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方子安已经知道郁秀山因山势险峻,山顶那条河便是南疆一带主要河流的源头,虽然司徒梓允已着令各地地方官吏照方子安所开药方,采办了草药熬成防瘟药汤无偿发放给民众,但有些地方终是已经传开了瘟疫,没有染病的百姓被迫着背景离乡,到处游荡,这种情形下,方子安最担心的便是鼠疫的大规模爆发,打过仗的南疆,民众生计极难维持,人都填不饱肚子,更何况是老鼠,若是让它们带着一身病菌四处乱窜,只怕会把瘟疫迅速传染到昊仑各地,皱着眉望着那些流民,韩景斌在身后沉重咳了一声,说道:“这瘟疫甚是可怕,记得我五岁那年,都城里瘟疫蔓延,每日清晨都有朝廷募来的杂役推着小车挨家挨户搜集死尸,我们府里虽是关门闭户再没半个人外出,可仍是挡不住那疫病,先是灶间的红白案病倒了,后来病的人越来越多,幸得韩罗经常在我房里架起炭盆熬醋,我才没染上病,要不然……”方子安听的战栗不止,回身扑到他怀里,颤声说道:“景斌,咱们总要想些法子绝了这些疫病,不再让它们祸害人才是!”
韩景斌苦笑着摇头:“这病防都防不住,更别说是治了,我带着一众亲卫途经那鸳鸯村,正逢上暴雨不止,村民怕有山洪,就劝我们等雨停了再走,谁知没能熬到雨停,便有人高烧不止,上吐下泻,慢慢整个村子都染上了疫病,我虽明白是水源有问题,可村里都指着那条河过日子,又没有其他取水的途径,我那些亲卫怕我染病,是以每日搜集山间的露水来给我喝,吃的都是些野果,即使如此,我仍未能幸免,村里人相继病死,我那些亲卫也没能支持住,只余了我,大概平素练武底子好,一直拖着也死不了,却正好等到你来救我,你那些方子真是有效,我竟不知你还懂医术,哎!”方子安搂的他更紧,沉声说着:“我确是不懂医术,只是凑巧知道些治疗疫病的方子,我现在倒很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去学医!”
过了南疆再见不着那等众人扎堆卖孩子的惨状,途经各个州府也都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路过江浙一代时,遇上反时令卖蟹的,宝儿一脸馋相直盯着车外举着破冰取的肥蟹不住吆喝的渔家,当晚宿在驿馆里,韩景斌让驿丞高价搜罗来二十几只大闸蟹,方子安把蟹泡到淡盐水里拿刷子洗刷干净了,用秸梗麻利的捆住蟹脚,上笼蒸熟,配着醋盏端上了桌,闵纪之和宝儿早在桌边团团坐好,韩景斌一直守在方子安身后,替他打着下手,待蟹上了桌,非拉着他坐定了,这才开席,这地界吃蟹甚是讲究,单是做工精致让人猜不出用途的工具就足有十八件之多,方子安看着韩景斌慢条斯理拿了工具去掏蟹肉吃,傻着眼也不知该怎么用,宝儿在一侧替闵纪之挑蟹黄,一时顾不上理他,韩景斌见他呆了一下,随即掀开蟹盖拿筷子挑着蟹肉吃,不禁失声狂笑,宝儿也是抿着嘴,方子安傻傻的跟着笑起来,韩景斌再也忍不住,伸手过去揽着他的腰,手指有意无意的拂着他腰侧肌肤,凑到他耳边轻声指点着,方子安受教似的点着头,把那些工具一件件捏起来细看,闵纪之拧着眉问他:“子安,你从没见过这些工具吗?”
方子安呵呵笑着:“没有,谁知道吃个蟹还要用到那么多工具?”闵纪之紧紧盯着他,奇道:“我娘是江淮人氏,随嫁就有一套食蟹工具,每次我从塘里抓到大个儿的河蟹总会交由我娘炮制了,叫你一块儿来吃,你这人最是调皮,对那套工具好奇的很,每次吃蟹都嚷嚷着要用工具,前年咱们还在一处吃过蟹,你怎地完全不记得了?”方子安怔了怔,闵纪之见了,笑着说了句:“许是你忘了吧!”说完再不看他,低头吃着蟹,方子安心神不定的坐在那儿,韩景斌握紧他手,轻声说道:“忘了便忘了,也不打紧的!”方子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知闵纪之与方子安自小一块长大,在都城里初遇时,没留神方子安有何不同,这几个月与他朝夕相处,终是被他瞧出了破绽,一时间也不知心里都在想什么,纷乱不止,生怕被闵纪之知道了自已的来历,再告诉了韩景斌,那时他不知会如何看待自已呢!
第四十章:求援
回到都城时,已近年关了,城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韩景翊在大军回城时,便对外宣称建王身染重疾,需闭门谢客安心静养,这时韩景斌只需进宫述了职即可。哲罗可汗送了塔克萨部首领的女儿给韩景翊,被他转手赐给了乐思羿,这桩钦赐的姻缘定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完礼,方子安去乐府接了子胜和盈儿,顺道向他道喜,乐思羿带着淡淡的笑意,也看不出来如何欢喜,倒是他的哥哥嫂子陪着他的老父老母,乐的眯着眼瞧不到眼白。
宝儿随侍在门外,见方子安一手一个牵了子胜和盈儿出来,忙高高兴兴上来给他的师父师叔请安,盈儿见着他眼圈险些红了,说道:“宝儿,这些日子没见着你,我和子胜还挺想你的,其实你比大哥哥和司徒师叔好多了,做什么都听我和子胜的,不像他们,丢下我们就走了,还把我们扔给个恶人!”子胜对她的话不是很服气,自然是因为乐思羿对他照顾周到,没事又肯教他些行军布阵方面的常识,只是在她积威之下不敢出言反驳,闵纪之本来远远站在乐府外小巷的一角,子胜闪着眼睛左顾右盼,见了他欣喜的大叫着“黑脸哥哥!”闵纪之急步过来,抱起他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大笑道:“小米,你这袋米可是越来越沉了,原来也就三、四十斤,现在都有五、六十斤了,你大哥每天都给你吃什么,怎么养的这么壮!”
子胜举着双手,小脸笑的红扑扑的:“黑脸哥哥,你也搬到我们家来住吧,我大哥的屋子好大,你来了每晚还带我和大哥睡觉,给我们讲故事吧!”闵纪之拍拍他头,盈儿面带不愉直盯着闵纪之,闵纪之笑嘻嘻的说道:“盈儿,怎地见着你闵师叔也不来打个招呼?”方子安忽然想起盈儿曾说过,他师公寻了个宝贝徒弟,似乎并不清楚闵纪之便是她曾救过的小乞丐,知道闵纪之脾气有些古怪,是以也不说破,只含笑望着盈儿,盈儿不情不愿的叫了声:“闵师叔,盈儿给您请安了!”说着装模作样去给他行礼,缓缓曲了膝只待他出声来止,闵纪之故作不知,搂着子胜不时说着什么,逗得子胜呵呵直笑,盈儿一蹙眉,起身转到宝儿面前,恨恨的问他:“我司徒师叔呢?他怎地没来?”
宝儿笑着凑上来:“司徒大人还留在南疆,兴办蒙学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事的,是以还要逗留些时日才能回来。”盈儿满肚子不乐意,走到方子安身边拉着他手,直催着他快走,宝儿挥手让车夫赶了马车来,方子安带了盈儿上车,闵纪之随着拉了子胜坐上去,宝儿斜坐到车辕上,车子一动,盈儿见子胜一直赖在闵纪之怀里,不由皱着眉叫他:“子胜,你快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子胜嘿嘿笑着只是不动,方子安冲他一招手,他便乖巧的扑到他怀里,任由他捏着他的小脸,忽闪着眼睛说:“大哥,王爷回来了吗?乐大哥说王爷回来待不了多久还要去打仗,你让他带上我吧!”
方子安闻言一惊,想要细细询问,子胜却是一副懵懂模样,闵纪之似笑非笑的坐在对面直盯着他,方子安强自定了神,支撑着回了庄院,恨不得立时就奔去建王府,思前想后,终是叹了一气,挨到吃过晚饭,子胜拉着闵纪之早早躺到方子安床上,眨着眼睛笑呵呵的等着他,盈儿带了宝儿撅着嘴坐在桌旁,方子安进门一见就头疼不已,正想找个拖辞躲出去,门房来通报,说是察院监察御史时亮维求见,真是正打磕睡,有人送来个枕头,当下急急叫着“快请!”,扭头随着那门房去了前院花厅。
时亮维捏着袍角坐在凳子上,方子安大老远就笑呵呵的冲他拱手道:“时兄,您来的可太是时候了!”时亮维忙站起身,给他行了一礼,面上虽带着笑,却有着掩不住的焦急神色,“方大人,前几日我去红袖,院里的小翠姑娘托我转交些东西给你!”方子安含笑点点头向他道谢,时亮维从怀里取出一份丝帛递给他,待见他随手接了过来,立时起身告辞,出门时四处打量了才敢放心离去,方子安瞧着他举止透着慌张古怪,不由捏着那丝帛紧着去了书房,屏退随侍太监仆役后,展开那丝帛,上面潦草凌乱的写着些什么,凑近了细看,竟是江思逸所写的绝命书!
帛上的字迹已显出红赭色,方子安越看越惊,待看完了那绝命书,已是手脚冰凉,怔怔坐在那儿发了半天呆,盈儿见他许久也不回去,使宝儿来寻他,宝儿一脚跨进书房,见方子安正捏着个东西出神,不由笑道:“大人,我师父师叔催着我来请您呢!”他却直如未闻,眼珠一转也不转,盯着桌上那摇曳的烛火神色凝重,宝儿瞧着他神气不对,轻手轻脚转到他面前,正要说话,方子安仿佛忽然惊醒,迅速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怀里,吩咐道:“宝儿,你给我备下轿子,我有要事要去拜访乐将军!”
宝儿不敢怠慢,唤人备了轿,扶着方子安便要随他同去,方子安思索片刻,伸手止住他,轻声说道:“宝儿,烦你去请闵先生陪我走一趟可好?”宝儿应着去请了闵纪之来,随即换了辆马车,闵纪之一跃上了车,伸手搀了方子安进去,却见他有些神色不定,本来这些天过的舒畅,面上经常泛着桃花红,衬得面红唇白,格外明媚动人,这时却脸色腊黄,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不由柔声问他:“子安,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方子安摇摇头,勉强笑着:“纪之,我没事,真是对不住,这么晚了还要劳你驾陪我外出!”
闵纪之笑了笑,也不答话,扶他坐定,这一会儿功夫宝儿已取了两件大麾掀了帘角塞到车内,到了乐府,门房通报不久,乐思羿竟亲自迎了出来,呵呵笑着拉方子安去了他那院的小花厅,那花厅里燃了炭盆,一进门便是一股热浪袭来,闵纪之随在他们身后,这时却不进屋,只守在院里来回转悠着,他心思灵动异常,早瞧出方子安请他随行的用意,是以也不进去,围着院子不住巡视警戒。
乐思羿请方子安坐了,又忙着斟了茶来,方子安犹豫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启齿,乐思羿笑着坐在他下首,托腮凝视着他也不催问,方子安踌躇许久终是一咬牙,从怀里取了那丝帛出来,正要递给乐思羿,乐思羿却朗声笑了起来,“子安,我说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却原来是为了江思逸这案子!”
方子安登时目瞪口呆,乐思羿摇了摇头,抚着手上的青玉扳指:“早前已有人透出江思逸在狱中连呼冤屈,想尽了办法托人替他翻案,但这案子牵连甚广,连他那岳丈和大舅子都撇的干干净净,生恐被他连累了。他便是托人求到了你,你又能替他做些什么?虽说你现在圣眷正隆,可正因如此,才更要谨言慎行,不要往这朋党里掺合才是啊!”说完殷殷瞧着他,方子安确知他是一片肺腑之言,这人平素和谁都好相与,却从没和哪个走的特别近过,所谓交浅言深,自已和他平淡相交,几次三番得他提点维护,实在应该听了他的劝,不再管这闲事才对,只是想到江思逸的风骨,实在不忍心这等人才遭人陷害,叹息一声,拱手就要作别,乐思羿按住他双手,轻轻捏了两下,掀帘送了他出去。
闵纪之坐在车厢一侧,见方子安和乐思羿商议过后,神色比之前更加怔忡不安,想起他以往的无忧无虑,不禁叹息一声,“子安,这官不好做,咱们就不做了!我瞧你当了官以后与往日大不相同,脾气秉性全改了,这般的夹夹缩缩,对哪个都是执礼甚恭,天上掉片叶子都怕砸着脑袋,实在不行咱们就辞了官,我带你和子胜去灵山,咱们三人还像以前一样白日里打打闹闹,夜了我便搂着你们,说故事哄你们睡觉,可好?”方子安听他把自已的变化归咎为当了官以后,不敢行差踏错所以变了脾性,不由好笑,不过总算释了他的疑,却也是意外的收获,想了想,悄声说道:“黑脸哥哥,待回去了,我有些事情说给你听,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想些法子处置?”
这些日子闵纪之已经听出来了,方子安只要一叫“黑脸哥哥”,那必是心中觉着自已亲近,叫着幼时称呼觉得格外亲切,不自觉得面上带出温柔的笑意,回了庄院,宝儿候在门房,见了他们紧着馋了方子安下来,闵纪之跳下车,随着方子安回了他那屋,盈儿等不及,早回屋歇着去了,子胜却躺在床上熬着,见了方子安回去,欢呼着从床上打了个挺起来,脑后那个小小的髻睡的歪七扭八的,方子安紧着上前把他抱回被内,子胜一招眼又瞧见了闵纪之,欢喜的拍着巴掌直嚷着:“黑脸哥哥,你今晚带我和大哥睡吧!还讲故事,就讲那个小牧童使计打死大狼的故事!”
宝儿让人打了两盆热水来放到桌前凳子旁,方子安坐下脱了鞋袜,宝儿蹲在闵纪之面前,便要替他洗脚,闵纪之忙道:“宝儿,你去服侍子安吧,我自已洗!”宝儿咭咭笑着:“您二位倒真不愧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连这脾性都一样,要是这遍天下主子都如你们这般,我们这当奴才的可就享清闲了!”
第四十一章:比肩
闵纪之抿唇一笑,待方子安洗完了脚,让他搂着子胜睡到床上去,自已搬了凳子坐在床边,给子胜说着故事,哄他慢慢睡熟了,方子安见宝儿靠在床边也是昏昏欲睡,不由对闵纪之使了个眼色,闵纪之看着只觉得心里异常畅快,这人小时候若是心里转了什么念头,总会这般对自已使着眼色,看来虽然这官场可怕,压住了他那副真性情,可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几分,慢慢起身抱起宝儿送回他房里,再回来时方子安已起身坐在灯影里,手中捏着一团东西,看样子正在等他,闵纪之忙快步过去,在桌前坐好,方子安展开那帛,递到他面前,闵纪之这才发现原来是封血书。
这血书所写正是前些日子项阳城内的科场舞弊案,本来各州府乡试的试题都是由翰林院策卷密封了的,但项阳城的试题却早已外泄,韩景翊气怒之下,命人彻查此事,决心借此事杀一儆百,一肃官场风气,只是查了一半,查到江思逸以后,他却不想再继续追究了,草草判了江思逸个斩立决。因这案子疑点重重,涉及党争,是以朝中知悉此案的大臣,都不愿替江思逸出头,生恐惹祸上身,江思逸四处求助无门,听闻方子安已寻了建王回朝,忆起他平素高风亮节,为人正直,便寻了时亮维想法儿替他递了绝命书,只是方子安不知其中内情,贸然接了块烫手山竽,幸亏乐思羿及时出声提点,才免了他莽撞生事。
闵纪之看完丝帛,丝毫不以为意,微微笑着问他:“大米,你是要替他翻案吗?”方子安想着初遇他时盖了他一身红印,他不仅没有着恼,反而又给自已买了串糖葫芦,不由叹息一声,揉了揉衣带,轻声说着:“既然这事让我遇上了,少不得要管上一管,总不能让好人蒙难吧!”闵纪之摇了摇头,说道:“这案子既已查到他头上,证明他也脱不了干系,皇上不再追究,自然是知道牵连甚广,不愿再查下去,便杀了他一个,把这事遮过去算了!你若不依不饶,只怕要在朝中遍树强敌,为了他一个待死罪囚,何必呢?”
方子安听他说的严重,不由又盯着烛蕊怔怔发起呆来,闵纪之垂下眼帘,视线落到他趿着鞋的脚上,见那脚后跟已冻的通红,正想提醒他早点歇着,双手却已早一步抱了他起来,轻轻放到子胜身侧,拿被给他盖了,柔声说道:“大米,多想无益,先歇着吧!这天一日日凉了,你那手脚经不起冻,以往每年都要长冻疮,又痒又痛,那滋味着实不好受吧!”说着把手伸到被里,慢慢帮他把双脚搓热,方子安还没从那严酷的现实中意怔过来,呆呆看着他搂着自已的脚,神情专注便如呵护什么至宝一般,登时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缩了缩脚,笑道:“黑脸哥哥,夜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闵纪之点了点头,替他掖好被子,吹了蜡烛出去把门阖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