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霜立雪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任人砍伐。」
突如其来的冷淡声音将刘辩嘲讽了一番。
刘辩被吓了一跳,慌乱中,手指被竹节上的尖锐处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皇兄多日不见,还是老样子啊!」来人摇头叹息,接着抓住刘辩受伤的那只手,自然而然地埋头为他吮吸起伤口来。
「协儿……」
刘辩看着弟弟,鼻头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不知是手疼,还是心疼。
直到刘辩的伤口不流血了,刘协才放开他,轻描淡写地说:「墙边有个狗洞,以前我见小太监钻过,现在还没被堵上。」
「你钻狗洞进来的?你钻狗洞进来看我?」刘辩十分惊讶。据他所知,刘协向来骄傲,钻狗洞这种事情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刘协仰头看了兄长一眼,而后别开脸,说:「你我到底兄弟一场,我应该来看看的。只是董卓盯得太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刘辩用力点点头,笑着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听说你过得不太好,」刘协咬咬牙,说:「现在朝中是董卓当权,我就算有心,也是爱莫能助。皇兄若是怨我……」
「不怨,不怨!」刘辩连连摆手,「我不怨你。这是天命,我认了!只是你既已登上大位,就应该有所作为。一定要当个好皇帝,不要像我一样……这么没用……」说着说着,刘辩又伤感起来。
刘协看着兄长,双眼微微湿润了,只听他坚定地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刘辩正想再说,就见刘协突然变了脸色。不过是一瞬间,柔和稚嫩的面庞就变得阴霾密布。
刘辩下意识地转过头,发现董卓的心腹李儒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
「陛下,天气寒冷,在外流连了太久恐怕会有损龙体,还是请回吧!」李儒俯首行礼,模样恭谦,但话中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刘辩发现刘协额上的青筋暴现,但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李爱卿说得有理,朕这就回去了。」刘协现在说起话来已经是十足的皇帝样儿了。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再有威严,也压不过董卓这条地头蛇。
见弟弟要走,刘辩心中很是不舍,但也不敢出言挽留。
李儒肯定是董卓的爪牙,被派来监视刘协的一举一动,否则刘协前脚才出现,他怎么可能后脚就到了?
也许是担心被李儒抓住把柄,在董卓面前对自己不利,刘协走得非常干脆,一次也没有回头。
刘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声:「保重!」
除了这两个字,他再也没有别的可以送给这个弟弟了。刚才看他的眼神,刘辩可以肯定,刘协的未来一定会是处在惊涛骇浪、腥风血雨之中。
保重,保重……我唯一的兄弟……
泪水滑过刘辩的脸庞,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落下来。
「来人,去把那个狗洞堵上。」李儒让人堵住了刘协的来路。
刘辩暗自握紧双拳,忿然从他身边走过,可李儒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弘农王,下官有事相求,能否借一步说话?」
「什么事?」
刘辩表现得十分不耐,但李儒完全不在意,而是将手一伸,示意刘辩走去室内。刘辩本想拒绝,可李儒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眼神却让他动摇了。僵持了半天,他最后还是顺从地走了进去。
宽敞明亮的房间,家具摆设却少得可怜。除了拿不动的桌椅盆景,所有值钱的、能搬的,都让宫人偷偷弄了出去。
「太监、宫女大多势利,弘农王且当笑话看了,不用寒心。下官回去后一定禀明丞相,杀一儆百,让这帮宫人再也不敢犯上欺主。」李儒的表情没什么起伏,但说起话来处处透着阴狠,让人不寒而栗。
「犯上欺主的何止这群宫人,李大人别在这里逗刘辩开心了。我很好,不劳董丞相费心。」刘辩才不相信董卓会在乎他的死活。只要他不派人来找自己麻烦,自己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似乎没料到刘辩会有如此强硬的态度,李儒愣了愣,随后轻轻地笑了。
他这一笑,倒让刘辩紧张起来。在刘辩的印象里,会这样微笑的人都是和善的。但李儒绝对不是善人,所以比起他的笑容,刘辩更愿意看到他面无表情,哪怕是阴沉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都好。
「弘农王既然这样说,那下官就不多事了。」说话间,李儒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刘辩面前,「这里有一点吃的,请您收下。」
刘辩不接,李儒便将油纸拆开,让他看清里面的东西。白乎乎的大肉包子,虽然被压得扁扁的,但散发出来的香气还是那么诱人。
从昨晚起就没吃什么东西的刘辩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仍是不愿接下。
「这是我娘子蒸的,您拿着尝个鲜儿。」见刘辩迟迟没有动作,李儒干脆走上前,把包子塞进他的手里,说:「里面没毒。」
刘辩一窘,想把手缩回来却被李儒牢牢抓住。
「不要耍性子了,人要吃饱睡好才有力气想别的。」
不等刘辩反应过来,李儒已经走出了门外。那一剎那,刘辩彷佛又看见了那个在马车上为他疗伤、对他嘘寒问暖的好人。没多想,刘辩冲出门去,追上了他的脚步。
「李大人!」
「弘农王有何吩咐?」
刘辩攥紧了手里的包子,有些期待地问:「李大人,能不能跟董、董丞相说说,让协儿……不!是皇上,能让皇上多来看看我吗?」
李儒是董卓的心腹,刘辩觉得他应该有这个能耐。刘协还是个孩子,一人在那虎狼环伺的地方,刘辩实在放心不下。他虽
然帮不上忙,但能见见面,开导一下他也是好的。
可惜,李儒并没有刘辩想象中那么仁慈。
「您现在身分尴尬,依下官之见,还是不要再与皇上见面的好。」冷冷的一句话,彻底浇熄了刘辩心中的希望之火。此时的李儒与方才房中的李儒判若两人。
刘辩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下意识地咬紧双唇,不让委屈的声音泄出来。
捧着还有一丝热气的包子,他本想扔掉算了,却又心有不甘,最后拿出一个,狠狠地咬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儒的关系,宫人送来的膳食又正常了。虽然不可能恢复到刘辩禅位之前的样子,但至少一日三餐是齐的。分量也还可以,三个人吃饱问题不大。
除此之外,李儒开始隔三岔五地跑来永安宫,每次来了都会塞几个大肉包子给刘辩。虽然只是普通的食物,但比起宫人送来的东西,最起码要新鲜好几倍。为了补偿病中的母亲和柔弱的妻子,刘辩也就欣然收下了。
李儒频繁地出入永安宫,似乎没有遭遇任何阻碍。刘辩不知他是如何跟董卓交代的。毕竟董卓的意图应该是想完全孤立他这个前任帝王,不然也不会阻止刘协前来探望。
「李大人来永安宫,不怕惹人闲话吗?」这天收到李儒的包子,刘辩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积压已久的问题。
李儒先是一怔,随即打量了刘辩许久,最后问:「弘农王是在担心下官吗?」
刘辩低下头,声如蚊蝇地说:「我只不想连累你。董卓杀丁管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看见……」
「弘农王不用担心,下官乃惜命之人,行事自有分寸。」
「我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帮我。」刘辩看着李儒。他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李儒。
明明是偏斯文的长相,却因略显狭长的双眼染上阴鸷,但加上两道笔直上扬的浓眉之后,整体又透出几分英武。
明明是文臣,却有着修长挺拔的身形,行如劲风,站如松柏,一举一动都带着武将的影子。看着他头顶上文官才可佩戴的进贤冠,刘辩十分茫然。
李儒是个谜,至少他参不透。
「有些事情,下官也说不明白。」李儒给了刘辩一个不像答案的答案。
拿着李儒给的包子,刘辩去了何太后的房间。
何太后自软禁那天起,身体每况愈下。从前站在高处呼风唤雨的女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苟延残喘的老妇。刘辩无力救助母亲,他为自己的无能深感惭愧。
「母后,这是新鲜的肉包子,您吃一个吧!」
李儒带来的包子,是最近唯一的奢侈。刘辩一般都是先等母亲吃过,再和妻子分享剩下的。
这一次,卧病在床的何太后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去接儿子手中的包子,反而用力将它打落在地。
「母后……」刘辩愕然。
「我问你,这个是谁拿来的?」卧床不起的何太后指着刘辩的鼻尖,全身颤抖地说:「你居然收了李儒的东西。他可是董卓的爪牙!你忘了董卓是怎么对我们母子的了吗?!」
「他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你瞎了?那天在大殿上,他的所作所为你没看见?」何太后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李儒在殿上提醒董卓不要忘了对付她的情形。如果董卓要被千刀万剐,那李儒也不能比他少挨一刀。
「他是在施舍,像对待乞丐一样对待我们!等着看我们摇着尾巴,像狗一样去乞求他的怜悯。」
「母后……」
「闭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何太后顺手操起床上的枕头,狠狠砸向自己的儿子,「他这是在驯化你!让你变成一个没有斗志、没有抱负,永远也不知反抗的可怜虫!」
刘辩不敢伸手挡开枕头。虽然没有被打疼,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另外一种疼痛。难言的,刺骨的疼痛。
站在一旁的唐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禁为丈夫辩驳道:「太后!陛下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陛下只是想……」
「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陛下了!我也不是太后,妳也不是皇妃!我们什么都不是……」何太后一口气喘不上来,趴倒在床沿,五官痛苦地扭曲着。
「母后!」
「母后!」
刘辩与妻子大惊失色,立刻上去扶住她。何太后缓过来一些,却无情地将儿子推开了。
「我早知道,你是个没有才华的孩子。可是我没得选,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没得选……」何太后流着泪,却又自嘲似地笑了。
「想我出身贫寒,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结果呢?现在的我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连坐上了皇帝的宝座都能被人拉下来,即使遭受如此践踏也不知仇恨。」
何太后的话像尖刀般,一下一下扎在刘辩的心头。刘辩忍着疼,垂头聆听母亲的教诲。
「你都没有自尊心吗?!」
母亲的问题让刘辩无所适从。除了沉默,他只能沉默。
儿子的表现被何太后理解成了无动于衷,她的愤怒瞬间泄了气,于是像挥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说:「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刘辩与唐姬不敢不从,立刻退了出去。
合上门扉的剎那,刘辩闭上双眼,泪如雨下。
看着丈夫难过,唐姬比他难过得更加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母后问我包子是怎么来的,我就照实说了。我不知道她会那么生气……」
「没关系。」刘辩擦去泪水,轻轻安慰妻子道:「没关系,不用自责。」
他该想到的,母亲极端的态度情有可原。为什么他会忘记董卓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他会接受李儒的帮助?他的自尊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个无用的人,很早以前他就已经看清了这一点。因为无用,所以不想去仇恨;明知道报不了仇,又何必浪费力气呢?这样的想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向母亲提及的。就像他不能解释说:没有自尊,是因为识时务。
皇权、帝位,已是昨日黄花。他即使再怀念,也无力回天。
自那日刘辩被何太后教训过之后,李儒彷佛收到了消息,很久都没有出现在永安宫。这让刘辩不禁松了一口气。不然,李儒要是再来,他还真不知道该不该理会。
转眼寒意正浓,草枯叶落。
刘辩百无聊赖,便将桌椅搬到庭院中,写写画画打发时间。
永安宫里衣食短缺,但笔墨纸砚却是随手可得。
很久都不曾提笔作画了,刘辩握着笔杆,只觉生疏。想他以前,还计划专攻花鸟画技,期望学有所长,却总是没有时间,而现在,除了这个,他根本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
这难道是上天对他动机不纯的惩罚?刘辩苦笑。
想当初,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不可能留下什么政绩让后人称诵了,便想创作出一、两幅字画佳品,流传下去。这样,在被后人提起时,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毫无可取之处。
虽然这只是虚荣心作怪,但刘辩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上进心。
「夫君,你看,飞过来了。」唐姬伏在刘辩耳边,轻轻提醒他。
刘辩抬起头,看见一对飞燕停在半枯的草地上。他一边提笔,一边感慨道:「这么冷的天还能看见,牠们一定是跟同伴走散了。」
燕子一到冬天就会成群结队飞往南方,如果留在这里过冬,多半是活不下来的。
唐姬有些难过,不过很快又乐观地说:「看牠们成双成对的,就算熬不过严寒,也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刘辩停下笔,痴痴地凝视着爱妻,「妳说这对双飞燕,像不像我们的化身?」
唐姬温柔地笑了,说:「我们比牠们幸运,因为我们一定看得到来年的风景。」
「嗯,说得对!」轻抚着爱妻耳旁的秀发,刘辩在她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看她颊边升起的两片红云,刘辩愉快地在纸下写下几行诗句:
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
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
远望碧云深……
没等他写完,许久不曾露面的李儒突然出现了。刘辩放下笔,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有些不知所措。
「下官见过弘农王、王妃。」李儒躬身行礼。
见丈夫没有反应,唐姬立刻应付道:「李大人免礼。」
察觉到刘辩的异样,李儒有些困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辩,彷佛在等待什么。
唐姬见气氛不对,便主动问道:「李大人这次过来,所为何事?」
李儒怔了怔,终于将视线从刘辩脸上挪开。只见他举起手中的一个大包裹,将它轻轻放在摆放着画具的桌子上,「下官在别处看到一些皮裘,好像是弘农王的东西。」
唐姬看了看丈夫,而后打开了包裹。里面的东西,果然是她前段日子拿去贿赂宫人的那些。
「这的确是我们的东西。李大人费心了!」唐姬有些激动。隆冬在即,她正好在为冬季御寒的问题发愁,李儒此行,无异于雪中送炭。
只见他微微颔首,轻描淡写地说道:「举手之劳而已。」
这时,一直未发一言的刘辩出声了:「爱妃先进去吧!我有话要跟李大人说。」
唐姬下意识往太后居住的方向看了看,不敢挪步。她怕太后知道刘辩又与李儒往来,再动肝火。
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刘辩叹了口气,干脆当着她的面对李儒说:「李大人,这永安宫现在是是非之地。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就不要来了。」
无法直视李儒的双眼,刘辩左顾右盼,很是不安。
出人意料的,李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愤怒,而是平静地说:「下官知道了。」
「那、那就好!」
牵着唐姬,刘辩逃似地往自己的房间奔去。李儒被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大门之后。
他的表情虽然不见起伏,双手却在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状。视线不经意扫到桌面上未曾完成的诗句,他思索了片刻,便将它折好,收入怀中。
第二天,当董卓在朝房中与众臣议事时,李儒将刘辩写的诗句呈到了他的面前。
「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
董卓读完纸上的东西,立刻冷笑三声,说:「好个刘辩,胆子不小!他这意思,难道是想把皇位夺回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