手,修长的指节,如何优雅舞动,在黑白之间,那么深刻的温柔。
曲忽然换了,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一首。
他给过我的自由,一样的包容,一样的等待与寂寞,还有,始终不变的深刻温柔。
只是到了末尾,那个音节的终点,迟迟没有落下。
迟迟没有落下。
我稍抬起眼,像等着,却一直没有等到句点。我闭上眼,再一次用力将自己颤抖的埋进了臂肘里。
一首不完全的曲。句点被谁掏去。
我没有勇气开门走进,去看他那只已经有了转变的手,不同的伤口,层层叠叠,像在提醒着我,那一道又一道,零散破碎的画面。
所以我只能继续坐在这边,等待那座孤立的城堡,是否有天会恢复原貌。
有一天,他又用那种我解读不来也学不来的专注目光看着我。
我枕着他的腿,正要闭起眼睛偷憩,他原本覆着我头发抚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皮,他好像是无意识地出声问我:
“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他深邃的眼底宁静却始终漫无边际。我笑了笑,点点头,拉拉他的手:“喜欢。摸啊,摸。”
他便又是那样怔怔的,遂像拿我没办法般缓缓压压眉宇,那个表情总是柔和了他清晰的神韵,带着一点点莫可奈何,唇畔逸出了一抹浅痕,俯下脸来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软软的蹭了蹭我的。
他的温柔,那么寂寞。
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或面对,那些不是我所想要的结果与后果。
情感与理智的相互拉锯抵触,锁链就像那根弦,执握在他手心,系在我们之间,就怕崩裂的那一天。
而我们都明白,挣扎的是什么,然后选择视而不见,或是要自己看不见。
我们反覆发现,又反覆推翻发现。
于是当我们不挣扎,就不会有抉择,不抉择,就不需要面对。不理会时间,或是这个世界,用表象抑止掩去了内心里的狂,不去想。我们就不会再失去。
所以这样子疯了病了,抑或我们都只是醉了而已……也很好。
我持续吃药,清醒时,断断续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药藏起来,没有人知道。
副作用很少,发作起来却难预料。恶心呕吐都能不让他知道,可是骨骼或肌肉酸疼,却找不到排解的方式,我只能不停腻到他身上,藉由拥抱的力道,将自己紧紧烙纳在他温暖的臂膀里。
我只是常常做梦。我有时会梦见,自己沉沉睡去后一觉不醒。
剩他一个人,孤站在原地,仍不停盼首寻觅,期待花会再开那一天。
我也会梦见,独自站在海边的那个男孩,无声落泪,始终不愿面对,空荡荡一望无际的海平面。
我常常醒来。逼自己醒来,确定自己仍在他身边,我才能再安心闭上眼。
只要你还愿将我绑着锁着,我便会努力为了你醒来。不管是日,还是夜。
就算我们终会有离别。
※ ※ ※
我越来越怕当我一个人。
我宁愿让自己沉溺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
我喜欢与他拥抱的每一个瞬间,那么沉痛却又真实的距离。
有时看着身边的人,我想我是不清醒的,不能分辨今天或明天。
我知道我们都一样病了。
我突然睁开眼,客厅天花板的图案变了。
静了半晌,才明白自己人在房间里,灯光已经调得晕暗了,瞳孔有些模糊,那橙黄的光圈在我瞳孔前,像猫咪慵懒眨呀眨睁着的双眼,明明在我面前,可是伸手,它又倏地阖起来了。一点机会也不给我。
刚才我可能是睡着了,在客厅等他的时候。最后一个画面是对面沙发上的那只懒骨头的猫,它斜趴的样子像颗球。我等得实在困盹,迷迷糊糊的发声问它,是不是在陪我呢?它耳朵动了一下,尾巴不屑地甩到了另一边,将头也转往另一头。
“摩卡是不是只喜欢你?”
我忽然出声说,问上方那个正在替我拉齐棉被的人。他丝毫没有吓一跳的反应,怎么知道我已经醒来了?我瞅着他。
他垂着眼睛的脸庞在灯光下好柔和。我觉得,我是不是在一个曾经,也一定这么觉得过。问完我忍不住挤往他怀里偎去,等着他的回答。
有时临睡前,我会像这样跟他说话。没有逻辑,莫名其妙,奇奇怪怪,他似乎已经习惯。
“怎么这么问?”蒋勤躺下来,撑起了单肘枕颊。
“它不理我……”
“是吗……”他低喃地应声,却像忍不住一样,用另一只手抚着我的脸,眼睛那么专注的,停驻在我脸上。
他常常这样,偶尔,睡前,相视时,我发呆时回过头时,发现他这样的目光……宛若他的眼睛就只想像这样,重复不息的描绘,直到补满他眼中好几个瞬间的空白。
我抓下他的手指,握在掌间,有点寂寞。“它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他温声道。
“但它都不理我,总是很凶的样子看我。”
蒋勤沉默了一会,良久他拨开我的额发,轻声道:“它没有不理你,它只是……”他语气微滞,缓道:“他可能,只是在生气……”
见我久久不语,他刮了下我的鼻尖,躺下来,手指稍掩住我的眼。“睡吧,你看你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
依言躺了下来,我还是不住出声:“蒋勤。”
“嗯?”
“如果你生气的话……”我蠕动了下,将脸转搁到他胸前,很认真的看着他。
黑暗中他蒙胧的轮廓也是那么动人美好,我不住浅浅的笑,困倦的眨着眼。
“嗯?”他抱住我,让我躺到他身上。
“你生气的话,可不可以……不要……”我停下来想了想,用了另一个词:“不理我?”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缓缓将头侧枕了下来,没说话。
他低声道:“我今天太晚回来了是不是?”
我没出声,阖上眼,轻轻抓住了胸口。
只是这个地方,会痛。我已经没办法再承受了。
第三十五章
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去摸了摩卡。
当我又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飘忽一样地晃来晃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它正用它那双大眼睛看着我,被我注意到后又倔强地转开了。
也许它并非如我所想像般不喜欢我。
我不禁在它跟前蹲了下来。
平日它总是懒洋洋的,趴卧在落地窗前晒阳或看雨,并不怎么理会我。偶尔它愿意的话,会在我拖拉着声音出现的时候稍稍瞄我一眼,复又闭上。
然而对于我的接近,它又不像对待陌生人那样,习惯性展现它野猫本能的特性,立刻闪得远远的。
“你怎么了?”我趁它不注意时偷戳了它一下。
它回头看我一眼,没有动。
我注意到它身旁的空碗,很自然地脱口:“宝贝,你是不是饿了?”
我以为它一样不会理我,它照样躺着,却忽然展展身体坐了起来,圆滚滚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迳自看着我,那么无辜又直接,尾巴啪嗒啪嗒的。
这贪吃的小胖子向来最不耐饿。心头不由一软,忍住想要把它抱进怀里的渴望,我也微笑的望着它。
“他忘记喂你了吗?我帮你拿好不好?你会吃我喂的吗?”从柜子里拿出了它的饲料,我帮它倒满了一整碗,放到它面前,它还是只看着我,动也不动。
我小心翼翼的瞄着它,它没有拒绝之类的反应,我心底悄悄的有些高兴,遂坐到它身边,它冷不防蹭的一下子撞了过来,扑进我怀里,喵呀喵,用力的叫着。
平时,这么大的空间里就我跟它而已,它总是安静的,也像只有我一个人。
可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它只是,还不愿跟我说话。
我愣愣的,垂下了头想看看它,眼前却立刻糊成了一片。
“怎……么了?”连声音都问得有些不清楚。
它还是喵喵喵的叫着,它的叫声一直都是那么小,却总是那么使力,嘶喊得连前端牙齿都看得见,边用头反覆的顶着我的手跟脸,额头都被我沾湿了。
我缓缓伸手摸向它,“其……实,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它大力的喵了一声,喉咙呜噜呜噜的,在我抚它时,那么使劲的蹭顶着我的手,我一把将它抱进怀里。
“你快吃嘛……吃完这一碗,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停重复问着好不好,它只是一直舔我的脸,直到我笑出来为止。
那个早上,摩卡跟我重新变成了好朋友。
它不再抓我,也不会咬我,更不会用很陌生的眼神看我。它让我抱,不停的对我撒娇,一整个早上都只窝在我怀里。我去哪它也会跟着去,连厕所它也会跟,然后在门外等我。
它的动作非常缓,慢吞吞的,却很努力的想要跟上我,走路时圆滚滚的肚子会甩呀甩的,坐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它在喘。
中午的时候,我跟摩卡一人一猫窝在落地窗前,连蒋勤回来了都没有发现。
“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发……”
熟悉的关切声从沙发另一侧传来,我开心的转过头,抱起摩卡跟他献宝。
“你看,摩卡终于理我了!”
蒋勤愣了愣,看着我们良久良久之后,他笑了,眉宇温柔折压,软软的笑意攀着他的眼,温润不已。然后弯下腰,给了我们两个各揉揉头,最后停在摩卡的头上,奖励一般的不停轻抚着。
“做得好,乖孩子。”他看着摩卡喁喁赞扬的说。
摩卡只是稍稍瞥了他一眼,遂慢慢地、不减猫性优雅地趴了下来,然后就维持那个懒洋洋的模样看着窗外,大眼半阖半开的。
我也跟着趴下来,脸躺在它身边,用指尖揉它的头,顺它的胡须,摸它的肉掌。
“它果然不讨厌我,对不对?”
蒋勤看着我们的眼底还是温顺的,慢慢启唇轻声说:“怎么会讨厌你呢。”
“那它会一直陪着我吧?”
“嗯……”蒋勤淡淡地,轻应。
我看他。
他也看向我,我们之间静谧了会后,他似乎是想跟我说什么,抿了抿唇,缓缓垂下眼看着摩卡。
“你要说什么?”我好奇的问他,手还停留在我宝贝身上,它软软的肚皮,它肉肉的爪子上,还有过往的疤痕。
“没什么……”蒋勤看看我,知悉般的眨眼睛,然而看着小胖子,蓦然笑了,咧开嘴很嚣张的那种,俯下腰低下头,将鼻子凑近摩卡颈间用力蹭了蹭。
“你这家伙……终于等到了对不对?瞧你高兴的。”他拍拍它微晃的尾巴,最后一句,轻声细声,语气那么深挚,就好像在要求一样。
“……加油了。”
摩卡连挣动都懒了,任他耍赖似的揉呀摸呀搓的。蒋勤可恶的抓了抓它的头,指尖的力道,很小很小,摩卡软软的身体随着摇了摇。
我吃醋了。从他那里抢过我的宝贝,我也学他,将脸深埋进它颈间,用力亲了好大一下,再满足的蹭一蹭。
就这么埋着,闭上眼睛,我不愿起来。
好久好久,有双手用力把我抱过去,掌心不停抹着我的脸,一边亲吻我的头发,将我按入他怀里。
“好了,不哭,不要哭了……”
耳边都是那个人诱哄的安抚声,他却一直没有问我哭什么,而我则是任眼泪泌出眼眶,停不下来。
※ ※ ※
那之后摩卡总是陪着我。
我不需要只对自己自言自语,我多了一只猫可以说话。虽然它总是懒懒的,但不会离我太远;虽然它不会回应我,但我到哪它也会到哪。
只是它已经那么疲惫……那么疲惫。
这天,阳光出奇的好,午后天空又开始灰了起来,外头就要蒙蒙一片。
摩卡的意思似乎还是决定趴在落地窗前渡过这个下午,懒洋洋,怎样也不想动的一副懒劲。我走到它身边,坐下来,将它轻轻抱进了怀里。
它没有挣扎,在我凑近时轻轻舔了舔我的脸后,便文静乖巧的蜷缩在我怀里,白色的眼皮软软的半阖着,任我顺抚它的背弯。
它疲倦的,静静地吁了好大一口气,背脊弓了一下。
我眷恋的顺着它的背弯,看着窗外慢慢变暗的色系,听着它的呼吸。
时而稍喘,时而稀落,从渐息,到渐起又渐落,一直微到缓……到它慵懒的曲线不再随呼吸起伏而平静,一直到门被打开,偌大的空间里依然是那么死寂的,到蒋勤悄声走近我们,它都没有再起来过。
“蒋……勤,好奇怪,摩卡它……突然不动了耶……”我困惑的转头看着他,“从刚刚就……不动了……”
蒋勤握住我的手,眼睑又传来那种酸涩肿涨感,却流不出来,只是不停抽痛。
“它为什么又不理我了?它是不是还生我气?所以……所以决定不理我了?”我骤然紧紧回抓住他的手,仓皇失措的问,喉咙一股滚烫热意,却宣泄不出来。
蒋勤闭了下眼,轻声说:“没有,它已经不生你气了,它已经不气了……”
“那它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抱着我的宝贝,慌张的想去碰它,它却在我手里逐渐僵硬,不再柔软。
“它为什么……”
我张皇的伸手去摸摸它,碰碰它也变得僵硬的肉掌……它真的没有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