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下————涂鸦

它不会再跟我撒娇，喵呜喵呜的叫，不会再瞪我，不会再抓我，也不会再凶我，它不再懒洋洋的趴在窗前……它从小就跟我一样，一直都是这么固执，像现在，它已经决定永远不再理我。

“那它为什么要丢下我──”

我问得声嘶力竭，而我知道不会有答案。

蒋勤遂一把将我用力揽进怀里，同样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低抑而出：

“十……”

他声音艰涩一噎，微微顿滞，断续艰难地试着跟我说：“是个很长很长的数字，对它来说很不容易，它一直都在等你……它只是……等太久了。”他的双手不停顺着我的背。

“它早就不气你了……它一直那么喜欢你，它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它怎么会气你……”

他最后轻轻的，宛若他正阐述的，同样也是谁走过的时光。

“它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啊……”

……

那个下午，我只是不停的问蒋勤，为什么我的宝贝它再也不动了。

我想，它是不是很责怪我，当初那样丢下它就走。

于是它像爸爸一样，决定不要我了。

※ ※ ※

末冬，天很快就会黑的……

频频望着大门，我也不停回头凝望着对面的位置。

快点回来，快点回来……我不停祈祷。

那个男孩也曾在夜里偷偷这么想过。那时他的愿望就这么简单微渺，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实现过。一直到最后，一直到最后……

钥匙声响传来，感觉到门无声滑开，我转过去，迎上一只覆向我头的手。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对我微微一笑。蹲下来将我脚踝上的重量卸下，握着那个位置抚娑了数下，仰头看看我，然后起身给了我额际一吻。

将脸搁在膝盖上，我看着他边卸解着袖扣与领带，边走往廊底走进去，走出来，再转到厨房。我的视线径自跟着他的人他的身影和他的动作，无意识的动，然后转回到对面的沙发上。

“要在客厅吃吗？”

耳边传来他温和的声音，我看着对面的沙发，摇了摇头。

“饿了吗？”

一支汤匙凑至唇边，我缓缓张口含下。

“喝点汤好吗？今天是你喜欢的香菇鸡。”

侧着脸将喂过来的汤喝尽，我望着对面的空荡荡的座位，出声唤道：

“蒋勤。”

“嗯？”一张柔软的面纸擦了擦我的嘴畔。

“摩卡呢？”我用视线瞥着对面沙发上、我的宝贝向来很喜爱的老位置，疑惑不解的皱了下眉。

“怎么不见了？”

嘴边的那只手稍滞，而后又慢慢动起来，将我的脸转向他。

我略带责备的瞅着他，“齁，你是不是又把它放在兽医那忘记了？”

“头发长长了……”蒋勤顺了顺我耳边的头发，唇畔浅浅的笑了开来，那么柔软的跟我说着话。

“你讨厌的冬天快要过了，春天，你最喜欢的……我带你出门走走好不好？”

“等下要记得带它回来哦，它一个人在那里，会不高兴的。嗯？”我摇摇他的手。

“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好不好？”他扬起眼，微抿的唇线弯着一点淡淡的弧度，然后一把握住我的手。“明天……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我看了他一会，思索半晌，将头枕靠到他肩上，点了点，“好。”

“想去哪里呢？”他的手指穿叠入我的手指间，一指跟着一指，慢慢纠结。

我闭上眼，听见浪潮的声音，看见一望无际的蓝。

“……海……我想看海……”

他的头靠了过来，轻轻倚着我的。“好，我们去海边。”

“带我去看海……蒋勤，我们去捡星星……”

“捡……星星？”

我抬起头，兴奋又期待的笑，“我今天看电视的，他们说，只要捡到一百颗星星就能许一个愿望……我想许愿，可以吗？”

他静默的看着我，一晌又伸出了手，展开每根手指摸我的脸颊，指腹从额头滑落至下巴的一种触碰方式，很绵密，也很亲腻。

“那你想许什么愿？”他的声音有些哑。

“嗯……”我低下头，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我想了很久，然后我霍地抬起头，对他开心不已的笑了：

“我希望永远都可以不要再作梦了……你觉得呢？这个愿望好吗？”

蒋勤看着我，紧抿着唇，眼睛眨也不眨的。

那么哀伤。

“傻瓜……”将我拥进怀里，他很用力的，在我脸上亲吻了一下，又一下：“你怎么说出来了……嗯？怎么说出来了……”

抱着我的这个男人，他的侧颜那么温柔又那么悲伤。

我恍恍惚惚的想起……我一定是忘了，说出来了，它就不会实现了。

※ ※ ※

今天的天气很好，站在室内也感觉得到风在吹，我看着不停翻动的窗帘，让蒋勤帮我穿上薄外套。

我低头看着蹲在我身前的男人，他正用那双优雅的手帮我仔细地系上鞋带。“我们要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起身，微笑道。

“我想去哪里？”

“想去哪里都可以。”将我牵起来，他吻了我脸颊一下。

我哦了一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空无一物的脚，思绪空白了一秒，遂反手拉了拉正要打开门的他，指着我的脚踝。

“链子。”

蒋勤明显顿了下，看我一会，抿着唇没说话。

我皱起眉，“链子。”

“我们要出门……”

我固执的，指着脚：“链子。”

他不出声。所以我又说了一遍。

他还是不出声，于是我就再说一遍，说好几遍……他还是维持那个样子看着我，我不说了，挣扎的往后缩起脚步，他不放，我满心开始徨乱，急忙甩开他的手，在原地闹脾气地坐了下来。

“为什么不戴？”

“我们要出门。”

“出门……”我低头喃喃地复述，半晌仰起头看他，愣愣地问他：“你不想把我关起来了……是不是？”

他也同样固执的紧抿着唇，很久才出声回答我：“……是不想。”

我怔了一下，呆呆的看着他，胸口惶惶的疼痛起来，嘴唇也有些颤抖的，再出声问他一遍：

“你……要让我走了吗……？”

蒋勤微凛的神色也在那瞬间短暂怔然，眉心又在下一个瞬间拧成了死结，而他依旧选择了缄默，别开他看着我时、那样深沉难解的表情。

我手腕随即一痛，已被他一把拉起打开了门。

手腕上的力道捉握得死紧，完全没有挣脱的空间。我被动的被他拉着，看着他的背影，连忙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他。

我怕，握着我的这只手会突然松开。

跨出大楼，阳光一下子笼罩而来，很久没有这样沐浴在阳光下，瞳孔在一刹那间不由一阵刺痛，我下意识掩住眼，另外那只手动了动，我连忙收手，慌张的跨了一大步想跟上，不料撞上他忽停下来的背。

蒋勤回过头来，我趁停下来，低头揉了揉眼皮。

听见他吐了口像叹息一般的长气，一只手将我按进他胸前，低澈的声音在我上头说：“忍一下，公车很快就来了。”

我抬起脸，“我们坐公车啊？”

他看看我，脸色已和缓了些，“你不喜欢吗？”

摇摇头，我开心的笑了：“喜欢。”

很久以前我也跟我的恋人一起坐过公车，那个人也会牵着我的手，跟我一起站在烈阳下的人行道前等车子的到来；车子来了，他会先让我上车，如果没有位子的话，他会让我坐，然后守护一般的站在我身边，手不曾放。

我悄悄睨一眼身旁站着的男人，他平静的表情下，想的不知是什么。

望着转眼即逝的街景，一路从拥挤的城市驶向逐渐辽阔的视野，很快到达了我们要去的地方。

一个寂静蔚蓝的海岸。海潮声跟我梦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蒋勤帮我脱了鞋，我捉起了一把沙，再松开手，看着沙如尘扬，从我手中散开，在风中细碎拂去。

我想起我的沙漏。我都一阵子没好好看过我的那只美丽的沙漏了。

蒋勤帮我卷好了裤管，他却一个人反坐在原地。

我咬着嘴巴，看他好半晌，然后跟着坐了下来，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蒋勤察觉地转过来，注视我一会，开始扳我的手。

我死白着脸，咬着唇怎么样也不肯松手，被他扳离的那瞬间心整个慌成了一片，仓皇的想再去抓，他却只是接住我的手，转包进他掌心里，然后定定的看着我。

不要放了我，我会消失不见。

“我不会走。”他道，跟着我一起望向海。

海蓝得如此安逸平静，海风谧谧，偶尔撩拨我们的发，我身边的人迎着风，微微眯着眼的模样。

风吹得我倦，我安下心来，将头枕在他肩上，阖起了眼；良久，感觉到有人转过头来，将一吻轻印在我额际上，抵在我耳边低语般地：

“生日快乐。”

闭着眼睛也像能看见他正在迎风中说话的样子。我微微扬起一抹笑。

“……一年又过了。”风中传来的声音说。

以后的每一年冬天，我都带你来。

……是谁许下的承诺？

胸口痛了起来，我睁开眼。

身边的人起身，一手拎起我的鞋子，然后牵起我，低下头跟我说：“走吧，不是想捡星星吗？”

我点点头，站起来，让他带着我随海岸线漫步而去。

风不停的吹，时而掩盖我的眼，我前方那个男人的背影高大挺直，衣摆与黑发皆随风缓忽飘动，我眯起眼，阳光在我眼中斑驳，我突然，慢慢地回过头去。

白浪错落的浅滩，一道孤寂望着海平面的瘦小身影，也在这时缓缓回过头来。

我看见他，有双蓝色的眼睛。那么忍耐着孤寂的。t

他一个人，还在等待着什么呢？还想寻到什么。

“蒋勤，冬天要过了……”我转回首，因为风而不得不大声点。

牵着我的人侧首看着海，手心一紧，像是在回应我，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他低澈的声音在风中轻轻散了开：

“明年还会再来。”

那天，我们在那边待了很久，一直到火红边界开始弥漫掩盖了天。

而我始终没有找到我的最后那颗星星。

回程路上，放学下班人潮不断涌现。

太久没有接触过人群，人潮以及拥挤都让我下意识感到不安。走在转车与等车的途中，我记得自己只是一路被动的被牵着走，只有手知道要抓紧前方那个人的手。

直到那抹白色的小小身影从我眼前跑了过去。

“意──”

我没有听见叫唤，一波波遽涌的人潮迅速插入了我们之间，也很快阻断了身后那个人的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我蹲在一个花丛边，不清楚自己正身在何处，只有手中刚追到、被我抱在怀里的猫咪，喵喵喵的叫。

我低头看它，它白色的脸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纹，体型很瘦小，不停蹭着我的手。

我怔怔的看着它与它对视，直至一道人影忽然罩住了我们。

肩膀旋即一紧，一双手将我用力扳了过去。

蒋勤死抿着唇线，紧紧凛凝视着我的脸色微微发白。

而他眼中的那个孩子，泪流满面。

※ ※ ※

蒋勤问我，要不要养那只猫，我记得，自己依稀是摇了摇头。

眼泪鼻涕流。两人都疲惫。

洗完澡后，蒋勤站在床前用大毛巾帮我擦着头发，两个人都没说话，他忽然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弯身平视我的眼睛。

“绝对，绝对不准再这样了……知道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直起身摸着我的发梢，吐出一口长气，在我身旁坐下来，空气里又静默几分。

“我会乖乖的。”在他腿上枕躺下来，我闭上眼。

“你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我想我没资格跟他任性的要求什么，可是，我控制不住心惶。

感觉到他的手覆上我的发，轻轻顺着。

他有没有回答我呢，我想我是没有听见，只是那么安心的，沉沉睡去。

第三十六章

在他身边，总是逐渐习惯，日子都过到有些忘了时间。

一分一秒，慢慢逝去……

倒出最后一颗药丸，我看着见底的空罐，将手里那颗不和水含进嘴里咬碎。

走至厨房，无声将空罐掷进正要收口的垃圾桶内，负责整理房子、正专心的女管家吓了一跳，错愕地抬起头，垃圾袋被束起，我没说话，转身回房，缩到摇椅上坐着。

我依旧专注于等他回来这件事上。从早上开始，等到了中午，再从下午开始等到了晚上……好像我的时间从此就只为了这件事而存在。

我还是常常说话，对着室外，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有时只是无意义的重复着一些词汇与呢喃。

有时我也会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好像曾经是别人的承诺，还是自己的告白。

他有时也像是听见了我的说话声，回过头来问我。

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自己说了些什么，茫然的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底慢慢浮现了什么，他没有掩，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仰头对他笑了笑，只是这样也能很满足。

那天之后，他总是很早就回来。

有时我清醒的那一个瞬间，也会想，为什么还要顺应我的要求呢？为什么你还……能对我这么温柔呢？明明你是这么……恨着我的。

然而在我不清醒的每一个时候，又像名溺水者，知道太过极端的拉锯与抵触，总有天它会裂也会碎，仍怀抱着贪与恋，攀抓着那根紧绷的弦，游近他身边，柔顺伏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沉溺在他不由自主给的那些模样与想像，就算……

然而今天我等了他很久，直到我不住睡去，又忽然醒来，听见他的钢琴声从夜里流泄而来。

无意识朝那扇门走去，那扇门也在同时打了开。

我们对视了一会，谁也没说话。蒋勤倚着门看我，直视的眉与眼在背光的光线里头浅浅的压，那双眼中深邃阒暗的，我看不懂。

“……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出声问我。

还未思悟出他说什么，他已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将我带回房里，力道不受控制一样的将我扔到床面上，接着整个人跨伏到我上方，双手撑在我头侧，俯望着我。

“猜猜今天谁来找我？”

昏暗中，他脱去笑容的面孔被月光遮掩成不真实，只有那双眼睛，冰凉。

我没出声，困惑的看着他。

“他竟然要我把你还给他……”他稍眯起眼，眸光湛亮，指背沿着我脸侧抚下。“告诉我，为什么是还给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