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南宫望突然如受伤的野兽般,悲嚎出声。
事情的起因结果无人得知。满地的血渍,失踪的丁愿,臂上深深的刀伤,无论谁问起,南宫望都缄口不言。众人看得到他的伤痛,也都不再问起。
四天后,“福源”老板李世南被杀身亡,凶手却缉拿不到。南宫望派人送了礼金便不再关心此事,只当自己金刚似的,府中之事无论巨细都要过问,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众人心疼他,劝道:“事已至此,除非奇迹出现,便有通天本领也是没有办法了。”他只是抿唇不语,依旧埋头苦干。
想不到奇迹倒真的出现了——
南宫大公子死而复生!
停灵日满,便该发丧了。碍于南宫世家往日情分,到的人也不少。但看众人,不知有几个是真悲痛?又有多少是暗开怀?
正待抬棺之时,大公子居然出现在门口!虽然满面风尘,但的的确确就是大公子的模样!后面还跟着一个低着头的人。
“诈尸啊!”不知是谁凄喊一声,当下就有一部分人吓晕,另一部分人忙乱奔走。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全然一幅兵荒马乱的情景。南宫跃、南宫望也被这突来奇变惊得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大公子举步而入,进了大厅,所有人避之不及。大公子微微一笑,举起手道:“诸位请安静!我其实并未死。只是因为事出紧急故而未来得及向大家说明。魂魄无影,大家请看,我可有影子?”
数十枝儿臂粗的羊脂蜡烛映得大厅亮亮堂堂,连“聚玉斋”苏老板白胖的脸上几粒淡白的麻子都可以看见。如此辉煌的烛光下,大公子的影子清晰可见。众人慢慢平静下来,叫醒了那些吓晕的人。
大公子扫视一圈,道:“月余前我自蜀中赶回的路上遭人暗算,幸赖贵人相助才得安然无恙。为查明是谁下的毒手,我诈死而暗中查探。终于得以明白真相。现在事情已了,故得以现身。其中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这番话言简意赅,合情合理。“昌隆木材行”的武大爷惊魂甫定,轻咳一声道:“大公子无恙,便是最值得庆贺之事。我等真是高兴得很那!”
众人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高兴得很那!”“可喜可贺啊!”
大公子笑道:“方才突然现身,骇到了大家,真是过意不去得很。特设宴为诸位压惊,还望莫要嫌弃才是。”
撤灵幡诸物,褪白色孝服,酒菜一半自做一半取自酒楼。霎时间一扫方才的凄惨,一派和乐融融之景。
第七章
南宫望等人这才自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齐齐扑向大公子,激动不已地叫道:“大哥……”话未说完便已哽咽。
一向不形于色的但工作也目中涌泪,挨个儿抱了弟弟,哽声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了。详细情况今晚我会跟你们说的。”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四处张望,道:“林没呢?怎么不见他了?”
南宫望奇道:“林没?”
“嗯,就是刚才跟在我身后的那人。小三,我得去招呼席上的人,你代我好好安置他。”大公子细心叮咛。
南宫望点头:“我知道了,大哥。”基本上大公子不会关注一个闲杂人等,他会记得的人通常都很重要,所以南宫望马上就开始寻找林没的身影,却发现那人紧贴门后,垂手而立,削瘦的身形几乎隐藏,浑身散发着与这热闹气氛格格不入的孤寂。
南宫望走过去,和颜道:“林没吧?不喜欢这里的气氛么?那我带你去房间。”
林没受惊似的抬起头,又慌忙低下,最后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刚进门时只顾着见到大哥的激动,没注意林没长得什么样,刚才他抬头那一瞬,南宫望就发现这男人长得极丑。左目已眇,伤痕狰狞可怕。一条刀疤从额头劈至右耳,皮肉都翻卷过来。脸上还有大大小小十余处创口,似乎全是刀伤,将这张脸毁得面目全非。
这样丑恶的脸,南宫望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南宫世家毕竟有极好的修养,他彬彬有礼地道:“请跟我来。”
林没走路也是极拘谨的,都几乎不带甩臂动作。南宫望还注意到他有些微瘸,似乎左腿不太灵便。
这么一个平凡得近乎庸俗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大公子特别嘱托的?
带林没进了一间客房,南宫望示意他可以上床休息,结果林没就那么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襟。南宫望突然就不想出去了——既然林没也没有出声赶他。南宫望踱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文竹又看看林没,居然觉得这样极没意思的举动也挺有趣的。林没被他看着,一动不动,那么僵硬的姿势就一直维持了一下午。直到大公子派人请他们吃晚饭,南宫望才恍觉两人居然默不声响地呆了这么久。
餐桌上只有南宫四兄妹及南宫雀心和林没。南宫雀心虽然不是血缘关系,但早被内定为南宫洛夫婿,所以外人就只有林没一个。
刚看到林没长相时,南宫洛惊呼出声:“哎呀,你……”虽然马上就很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是招来了大公子责备的一瞥,然后略带歉意地对林没说:“小妹无知,你不要放在心上。”林没摇摇头。
这一顿饭吃得极为沉默。陌生加上刚才的尴尬,林没只一直地扒白饭,吃点菜也是大公子夹给他的。受他的影响,南宫兄妹重逢的喜悦硬生生被压了下来,一个个默不声响地吃完饭。
饭后大公子将他们带至书房。预感到大公子将要说什么,众人都带着激动的忐忑。
大公子缓缓开口道:“我从蜀中回来的路上,有人收买了杀手暗杀我。”讲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南宫望。南宫望瞳孔猛地收缩,却是依旧面无表情。大公子继续道,“很幸运地碰上了林没,所以杀手没有杀死我。林没配了药让我吃下去诈死,我依计行事。回来后我偷溜出去。因为预感到会有人拿我的死讯大做文章,我暗中见了几大客商,让他们假意与我们断绝一切生意往来,以求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北漠军方有小道消息说要购买一批药材,所以之后我奔赴北漠,商谈此事。而林没则留在这里,查访收买杀手的人。最后探明是李世南为了成为这批药材的供应商而暗中下的手。林没除去了李世南,而我完身归来。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南宫望颇为惊异地看了一眼林没。他能除去李世南?
大公子又道:“这次我能存活,南宫世家能存活下来全赖林没,请受我一拜。对着林没当头拜下。南宫望、南宫跃、南宫洛、南宫雀心相继拜下。
林没显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惊慌失措,急急阻拦——却是只有右手能动。嘴张了几张,终于挤出话来:“不……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声音刺耳粗哑,如同刀锋从砺石上划过般。南宫望这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沉默不言,是怕张口吓着了别人。
眼见得林没窘迫得独眼中都快流下泪来,大家也都不再坚持,起了身。
林没抬眼,怯怯地看了一眼大公子。大公子会意道:“小三你送林没回房罢。”林没没等南宫望开口就拉开门急急走出去。
南宫望发现他越来越弄不懂林没,大公子所说的那些事与这个甚至稍见懦弱的男人根本联系不到一块儿来。也因此他对林没的兴趣日益浓厚。
林没很安静,见到他时尤甚。常常大段的时间都一动不动。可他还是爱和林没呆一块,什么都不做,光看着他就行。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看,只要知道林没在旁边就很舒适。
那样一个卑微丑陋的男人,有什么地方吸引他?
细细地在心中勾勒他的样貌,不自觉地多了些想象:如果他的脸上没有那些伤痕……如果他的那只眼也完好……如果他不是总低着头佝偻着腰……如果他的手上有剑……如果他的腿不瘸……
那么——他!
南宫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能么?不可能么?
再也坐不住,南宫望奔到大公子房中直接问道:“林没的那些伤痕是怎么弄的?”
大公子看他良久,终于缓缓道:
“有人跟他说:‘不共戴天’,可是他不想这样。
如果不再是这张脸,如果不再是这个人,
是不是就可以再回到那个人身边,默默地看着他?”
“不!”南宫望悲吼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捂面,泪水汹涌而出:“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不……不要这样的……丁……”
他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跌倒了,爬起来,碰到了,绕过去,他的眼中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念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顾了。
闯进林没的房间,林没受惊似的站起身。南宫望踉跄而去,狠狠跪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丁,丁,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我不要……你这么糟蹋自己……不要你这样……丁!要不要我赔你?我赔给你!你等着……”
他的丁,天人一般,只一笑便可夺去千万人的魂魄,质洁如雪山孤鹤,无人可与比肩。那是怎样深的爱,让他决然将自己的一切毁去,只为见到自己这个并不值得他这样做的人呵!不要……丁……不值得你这样的!我把你失去的赔给你!我把我自己的一切赔给你,可好?
林没下意识地猛蹲下身,用完好的右手抓住南宫望手腕。南宫望正攥着一把匕首,狠狠往自己脸上划下!纵然林没拦得及时,额头上已经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
南宫望失了匕首,也不去拾,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凄惶地叫道:“丁,这里好疼……好疼……就好像……承受了你的那些伤痛……都要承受不了了……怎么办……”
林没迟疑着,终于颤颤地伸出手,迟疑地抚上南宫望的脸,那在心中早已百转千回的名字嘶哑出口:“南宫……”
南宫望猛地抓住他的手,在脸上用力摩挲,然后又紧紧抵在胸口:“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痛……可是,很高兴……没有不见……”
南宫望猛地抬头,贪婪地看着眼前疤痕纵横的脸,满足地道:“真好……还在,没有丢……找到了……”那样的满足,如同小孩子找到了最心爱的玩具般。
猝不及防地被他这样看着,林没下意识地别过脸:“这张脸,这个人,都不是了……”
南宫望扳过他的脸,目光在脸上逡巡,最后慢慢凑过去,细细地吻过那些伤疤,虔诚如同膜拜最伟大的神祗:“永远,永远都是我的丁愿……”
丁愿突然间泪流满面,紧紧搂住南宫望的腰,回应着那小心翼翼的吻。两唇相接的瞬间点燃了滔天情焰,背叛的、隐晦的、甜蜜的爱恋铺天盖地汹涌而至,淹没了理智,只凭着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情感引导彼此,给予着,也索取着……
尾声
大公子看着南宫望仓皇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确。
不过,那人承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那心,是要比黄连苦许多罢?
给他们一个机会,给爱一个机会,或许,以后的日子,都会过得幸福。
都是男人又如何?爱了就爱了,赤裸裸的真诚。只是碰巧生错了性别,与爱无碍。
大公子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微笑。
这时,管家南宫如之过来禀报道:“大公子,客厅来了两个人,自称来自于北漠,想与大公子谈一笔药材生意,并说大公子知道他是谁。”
大公子嘴角的微笑凝固,眸色黝黑:亲自来了啊,还真是顽强。不过,与闲杂人等浪费时间向来不是大公子的作风。他对南宫如之道:“你去对他们说我有事外出。如果有话你可以代为转达。”
管家应声而去。大公子在书桌前坐下,继续翻看前些日子遗留下来的问题。
门外有戏谑的声音响起:“就真的不见么?”
大公子恍若未闻。
——完——
番外 放他自由
静静地坐在窗前。外面阳光明媚却没有一点温度,柳条嫩嫩地吐芽,茸茸地鹅黄。似乎,洛洛的衣服也是这种颜色吧?
洛洛……那样风风火火敢爱敢恨的性子,这次怕是早恨上我了吧?也罢,就这样彻底了断也好。
不再年轻的手轻轻地覆上了我的手。我抬眼,望进满眼的担忧与不舍:“茉儿……”
我笑,反覆上母亲的手:“娘,没事,不用担心我。”
母亲看着我。最终只叹了口气,抽出我手中的茶杯:“还是初春呢,水这么凉,拿着对身体可不好。”又新沏了一杯银针塞进我手中。
我嘟嘴:“娘,我穿这么厚呢,一点也不冷的。”的确,现在我还穿着厚厚的冬装。
母亲无奈地看着我:“不冷么?为何手凉的跟冰块儿也似?”突又幽幽道:“茉儿,既然忘不了他,当初为何……”
我低头:“娘,不是我的,强占着对谁都不好。”
母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神思也渐渐恍惚。
是呵,他——不是我的……
当初下嫁他并不很是情愿。只是一场联姻而已。徐府与南宫世家的结亲是双赢的局。
对他并未有多少了解。只是偶尔听说他从十五岁便浪荡在外,从不过问家中之事。原来是纨绔子弟一个啊!我有些失望。虽然知道有些希望很渺茫,可真正破灭了也还是难过。这样的人嫁了,这一生也算是完了吧。
我尽量地不露声色。从小的教导让我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从未反抗过。而且,父亲想必也了解过南宫望,却还执意要我嫁过去。想必,一个女儿,是比不上他庞大的事业的。
洞房花烛夜。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榻上等着新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意料之中的酒味,意料之外的极淡。
喜帕被挑开。我抬眼,撞进一双温润的眸子。这样的人啊……虽然着大红礼服,但望去依然是温温润润的,就如同一块乳白色的温玉。
他轻轻地开口,声音柔如春风:“娘子。”
这便是我的相公了么?这便是我的相公了!
心下松了口气,却又“咚咚”跳的极快,像是要撞破胸腔般。脸火烧似的。
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逃不开了。我爱上他了,在第一眼。
南宫望……我的夫。
望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尽责的夫婿。人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嘘寒问暖。按说我也该满足了。却总觉苦涩。那样的好,与对别人是一般的。他的好,带着淡淡的疏离,相敬如宾。
罢了罢了,还奢求什么呢?
大公子并不若外人眼中的神秘,在我们面前很是可亲。二公子常年游历在外,是个很热情的人。小妹洛洛倒是很亲我。有些不解。明明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一极动一极精,居然也真的相处的很好。
或许,就这样也好吧,不奢望得到他的心,就这样相携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