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带着两个吃的肚皮溜圆的孩子回去,闵纪之斜倚在他门前,挑了眉淡淡笑着,宝儿紧着上去问他用过饭了没,闵纪之摇了摇头,方子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黑脸哥哥,我下午带了这两个小的去小食街吃鹿肉串,竟忘了给你捎一些回来,真是对不住!索性我和宝儿也没吃饭,不如就在我这屋里布了菜,大家凑和着吃一些,可好?”
闵纪之含笑点头,宝儿慌的什么似的,急急奔灶间去了,盈儿刚在屋里坐定,竟“啊”了一声,叫着:“险些忘了,那个来取书的燕子还被我使人扣在柴房呢,我这就去放了她!”说完起身就要出去,闵纪之伸手止住她,笑道:“我早把她放回去了,她说取什么‘生地当归’的书时,我就觉出不对劲儿,哪有这样的书名,只怕另有用意!是以你去了那红袖院后,我就着人放了她,”扭头调侃着方子安,“大米,你竟有如此风尘知已,我实在是佩服之至!只是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不如以后你上下朝,就由我随行保护吧!”
方子安讪讪一笑,有些尴尬的坐到桌前,抓着盈儿的小手,说道:“盈儿,你看你皮的,这小手脏的泥猴儿似的,我打些水帮你洗洗吧!”闵纪之瞧他面色,想是觉得被那人掂记上了甚是丢人,不由抿唇笑着,见他脑后有一绺头发夹在袍子里,便慢慢踱过去,替他把一头青丝理顺,盈儿本来笑嘻嘻的伸手对着方子安乱挥,闵纪之一靠过来,立时沉下了脸,待见他抚着方子安的头发,登时一肚子气不顺,推着方子安,说道:“大哥哥,你快去打了水来给我洗手吧!”方子安正觉着不知所措,闻言忙笑着起身出去,闵纪之见她故意找岔,不禁斜眼瞅着她,盈儿也是不甘势弱,瞪大两眼盯着他,子胜见他俩眼都不眨一下,在一旁拍着手乐道:“黑脸哥哥,你和盈儿师姐比试不眨眼吗?”
端着水盆进来的方子安迎头听见这句话,再瞧瞧闵纪之和盈儿的神气,不由捧腹大笑起来,宝儿带着仆役进来布菜,见了那大眼瞪小眼的两人,也是乐不可支,方子安好说歹说拉盈儿洗了手,闵纪之揉着酸痛的双眼坐到桌边,叹了一声:“这小丫头真是古怪,怎地一见我就不顺呢?对她那司徒师叔却是亲热的很,哎!”宝儿笑着接了句:“您就知足吧!她对着乐将军,还直呼恶人呢!上次从屋里跑出去,一头撞到乐将军身上,险些把人家肚子顶个窟窿!”
子胜最爱凑热闹,听他们说的有趣,跟着嘿嘿的傻笑,冷不防盈儿窜到他身后,提了他的耳朵一拧,子胜立时咧着嘴,带了哭腔求她:“师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方子安看得心疼不已,可想着这小两口打架,外人不便掺合,是以坐在桌旁乍着手也不敢动,只不停的吸溜嘴,闵纪之却没那好脾气,捉着盈儿的手沉声道:“盈儿,我再见你欺负子胜,就要禀明师公,请了家法出来伺候你了!”
盈儿听他把华文圣抬了出来,立时收起了嚣张的气焰,闷声不响的坐到床上,双手抱胸扭着头,一脸的不乐意,子胜噙着泪瞧她不欢喜,忙颠巴颠巴凑过去软语叫着“师姐”,方子安看的只不住摇头,宝儿却是喜滋滋的站到闵纪之身后,对他悄悄比了个大拇指,极小声的哼了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晚上两个小的要方子安讲故事哄他们睡觉,方子安随他们去了子胜的房间,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筒,一头一个安置他们睡好,就要说狼来了的故事,盈儿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叫着:“大哥哥,这个我都听司徒师叔说了好几百遍了,你再想个新鲜的讲来听吧!司徒师叔说你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眼珠子一转,就能写出那许多绝好的文章,你就给我编个好听的故事吧!”
闵纪之倚在门边,宝儿立在他身后,两人都是一脸笑意盯着方子安,方子安顺着盈儿的话,转了转眼珠,“啊哈”一声,叫着:“我想到了!就给你讲个美人鱼的故事吧!”闵纪之见他神秘兮兮的,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盈儿急急催方子安快些,方子安笑着抚抚她的脑门,说道:“从前,在深蓝的大海里,住着一位美丽的人鱼公主……”
宝儿一脸疑惑的问他:“什么是人鱼公主?”方子安比了比自已的腰部,“人鱼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就像远古时的女娲娘娘一样,人身蛇尾……”盈儿睁大两眼叫着:“那她也像女娲娘娘一样是神仙吗?”方子安点了点头,缓缓把小人鱼的故事讲了出来,说完故事见盈儿和宝儿一脸婉惜,深深陷在对小人鱼的同情里,子胜却是似懂非懂,直嚷着让他再讲个故事,闵纪之听外面已敲了二更,忙推着宝儿伺候方子安去歇息,自已偏腿坐到床边,哄着子胜入睡,盈儿撅着嘴闭上眼不理他,方子安笑了笑随着宝儿回了屋。
铺完床,宝儿替方子安脱了外袍,伺候他躺下了,嗯嗯叽叽了半天,终是忍不住问他:“大人,你能不能把这个故事改一改,让人鱼公主跟王子成亲?”方子安摇了摇头,笑着说:“宝儿,你之所以能记住人鱼公主,就是因为她变成了泡沫,其实到最后人鱼公主已经明白了,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幸福,即使牺牲了自已,仍是甘之如饴。你这傻孩子,只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别再想了,快回去睡吧!”宝儿点点头,一脸怔忡的出了门,方子安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要说盈儿还处在爱做梦的少女阶段,会同情人鱼公主那也无可厚非,可宝儿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了,竟也是这般,就实在惹人发笑了。
天未明时去上朝,一众大臣在金鸾殿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韩景翊的大驾,自他继位以来,从未辍过早朝,今天这反常的迟到,立时引来诸位臣工的议论,方子安正侧耳倾听太尉张昶和参知政事董伯钊谈论哲罗几个部族间的争端,无意间瞥见韩景斌站在对面,对乐思羿炫耀他刚做的一首词,公孙太傅听着稀奇,也凑过去作洗耳恭听状,逐渐有人跟着围到韩景斌身侧,他越发得意起来,清清嗓子,朗声念着:“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姿意怜!”
方子安听了浑身一颤,抬眼去看他,他正温柔的凝视着他,身边虽围了那许多窃窃私语的大臣,他眼中却只有他一人,方子安忆起那次在他书房题了这词,记得当时随手揉了纸丢掉,怎么他现在忽然吟了这词出来?乐思羿怪叫着:“怎么听着像偷情诗?建王殿下,您不会是和哪家闺秀有了私情吧?”
韩景斌哈哈一笑,压低了嗓门说道:“思羿,这是我做了来让你今夜拿去讨好塔克萨那位的,再过几日你们就要完婚了,常言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如赶在完婚前,你与她私相授受一番,岂不美哉!”围观众人尽皆哄笑起来,乐思羿眼角余光扫过去,见方子安正饶有兴趣的抿唇微笑着,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随即做出一副惫懒模样,和韩景斌没大没小的开起玩笑来。
又等了许久也没见韩景翊出来,殿中诸人慢慢收起笑脸,踱回各自位置上站好,面上都带了些忧虑神色,方子安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韩景斌,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稍安勿燥的手势,正在这时,殿后转出几个太监,为首的那个指着让各人先散去,众人满腹疑窦,公孙柘便要上前扯着那太监问清楚,却被张昶摆手止住,拖着他手出了大殿,殿中诸人见他俩头前走了,都跟着涌出大殿,方子安在人前不敢和韩景斌多有接触,所以低下头候着他先走了,这才坠到人后,慢慢踱出大殿,有人凑到他身边,轻声说道:“子安,四皇子从昨夜开始突发急病,太医院的医正会诊后,始终查不出病因,现时四皇子情况危急,是以皇上今早辍朝了,你别惊慌!”说完大踏步向前去了,方子安盯着他的背影,这人正是乐思羿!
第四十四章:救急
韩景翊现有九位皇子,因着四皇子韩昱是正宫嫡出,又格外聪慧伶俐,是以虽未册封太子位,却几乎已是尽人皆知的未来太子,这孩子只有六岁,但韩景翊心中对他越是宠爱,管教就越是严苛,昨儿让他默书,中间有两句默颠倒了,便罚他把书抄上一百遍,还要写一篇心得体会交上去,韩昱抄了一下午的书,到晚上没吃晚饭,就紧着写心得,夜半三更时,忽然晕倒在自已的寝宫,当值太监连夜请了太医来给他瞧病,却是查不出病因,用尽方法怎么也叫不醒他,韩景翊获悉此事后,立即赶到文华殿看望他这儿子,召了所有医正来会诊,却都是束手无策,眼见他昏睡不醒,小脸白的发青,不由心如刀绞,生平第一次辍了朝,只待在文华殿守着那孩子。
方子安唏嘘着把这事告诉了闵纪之和宝儿,闵纪之陪他叹了一气,扭头对宝儿做着鬼脸,宝儿却是不敢对那人有丝毫不敬,唬的连连冲他摆手,他却不以为意的说着:“天底下痛失挚亲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九五之尊就不能尝尝这滋味儿,待他知道了花无百日好,便不会这般执着了!”他这番话倒似隐含禅理,方子安意怔了半天,虽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到那孩子和子胜同岁,若是把子胜放到他那般田地,自已不定会如何伤心欲绝,就说不出的替那孩子婉惜!
夜里端坐书桌前替江思逸想着脱身的法子,若能先改了斩立决为斩监候,那就有法子筹谋了,只是现在一众朝廷大员都盼着他死,什么样的良方才能既救了他性命,又能让众人从此作罢,不再与他为难,着实是让人头疼!
子胜一直在书房外伸头伸脑的窥着方子安,见他拧眉抱头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由悄悄走进来,说道:“大哥,你忙完了吗?盈儿师姐让我来找你给我们讲故事!”方子安一听他柔嫩的童音,心中立时轻松下来,笑呵呵的招手让他过来,子胜忙扑到他怀里,伸手抚着他的额角,方子安握着他的小手,把额头抵在他头上,轻声说着:“子胜,大哥这就过去,你先回去和盈儿等着大哥!”子胜乖巧的点点头,小大人似的端着步子走出书房,方子安看着他左右摇晃的小脑袋,唏嘘着四皇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呢,怎地到现在连病因都查不出来,听太医的形容,他倒像是突发急症,只是这么大点的孩子,又常居深宫,怎么说得病就得病了呢?
摇着头站起身,踱到院子里慢慢伸了个懒腰,下意识的想着冬夏之间最易出现的时疫,又细细回想四皇子的症状,前几天先是低烧,呕吐,头痛,继而昏迷不醒,方子安渐渐瞪大了眼睛,怎么这孩子的症状倒像是得了脑膜炎,如果他是得了这病,那依他的发病症状来看,治疗不及时的话,要不了几天这孩子就不行了!想到这儿,觉得不能耽搁,急急让人备轿,闵纪之正守着两个孩子,听宝儿说他要进宫,忙跟着伺在轿旁,随他一道儿去了王城。
到了宫门口,方子安请当值的侍卫进去禀报,自已绕着轿子打圈,不住回想着治疗脑膜炎的中药配方,没过一会儿,王城里奔来几个太监,抬着一顶小轿到了宫门口,说皇上体恤方大人体虚,特予乘轿晋见,方子安回过头请闵纪之稍等片刻,闵纪之微笑着点点头,靠到宫墙边目送他,那几个太监掀了轿帘,扶方子安坐起去后,立时抬了轿急急向内宫去了。
轿内一团漆黑,方子安甫一落座,竟触到只温热的手掌,下意识的就要惊呼出声,那人伸手把他紧紧揽到怀里,一声接一声的叹着气,显得无比沉重,他刚叹息出声,方子安立时听出是韩景翊,轻轻拨开他的手,问道:“皇上,四皇子现在怎么样了?”那人半晌也不答话,虽不再揽着他,却握着他的手不松,低低说了句:“子安,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天下都是我的,我却保不住自已的儿子,今儿我守了他一天,眼看着他那红扑扑的小脸渐渐发白变青,那暖暖的小身子慢慢变凉变僵却束手无策,你知道我有多恨多痛吗?”
说话间到了他那寝宫,抬轿的太监把轿子抬到寝宫里,就悄没声息的退了下去,那人似乎不想下轿,只缩在这一方黑暗的天地里,把脸贴到方子安的手掌上不住的摩蹭,轿内渐渐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方子安顿时浑身不自在,急急抽回手,那人却俯身上来把他揉到怀里,声音轻的好像自言自语:“子安,你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吧!”
方子安叹了一气,说道:“皇上,微臣簧夜入宫,正是为了四皇子的病而来的!”那人听了他的话,竟浑身一震,也许见惯了方子安的博学多才无所不能,本来太医诊断后觉着老四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可听他说了这句话,慢慢却又生出了希望,不由拉着他出了轿,就着寝宫里明亮的烛火,紧紧盯着他的脸,见他仍是一向那副淡定的神情,忽然间有种绝处逢生的预感,急忙引着他到床边,挑开床幔,里面露出韩昱苍白的小脸,方子安顾不得那许多虚礼,翻开那孩子的眼睑,又查了周身的病状,心中已有八成确认他所患的就是脑膜炎了。
那人小心翼翼的守在一边,见方子安抿着唇,十分镇定的瞧完了孩子的病,慢慢转身对他浅笑道:“皇上大喜,四皇子这病尚可疗治!”那人心里一松,眼前立时黑成一片,险些摔倒在地,方子安忙扶他坐到桌边,只听他颤着声说道:“子安,那你快些开了方子,我这就使人抓了药来!”方子安踌躇片刻,跪到他身旁,轻声奏道:“皇上,微臣并不懂得此病的疗法,只是今夜无意间记起曾与江思逸大人谈论过各种时疫,当时听江大人说起,每到冬夏交替,民间便会有小儿出现温热伏邪,内陷神昏,蒙蔽厥脱等危症,微臣觉着四皇子的症状与江大人所述症状甚是相似,是以斗胆进宫印证一下!”
那人一脸喜色僵在面上,缓缓起身踱到床前,抚了抚韩昱的小脸,扬声唤来门外候着的太监,让他们去刑部大牢提了江思逸来,也不看方子安,随手指着一侧的书桌,淡然说道:“烦方大人替江大人把这治病的方子抄录下来吧!四皇子的病可是拖不得的!”方子安一震抬头,他正慈爱的握着韩昱的小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揉着那胖嘟嘟的小手掌,方子安不敢再看,心知这人实在是把自已看透了,自已适才那一番做作,本是要把这天大的功劳推到江思逸头上,谁知却被他看了出来,当下不敢怠慢,奔到桌前凭记忆写了“金银花二钱,连翘二钱,生石膏六钱,板蓝根三钱,紫花地丁三钱,薄荷二钱,炒牛蒡子二钱,白僵蚕一钱,蚤休二钱,夏枯草二钱,生大黄一钱,每日一剂,分三次服。”写完双手举过头顶,膝行送到那人面前,那人见他战战兢兢的,不禁轻叹一声,扶他坐到桌旁,命人速去抓了药来煎。
灯蕊爆了一下,方子安正觉着这屋里沉闷异常,借着这岔起身去剔灯蕊,因着韩昱畏光,是以这寝宫里只在书桌旁点了盏小灯,方子安这一遮过去,屋内顿时昏暗许多,韩景翊下意识的扭过头去看,他正站在桌前捏了根长长的银针剔灯蕊,烛火照得那手仿佛透明的一般,随着那手的动作,墙上印出的手影无比优雅灵动,韩景翊看的呆住了,这时他回过身来,面上淡淡的,但晕在那烛光里,却是说不出的柔美,那排长长的睫毛向上卷翘着,衬得那双杏眼更是明亮动人,韩景翊忽然一阵心慌,忙回头盯着韩昱的小脸,再不敢去看他。
江思逸被太监们请来的时候,韩昱的第一服药刚煎好送来,韩景翊捏着韩昱的小嘴,让方子安拿银匙一点一点把药喂进去,听了太监的通报,不以为意的让江思逸先一边跪着,方子安忙中偷闲,回头对江思逸安抚笑了笑,江思逸本是一头雾水,皇上怎么深夜召见他这待死囚犯,而且还是提了他来寝宫,这时见方子安也在一旁,心知许是他接了自已的绝命书,想尽办法要替自已翻案了,当下沉住了气,跪在地上低头想着一会对奏时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