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崔毅正义凛然,刘辩顿时放下心来。兄弟俩就这样跟着崔毅去了他家。崔毅吩咐家人准备了好酒好菜,款待这双贵客。
饥肠辘辘的刘辩在那一刻感动得泪如雨下,自幼锦衣玉食的他,拥有不觉珍贵,失去才知其重要,这次算是彻底受教了。
「皇兄……」刘协轻轻撞了撞兄长的手肘,递上一方手帕。
自知失态的刘辩赶紧用帕子把脸擦干净。还好崔毅与家仆都是跪地伺候着,无人瞧见他这般模样。
在崔家庄待了两日,崔毅请大夫为刘辩诊治腿伤,发现伤情严重,必须卧床多日。
与此同时,被崔毅派去都城打探消息的人也一直没有回来,刘辩的情绪日渐焦躁。
直到这天傍晚,他们才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崔毅领回来一人,正是之前逼张让投河的河南中部掾吏闵贡。闵贡并非奸人同党,而是诚心救驾的忠臣。崔烈遇上他时,他正孤身一人四下寻找少帝,他的马上还悬着宦官段珪的首级。
「臣来迟了,让陛下受惊,臣罪该万死!」闵贡一见刘辩,立刻伏地请罪。
刘辩连忙令崔毅将他扶起来。闵贡见帝君模样憔悴,腿不能行,顿时难过得眼泛泪光,说道:「陛下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刘辩再也无法压制淤积于胸的委屈,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同感悲苦的还有刘协,但他并未像兄长那样失控,而是冷静地向闵贡询问宫中的情况:「不知宫中情况如何?十常侍之乱可有平定?」
闵贡拱手,「陈留王不用担心,十常侍中为首的张让和段珪均已伏法,余孽也在追捕之中。宫中有太后坐阵,已然安定。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应将陛下速速送回宫中才好。」
「事不宜迟,那就即刻动身吧!」
不等刘辩擦干眼泪,刘协就命崔毅抱起腿脚不便的刘辩上马,起程还都。
因为闵贡是单骑出行,而崔家庄又只有一匹瘦马,四人只得两两共骑。走了大约三里地后,便遇上了司徒王允、太尉杨彪等一干臣子。那时,刘辩正与崔毅挤在他那匹瘦马上,狼狈至极。
原来,他们是与闵贡一道前来寻人的。之前分散开来,现在刚刚重聚。
见到失踪多日的少帝,众臣无不欣喜。于是数十位臣子高呼着「陛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马被惊到,差点扬蹄狂奔。刘辩吓得高声尖叫起来,还好崔毅及时拉住了缰绳,总算是化险为夷。
刘辩用手捂着脸,迟迟不愿放下来。群臣刚刚看到了他胆小如鼠的样子,身为君王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他真不知道要怎么来面对这帮人。
「陛下,臣扶您下马吧!」
耳边传来崔毅的声音,刘辩直起后背,僵硬地点了点头。
下马之后,刘辩又听到刘协的声音在说:「皇兄伤了腿,快扶他到马车中休息!」
刘辩趁机闭上眼,假装伤痛难忍。成功地躲过了与臣子们的眼神交会,四周关切的声音此起彼伏,听上去并无鄙夷,刘辩顿觉舒坦了不少。
刘辩被送上马车之后,刘协也一同坐了进来。他始终不敢与弟弟对视交谈,便靠在角落里假寐。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着,车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刘辩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声音里分辨弟弟的动静。不知为什么,这个只有九岁的弟弟让他有些惧怕,也许是被他临危不乱的沉稳作风震慑住了。
突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刘辩心头一惊,睁眼就见刘协撩开了窗纱,探头察看外面的情形。刘辩瞧不真切,只瞥见旌旗翻飞的一角,无从知晓来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子何在?!」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分不清是敌是友。
刘辩抱紧双臂,像受惊的刺猬一样蜷成一团。刘协看了他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来者何人?」
刘辩听到刘协在询问来人。
「我乃西凉刺史董卓!」
「你是来保驾还是来劫驾的?」
「当然是来保驾!」
「既然是来保驾的,天子在此,为何不下马恭迎!」
刘协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凌厉,刘辩不禁想出去看看他此刻的神情,是否严厉得如同一国之君?
「臣鲁莽。」董卓的势气瞬间弱了下去。
刘辩悄悄将马车上的帘子掀开一道缝隙,正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
就在董卓肥硕的身躯之后,一位未着盔甲的文臣露出了半边身影。浅灰的袍子,修长的身形,若不是刘辩对他的容貌完全没有印象,他一定会以为自己与那人熟识。因为那人的视线扫过他的时候,明显由焦虑转为放松,就像看到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刘辩迅速地放开帘布,重新回到密闭的车厢之中。莫名地,感到混乱。
马车旁,刘协已经安抚好董卓,一行人再次踏上归途。
邙山离宫中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为了加快速度,群臣决定连夜赶路。刘辩归心似箭,当然不会反对。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后悔了。
马车狭窄,只能坐不能躺,前面几个时辰坐着还行,毕竟比马背上舒服。可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
首先是他的腿。扭伤的部位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血脉不通,疼痛就跟着加剧了。其次是腰背。虽然他也试过上朝的时候正襟危坐好几个时辰,但那种四平八稳的椅子,和行进中的马车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
再来就是气温了。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刘辩离开崔家庄时穿的那几件衣裳,根本抵御不了彻骨的寒气,他已经被冻得牙关打架了。
好几次他想让大家停下来歇歇,可看到皇弟刘协的脸孔,他又退却了。同样禁受了逃亡,而且比他还小上五岁的皇弟完全没有半点怨言,他这个兄长又有什么立场叫苦不迭?
就这样,他苦苦撑着,直到后半夜。因为人困马乏,董卓提议休息片刻,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刘协趁机出去活动一下腿脚,留下刘辩一人在马车里。
车外,兵士们升起了篝火。火光从帘外透进马车,很亮,却没有热度。
刘辩也很想出去透透气,站到火边取暖,但有伤的腿脚根本挪不动步子。就在他暗自神伤的时候,有人掀起了车帘。
「陛下,臣这儿有些干粮,您吃一点补充下体力吧!」将头探进马车的,正是之前站在董卓身后的灰袍文臣。
刘辩看了看他手中的干粮,谨慎地问了句:「你是谁?」
「臣乃董大人麾下谋士,姓李,单名一个儒字。」
「李儒……」刘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你进来吧!」没办法走过去把吃的接下来,刘辩只能把李儒叫进马车。
欣喜的光芒自李儒眼神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李儒进来之后,单膝跪下,将干粮送到刘辩面前。很普通的饼子,干干的,让人看了就没什么食欲。刘辩本想拒绝,但着实有些饿了,便接了下来。动作间,李儒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刘辩的背上。
「更深露重,陛下多披一件暖和些。」
大氅果然暖和,刘辩心中欢喜,却见李儒身上单薄得很,于是问:「那你呢?」
「臣骑马,不觉得冷。
「这里有袋水,为臣一直捂在胸前,是温的,陛下喝一点吧!」说着,李儒又从胸前掏出一个皮制的水袋,拨出塞子,递到刘辩面前。
正好被饼子哽住,刘辩连忙抓过水袋,仰头就灌,结果水入得太急,他被呛得大咳起来。李儒立刻上前扶住他,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等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刘辩才揉着胸口,将不再金星直冒的双眼睁开。
猛然间,刘辩发现李儒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看清了他下颚的胡茬。
「你干什么?」用力推开他,刘辩有些惊慌。
李儒一怔,立刻解释道:「陛下,臣只是担心您呛着了。」
刘辩猛喘了几下,镇定下来,尴尬地说:「朕、朕没事。」
他真的好恨!明明知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行为,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在臣子面前露出丑态,简直让他无地自容了。
「你退下吧!」刘辩急着将李儒赶走。
李儒俯首领命后,却迟迟没有动作。刘辩正想再赶,却听他开口询问:「陛下的腿是不是受伤了?能让为臣看看吗?」
原来,李儒注意到刘辩的右脚伸直的样子不太自然。
他的细心让刘辩的鼻子一阵酸涩。出了崔家庄之后,他是第一个问起自己腿伤的人,大家只记得他是万乘之尊,却忽略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为了仅存的颜面,刘辩强迫自己不去哭着喊疼。如今,早已麻木的伤痛经李儒一提起,又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你通晓岐黄之术?」刘辩矜持地询问李儒。
李儒答道:「略通一二。」
于是,刘辩应允了李儒的要求。
车外的光线不足以让李儒看清刘辩的伤势,他便下车找了一截枯木,做成了短小的火把,用来照明。
「请陛下帮臣拿一会儿。」李儒将火把递给刘辩。
刘辩接下火把,就见李儒除去他的鞋袜,借*光小心地察看他的腿伤。扭到的脚踝此刻已经肿得老高,颜色发乌,加上之前敷的草药一团一团的样子十分恶心,好像他的腿已经腐朽了似的。
「臣这里有种伤药,颇有疗效。但必须在伤处揉开,上药的过程会很疼。」李儒边说边从腰上解下一个囊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瓶,「陛下忍忍,让为臣给您上药如何?」
「会很疼?」刘辩犹豫了。
「不尽快散去瘀血,陛下的腿伤很可能会拖上很长时间都无法痊愈。」
「可是……」
「臣保证用最快的速度将药上好。」
李儒的声音铿锵有力,刘辩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地产生了信赖,于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李儒便半跪着,把他的腿抬起,放在自己膝上。
「小心!」
李儒突然抓住刘辩的手腕,将刘辩吓了一跳。
「小心别烧了头发。」李儒微微一笑,把刘辩手中的小火把扔出了车外。
刘辩的脸红了,还好车内昏暗,无法瞧见。
接着,李儒开始为刘辩上药。
药液刚倒在腿上的时候有点凉,刘辩缩了缩,李儒立刻用力卡住了他的腿。从他按下第一下,刘辩就痛得鼻子、眼睛缩成一团。
「好……疼……」担心大声叫唤太丢脸,刘辩只能咬着嘴唇,可怜地哼哼。
李儒看了他一眼,突然侧身背对他,似乎是为了不让自己心软。紧接着,钻心的疼痛就一波一波袭向刘辩。李儒毫不留情地用力揉搓着他受伤的脚踝,药液深入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烧灼感。
刘辩忍无可忍,开始捶打李儒的后背发泄。先是扯歪了他头上的长冠,而后干脆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李儒是文臣,未着盔甲,身上那几层布料竟让刘辩一口就咬透了。
感觉李儒肩上的肌肉紧紧绷住,刘辩意识到这样不妥,正想松口,却因为脚上的疼痛袭来,再次咬紧。
李儒彷佛没有知觉,任刘辩咬着,手上推药的力道半分未减。就在刘辩感觉下颚都开始发酸的时候,李儒放开了他。
「好了!」
短短两个字,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刘辩慢慢放开李儒的肩膀,不知所措。
「你在干什么?」
出外活动筋骨的刘协突然出现,揭起了车帘。
李儒有条不紊地将刘辩的伤腿放下,安置好,答道:「臣在为陛下疗伤。」
「谁准你过来的?」刘协的语气明显不佳。
刘辩立刻为李儒说话:「是、是朕……」
刘协看了兄长一眼,不悦地说:「那现在治完了,他可以走了。」
「臣告退。」捋了捋头上的乱发,李儒走出了马车。
刘协爬上车,坐在刘辩身边,沉默了片刻后说:「没到宫中就谈不上安全,皇兄还是谨慎些好。」
刘辩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好」,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将李儒给的大氅裹住自己的身体,刘辩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马车里还残留着药香,他感觉腿上暖暖的,疼痛已经明显减轻了许多,手背不自觉地擦了擦双唇,舌尖尝到一股子铁锈味,刚刚似乎是把李儒的肩膀咬破了。
刘辩暗自决定,回宫后一定请母后奖赏他。
起程了,群臣纷纷上马。李儒慢慢走到董卓的身边。
并行时,董卓问他:「皇帝如何?」
「难成大器。」李儒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
「嗯,的确是陈留王看上去更有王者之风。」
李儒下意识抚了抚右肩,而后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想成大事,现在时机正好。」
「你果然深知我心。」董卓说着,露出略嫌狰狞的微笑。
第三章
回宫后,何太后告诉刘辩,传国玉玺在这次混乱中丢失了。这似乎是对未来种种的一点预示。
刘辩还没来得及让母后对李儒进行嘉奖,董卓就已经废了他这个皇帝,拥立陈留王刘协登基了。
伤怀感慨时,刘辩常常在想,此刻的刘协是不是已经在为成为一代贤君明主而发奋努力了?若他的退让能让弟弟一展鸿图,似乎也值了。
不过,在得知刘辩天真的想法之后,何太后狠狠地打击了他。
「你以为董卓拥立刘协真是臣服于他的才干?呸!董贼狼子野心,根本就是想以天子为工具,操纵群臣,进而得天下。他想成为天下霸主,等时机一到,就一定会一脚踢开刘协这个傀儡!」
何太后言之凿凿,刘辩听得胆颤心惊。如此说来,皇帝这个头衔已与洪水猛兽无甚区别。年幼的刘协背后没人撑腰,如何斗得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董卓?
现在想起来,刘协有句话说错了。宫里未必比外面安全。身边多了几道墙,头顶多了几片瓦,那是桎梏,而非保障。
自懂事以来,刘辩第一次感觉如此不安。
撇开弟弟不谈,他由帝王沦为臣子,成日被软禁宫中,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宫人日渐冷淡的眼神,背地里鬼鬼祟祟的低语,就像隐藏在暗处的险恶机关,令他惶惶不可终日。
身边除了爱妃与母后,再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没人能为他提供保护,相反,他还要抖擞精神去保护自己的家人。
说来可笑,明明是男儿身,却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对家人有一份责任。看着柔弱的妻子与病中的母亲,刘辩痛恨自己没有顶天立地的气魄与能耐。
「陛下,天理昭昭,会有人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面对唐姬深情的劝慰,刘辩强撑笑颜,附和道:「是,一定会有人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刘辩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痴人说梦!
天下之大,记得他刘辩的能有几人?更别提有谁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挥舞旌旗。
被逼禅位不过是九月的事情,到了十一月,住在永安宫里的刘辩就已经三餐不济,无衣御寒了。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饭食的分量减少了,不过三餐还是齐的。渐渐的,早上那顿就没了,再往后,晚膳也开始时有时无。刘辩质问过宫人,得到的回答却是宫里的厨子都调去董丞相府上帮忙了。
刘辩气愤不已,却也没有办法,还是唐姬偷偷塞了些好处给宫人,情况才有所改善。
可这法子并不是长久之计,永安宫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加起来也没多少,宫人贪得无厌,到最后逼得唐姬不得不把冬天御寒的皮裘袄子都给了他们。
「我不饿。你把东西都端进去,陪母后一起吃吧!」看着托盘里少到不能再少的食物,刘辩决定把它们都留给妻子与母亲。
唐姬看着丈夫,欲言又止,端着吃的走进了何太后的寝宫。
刘辩倚靠在廊柱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向池塘边的竹林走去。
何太后酷爱竹子,所以命人在永安宫内栽种了不少。即便是深秋时节,那些竹子仍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得叫人羡慕。
刘辩走进竹林,伸手轻抚竹子细瘦却挺拔的躯干,闻着竹叶淡淡的清香,感觉心中的惆怅舒缓了不少。
「我若能像你一样傲霜立雪,无惧无畏,那该有多好!」不知不觉中,刘辩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