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卿————端木青空

第一章

夜色晕开整座城市，朦胧出一片只有黑暗与光明交错瞬间的瑰丽；一盏盏如花绽放的霓虹，点亮黑幕里另一番媚惑的姿态，车水马龙行走在拥挤的道路上，是这座有生命城市的血脉象徵，横纵交织出流水线的光芒，闪闪生辉。

傅素卿站在落地窗前抽烟，凝望玻璃外此时此刻的风情，时针已快指向七点，原本该五点下班的他，为了公事再一次延误休息时间。对著这座在他眼中无机感的水泥森林发呆会，他才姗姗然捻熄第Ｎ支烟，带著纷乱的思绪，视野重新拉回桌上堆叠几座小山的公文。

当脑海意识到那堆公文内复杂的程序以及急需被处理、解决的问题，瞬间一筹莫展的无力感自胸口涌上，几乎让他差点再拿起快空的烟盒，逃避进另一根烟的时间。

话说四个月前业务三部公认干劲十足的小文，在经过长期耐力消耗战後，终於抢下铭田电机的订单开始，原以为那会是业务三部今年显著的业绩之一。面对铭田电机接下来的大量的订单，当时身为经理的傅素卿，很欣慰的将这件案子交予小文带头编纳的五人小组进行，而他本人则受命於总经理的指示，飞往英国专心开垦华蒂康这块肥沃的市场。

没想到随著生产线开模，几十万的物件制造出去，却被铭田电机屡屡随机品检出品质有问题，如规格不合标准又或是材质不符合，一箩框的问题接踵而来，让生产部和负责此案子的业务三部的人员慌了手脚，为此搞得焦头烂额。

问题一直延续到上个月，生产部那只老狐狸石副理，在检讨会议上三言两语就将企划、资讯不完整的责任全推卸给业务三部，闹得两方几乎红眼差点在总经理主持的会议上撕杀起来。

小文气愤地将企划丢在会议桌上：「所有企划都是经过标准程序进行，也通过你们生产部的核准下去作业，现在出问题竟然怪到我们业务部上面。」

石副理斜睨著这个日渐被重视的年轻人：「一个月前，生产部廖课长就已经拟件通知，要求重新核审程序，你们却置之不理，现在反咬一口我们有错，真会推卸责任。」

这番话说得小文怒气更加高涨：「技术上的问题，是你们要去和工程部协调克服。要求重新审核程序，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小子，你这样盛气凌人无视公司作业程序，未免也太轻率了。现在年轻人还真不牢靠，不过接到个订单就大牌起来，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公司还需要什麽章法，早关门倒闭了。」

「别在那模糊焦点！」

「做错了就是错，别没担当的只想推卸。」

诸如此类的口水战争，约喷了二十来分快成水灾，终於由听不下去的总经理出面指示这件订单全面暂缓，待业务三部的经理回国接手处理全权负责，才让双方原本要火拼的气氛暂缓下来。

当时他人正在英国打拼，还不知情著。三更半夜接到总经理亲自来电下达的回国令，电话里面说得不清不楚，只透露出栽培三年的小文最近工作不顺，连带整个部门士气低迷，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和华蒂康谈妥条件进行签约然後返国。

收线後，傅素卿思及出国前的业务状况，自然而然就想到小文手上最大的客户应该算是铭田电机的订单，但问题究竟大到如何，直到他匆忙结束英国的一切，赶搭飞机回国坐到业务三部的办公桌前进行一次部门开会才知道。

天啊！这摆明是个坑啊～是谁！挖那麽大的坑做啥？都可以把他家十八代祖宗全埋进去了。

当然没人知道他平静表面下的哀嚎，身为业务三部的经理，他只有负起责任擦屁股的份，於是沦落到现在天天加班处理的这个下场。

办公大楼现在安静的像是躲在暗巷中静静等待猎食的大怪物，原先还有几只小猫，随著时针走到11点，小猫都走光了，灿灿灯火在傅素卿埋首公文间点点熄灭，黑暗笼罩的范围倍增。若此时站在门口看向空荡、黑暗的彷佛无尽头的走廊，还颇有毛骨悚然的氛园。

等到傅素卿意识到该离开公司的时候，时间已无情流逝至子夜十分，整层办公室也只剩业务三部这间办公室还透露出明亮的灯光。扭扭僵直的脖子吐口大气，傅素卿将桌上的文件收拾乾净上锁，疲惫的身躯早麻痹了饥饿感。熄灯，关门，他拎著轻便的公事包搭电梯下楼。

「傅经理，下班啦！今天比较早哦。」守卫王先生刚交接完班，一身笔挺的制服爽朗对著由微光处走来的男子打声招呼。

傅素卿微笑点头：「辛苦了！我先下班。」

打完招呼，他走向机车停放处。这年头油资比股市涨得还快，原本开车代步的生活随著物资上涨带来的压力，让他顺理成章将爱车扔在公司为主管准备的免费停车格内，以便需要时再使用。基本上，他现在上下班已经习惯骑摩托车；方便、省油、好停车，反正公司离他所居住的地方也称不上太远，20分钟车程不过。

将公事包放进车垫下，本性机警的他，察觉不远地方传来怪异的声音，眼光忍不住往停车场那边瞧，虽然有几盏路灯照明，但基本上偌大停车场不可能每一处都照得清清楚楚。

靠近高级主管的停车处边上有个人影活动，但因为有夜色做掩护，始终无法将那人的行动看得真切。考虑到自己的爱车正是停放在高级主管停车处，不得已在心中再三衡量，他决定还是靠过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边走过去，边用眼光衡量他的爱车离那人活动的位置有五个停车位距离，很明显那人不管做什麽，都跟他没太大的关系；不过既然都走靠近了，再靠近一点也差不了哪去。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傅素卿的走近，在暗处抬起头，没一会，那专属个人独有的风格嗓音随即响起：「傅经理，这麽晚下班。」轻巧的招呼声，带著浅浅的笑意。

有些熟悉的声音，让傅素卿一时还没想到是谁，待再跨前两步因距离上的接近再加上微光反射，终於让他看清楚对方是什麽人，也意识到对方是谁，硬是让他愣在原地三秒，这才反应过来：「宁先生，您好。」

如果说在这间宁氏企业，有谁最让傅素卿不想看见的，就属眼前这一号人物，宁氏企业的负责人，也就是同仁们敬畏如神鬼的老板宁青书。

说起这个宁青书在傅素卿眼中，无疑地被归类为生产部的王副理同属一科，不过後者是老狐狸，前者根本是修练成精。但很幸运地，身为业务三部的经理，傅素卿常是忙到不可开交，今天人也许还在会议室进行内部开会，明天可能就义不容辞当起空中飞人；因此他鲜少会与这个众人敬在表面、实则怕到骨子里去，看到就恨不得退避三舍的宁老板有太多的交集，反倒是许多重要的报告他只需要向总经理书面呈递。

同样地，这个握有生杀大权的顶头上司也不是个清閒的人物，年头忙到年尾，若非还有个尾牙宴，身为老板的他必须露面，不然还真应验了一句成语：「神龙不见首尾。」虽然这句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总而言之，傅素卿见过宁青书的次数，只能说是少到可怜，在公事上尚且如此，像今晚这种巧遇，更是他打从进公司服务七年来的头一遭。

忍住想叹息的冲动，看得出来宁青书今夜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跟他那辆发不动的银色宾士有很大关系。

「需要我帮忙吗？」祭出业务专用的商业笑容，傅素卿心里倒是很希望对方能拒绝这个提议，他就能立即远离这个对他来说，高不可攀的人物。

宁青书抬头看著眼前一身斯文淡然的男子，只看外表实在很难将业务三部这七年来卓越的业绩、漂亮的手段和这人联想在一起，对方看起来就像一个穷酸的教书老师呢。

「那就麻烦你了。」倒也不推辞，宁青书很乾脆地让出位置，毕竟他在这里弄了有十来分钟，若非刚好今晚没事，他早差人来处理，决不会还在这里。

好一个老板啊！接受他人的好意就是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傅素卿走向前检视那辆银色宾士，心底忍不住诽腹；没一会功夫，他就找到问题所在，只是这问题未免也太乌龙了吧！

「宁先生，您车上有水吗？」

「有。」打开後车厢，两箱矿泉水是加油站送的。

傅素卿取出矿泉水倒入乾枯很久的水箱，然後钻进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宁静的空间顿时吵杂起来。

在旁边观察的宁青书，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很讶异车子竟然就这样发动了；但随即想想也只能摇头，这毕竟不是自己擅长的项目。

「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

「不客气。」傅素卿恭敬的微笑，心底很高兴事情结束可以离开了，才想开口道别，没想到对方却率先开口：「傅经理愿意陪我一起去吃个宵夜吗？好让我答谢你。」

打开的车灯照亮了四周的景色，也让宁青书看清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庞。

关於傅素卿的个人资料以及进入公司这七年来的所为与贡献，身为公司的负责人的宁青书，自然是十分的清楚也分外重视，当然这也包括一直对公司忠心耿耿付出总经理赞不绝口的推荐。但因过去鲜少有机会接触，所以除却公司会议上的不亢不卑的印象和卓越的成绩，就少有更深入的了解。

今晚也算是难的机会，宁青书顿时心生亲近之意，想藉此来了解傅素卿之於公司有多大的可能性，也是主管对於属下的评估与考核。因此，宁青书勾起嘴角蜿蜒出浅浅的弧度，对那始终没褪下业务用笑容的人提出邀请。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傅素卿不免傻眼，心底埋怨起来：真要谢谢他，还不如放他赶快回去睡觉，明天还有三场会议连著开……

当然，这些话他聪明地没说出来，虽然对於宁老板要答谢下属一个实质上没有太大实惠的举动，感到匪夷所思，但也了解对方根本不打算让他拒绝的意图，傅素卿也只能叹息在心中，微笑对著修练成精的狐狸点头。

第二章

坐在副驾驶座上，傅素卿还没调整好心态，就讶异的的看著宁青书将车子开进麦当劳的得来速。

「傅经理要点什麽呢？」摇下车窗对著露出甜美笑容的服务生，宁青书一派有礼的模样，好像是走进哪间五星级饭店，而事实上却是在麦当劳的得来速上。

「麦香鱼餐。」身为业务，就是要不动如山，尽管心里万分动摇，也不能露在脸上半分，这是业务守则的最基础守则之一。

傅素卿心中不断默念当初拿来告诫刚入公司小文的那段话，决不允许自己在老板面前失态。

「请来两份麦香鱼餐。」宁青书仍是不露山水的微笑著。

等待餐点的同时，宁青书藉由後照镜打量安静却不紧绷的人。这是很难得的事，公司的主管哪个见到他不是紧张的像上错发条似，不然就谦卑过头看来唯唯诺诺，唯有眼前这个人不改七年前前来应徵面试时所见的从容，清描淡写的好像当初职位的谋得成败或今日职场上的发展都不是很重要的事。

「傅经理平时都这麽晚才离开公司？」天外飞来一句。

我也不想那麽晚……傅素卿心头犯嘀咕。面对主管，更贴切的说是面对一个商场上有修罗之称的人物，他很难不小心谨慎，别说宁老板有没有时间去关怀他的属下，至少以傅素卿的认知而言，他完全不认为对方会做出与利益无关的举动。

「近来是如此。」想到铭田电机那坑子，尽管现在离开那堆公文好几公里远，其影响力仍旧无远弗届，光听到就觉得太阳穴的地方隐隐作痛。

「铭田电机你打算怎麽处理？」接过麦香鱼餐，宁青书好整以暇提出最近闻名业务三部的烫手山芋，手势流畅打著方向盘，开车前往以夜景闻名的露天咖啡厅驶去。

真是……太直接了。再度感到太阳穴的地方一阵抽痛，但毕竟是老板，不可能拿出对付总经理那套应付。

「生产部方面已找出产品瑕疵的问题症结所在，要求工程师进行机台上的维修，并且确实做到产品上的改善，同时间也在进行产线人员宣导和更新後的作业流程。针对这次的问题命名为FT应变方案，已存放入生产方案之中列为案例第117条，为防後续再有可能并发的问题，已要求QC拦检要彻底落实，设立三人为一组共三组的成员，进行相关FT的QC教育……」

这是报告，还是一次很公式、规格化的报告，傅素卿将生产的问题和解决方式详细列出说明，再将铭田电机那边所做的应对措施条理分明的列出，包含这次的损失数据和铭田电机所提出的不合理要求和有可能开罚违金等，他预计将如何面对处理，一倂详细说完。

说到最後，傅素卿看见宁青书频频点头，只是不知道是满意手中的麦香鱼堡，还是很满意他这业务三部经理的报告。

「总经理直夸口你是个人才，今天一见果真如此。」宁青书拿张纸巾轻轻拭过嘴角。

「总经理谬赞了，今日是我的疏忽，才导致公司种种的损失。」虽然问题不在於他，但是身为业务三部的经理，仍旧有责任上的错误要背负。

「轻松点。要来杯咖啡吗？」

「谢谢宁先生。」

接过热腾腾的黑咖啡，傅素卿向来偏爱冰的花式咖啡，但在这麽头痛的夜晚，喝点黑咖啡，也许能达到镇痛的效果。多少带点自嘲的意谓，他低头轻啜一口，入喉蓝山独有的咖啡香味，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那份层叠的回香滋味。这里的咖啡还真不赖啊！

「当个业务三部的经理，对於你这样的人才算是委屈了，虽说这个缺也不是马虎的人能胜任。」开个话头，宁青书眼眺远方，顿了一分钟之後，语重心长道：「你可有意愿来当我的左右手呢？」

宁青书的声音在闭上眼睛听闻，十分的悦耳，可惜他说话的内容，害得傅素卿差点将咖啡从嘴巴上喷出去。忍了又忍，终於是顺了气过去，睁开的眼睛却已经红了眼眶。这个宁先生还真不愧有修罗之称，其杀人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到完全不用兵刃，就能让人自行了断，至少在刚刚他就因为他的话差点走岔气，噎死在这著名的赏夜景点当条冤死的孤魂野鬼。

似是察觉到傅素卿的窘状，宁青书的笑容掺了点歉意：「不用急著下决定，这事还长著。」会这麽说，大抵上也是因为对方沉默太久，从来都不是个不知进退的宁青书，很爽快的放过这个话题。

他该感谢宁大老板的高抬贵手吗？傅素卿乾笑再喝口咖啡，只是这次咖啡似乎没那麽香了，看著山下人间星光点缀，涌上心头的不是夜景的美丽，而是比初下班时更加的累。

宁青书打开音乐，低哑性感的萨克斯风的乐曲流泄一车，音乐永远都带著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两人皆不愿多交谈的此时，轻易地改变原先有些拘谨的气氛，也悄悄转换两人紧绷的心情；接下来回程的路上，纵然不再有所交谈，但似乎也不再那麽令人难受。

第三章

自那夜巧遇宁青书後，傅素卿很高兴再也没见过这号大人物，听闻他为了一件合作案飞到香港和在商场上有教父之称的管飞鸿过招去，当然这和傅素卿本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宁氏将业务部份区分为三个部门，并非要三个部门分别较劲，那是电视剧才会有的安排，事实上三个部门各自掌管不同的业务，其意义也有所不同。

业务一部为外商投资，所从事的业务以国外市场开发为主，是宁氏的主力军。

业务二部则以国内产线业务为主，就宁氏规划业务这个区块而言，属於强而有力的後盾。

业务三部，也是傅素卿带领的这个部门，做的刚好是业务一部和业务二部的漏网之鱼，只要属於比较小的合作案或者订单，无论国内国外，皆在主管开会届定等级後，Ｃ级以下的案子就由业务三部来负责，同时兼具支援的功能，视一部和二部业务上的需要，做出适当的调配。总结意义上，可以说是杂牌军，也是宁氏业务上的後勤部队。

在业务三部做得好，考核到达某一程度，就会视其能力调职到一部或二部继续发展，又或是调至其他单位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在宁氏老鸟们，都喜欢戏称业务三部是宁氏的养成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