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了。
朱槿见那少年近在咫尺,月光之下,连他左边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也看得轻清楚楚,喜得心花朵朵
开,若不是在这狭窄的船上,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莫远看着那少年也吃了两条鱼,神态自若,并无异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忽然那少年拍了一下脑门
,说道:「哎呀,我怎幺这幺胡涂!竟然忘另外船上还有一样好东西!」直奔船舱,从一堆旧渔网下翻出
了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对朱槿笑道:「这是我自己酿的甜酒,你要不要尝尝看?」
朱槿自然是连连点头,那少年在船舱里寻找酒杯,莫远趁机俯身在朱槿耳边小声提醒道:「公子,别
忘了我在白河口说过的话!」
「什幺?」
现在朱槿一心一意,全都系在那少年身上,哪里还有脑子理会莫远的语中深意,不解地问道:「你在
白河口说过些什幺话,我怎幺不记得了?」
莫远欲言又止,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昏,扛起来就带走。
那少年拿出两只竹节做的酒杯,一只放在朱槿面前,另外一只却放在自己面前,动手拔去九葫芦的塞
子,顿时酒香四溢。
少年满满斟了两杯甜酒,对朱槿笑吟吟地说道:「我常听村塾里的先生吟诗,说什幺『兰陵美酒郁金
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好东西待客,你若是不嫌弃,就请干了这杯,大家交个朋友,
怎幺样啊?」
朱槿连忙答道:「好好好,我正有此意,你愿意和我做朋友,真是再好也没有。」端起酒杯,一口便
喝了下去。
莫远本想加以阻拦,一是担心扫了朱槿的兴致,白白惹他生气,他毕竟是小郡王,身份不同;二是眼
看那少年从葫芦里倒出两杯酒来,他自己也喝了,料想不会有蒙汗药在里头,何况那少年虽然精通水性,
看起来却不大懂武功,居然称赞朱槿轻功高明,当时险些让躲在柳树上的莫远笑破肚皮。
甜酒入口,朱槿只觉得酒尾清纯甘冽,比起以前喝的御供佳酿,别有一番滋味;况且那少年又说这酒
是他亲手所酿,更加谀词连篇,大加赞美。
那少年听了他的吹捧,意似甚喜,殷勤相劝,朱槿自然是酒到杯干。
......今晚在这月夜之下,柳堤之旁,小舟之中,身边又坐着那样一个忽喜忽怒、宜笑宜嗔的天然少
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几杯过后,朱槿便觉双眼微涩,四肢酸软,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
般,骨头无比沉重,很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那少年见他有些醉意,当即放下酒杯,奔入后舱帮他倒茶。
莫远见朱槿虽然勉强着支撑坐在船头,一个身子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确实醉得不轻,也不能袖手旁
观--趁着那少年不在眼前,料他隔着船舱难以做什幺手脚,于是转过身去扶朱槿。
忽然脑后传来一阵暗器破空之声,待到莫远惊觉时,已经太迟了。他只觉得后颈大椎穴上一麻,仰天
摔倒,顿时人事不知。
那少年从船舱中钻了出来,看着倒在甲板上的莫远,嘿嘿冷笑,弯腰在他脚边拾起一枚铁莲子,放入
袖中。
刚才他故意躲入后舱,就是为了引诱莫远上当,让他丧失警惕之心,好出其不意从背后向他偷袭--莫
远果然中计,被他的铁莲子打中穴道,昏了过去。
那少年看了看朱槿,见他已是神志不清,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朱槿脑袋上轻轻一戳,柔声道:「给
我乖乖地躺下罢。」
朱槿应手而倒。
那少年呵呵笑了两声,抬腿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小猪呀小猪,要怪就怪你太贪吃,所以
才着了你龙爷爷的道儿!」
第三章 柳色湖光好相待我心非醉亦非醒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朱槿悠悠醒来,头重脚软,口渴如烧。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
躺在一个狭小低矮的船舱之中,从遮蔽风雨的芦席缝隙间透进来些许微光,看起来外面天还没亮。他的双
手被人反绑在身后,捆得结结实实--不仅如此,身上还罩着一张旧渔网,散发出阵阵鲜腥水气。
朱槿试着挣扎了两下,想摆脱渔网的束缚,谁知那渔网虽然看起来细若蚕丝,却十分柔韧牢固,除了
皮肉受苦之外,不过是白白浪费力气而已。
朱槿侧耳细听,船舱下水流潺潺,小舟正在缓慢前行。他想起了昨晚的明月清风,那少年请他喝酒吃
鱼,笑语晏晏--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正在外面拔蒿撑船?
就像是感应到他在想什幺似的,忽然从船尾传来那少年的声音:「喂,里面的那只小笨猪,你酒醒了
吗?」
朱槿一听正是他的声音,心中如同翻倒五味瓶,喜忧掺杂,酸苦各半,又气又怒,一时片刻之间,却
想不出该怎幺回答。
那少年见他不应,继续说道:「别装啦!我知道你早就醒了--我酿的仙人醉又不怎幺烈,你才喝了那
幺几杯就醉了,真是没用透顶。」
朱槿苦笑道:「我是没用,只怕你那酒杯里,除了甜酒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吧?」
那少年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微带惊讶,随即又笑道:「看来你这只小猪倒也不算太笨,居然艨
你不过--好啦,别费力气扯那渔网了,那是用水蚕丝织的,你越是挣扎,它就收得越紧,天底下除了我之
外,在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你解开。」
朱槿知道他说的多半是真话,只好放弃挣脱渔网的打算,一面叹道:「谁说我不笨?我早就该想到你
是故意在那桥下等着我的,你算准了我一定还会再来。」
少年哈哈一笑:「我可没想到你半夜里就来了,我是真的在那里钓老鳖--不想老鳖没钓到,反而捉了
一只小猪回家,倒也不算吃亏。」
朱槿道:「你我素昧平生,无缘无故,为什幺要捉我?对了,莫远呢,怎幺不见他?」
直到现在,朱槿才想起莫远,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愧疚之意。早知道就该听他的话,多几分防人之心,
也不会这幺随随便便地叫人捆成一只大粽子了。
那少年哼道:「那个叫莫远的家伙讨厌死了,龙老大的船上不欢迎他,我把他扔在岸上,大约现在也
该醒过来了--你放心!我下手有分寸,不会伤到他的性命。」
朱槿想到莫远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不见了,身边唯有杨柳岸晓风残月,还不定要急成什幺样子,心中
又是一阵难过。
那少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幺,幸灾乐祸地说道:「谁叫他一路跟踪过来,鬼鬼祟祟的,还躲在树上偷
听别人说话?他活该--再说了,小笨猪,我可是一番好意,请你纡尊大驾到一个地方做客,又不会把你一
刀杀了扔进水里,你担心个什幺劲?」
朱槿皱眉道:「有你这样请客的吗?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担心性命不保--这样大费周章的绑架我,
你到底是为了什幺?赎金吗?那容易,我家里银子虽然不算太多,凑个十万八万两大约还不难,你要是愿
意的话,就派人给我的随从带个信去,他们必定乖乖地把银子双手奉上。」
此时此刻,朱槿宁愿以为这少年是因为自己衣衫华丽,像个富家纨绔子弟,所以想要勒索赎金,而不
是别有所图。
谁知那少年嗤笑一声,反问道:「堂堂一个襄平郡王,难道只值十万八万两银子吗?未免卖得太便宜
了些。」
朱槿躺在船舱中,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可惜,你
偏偏就是他。」
少年呵呵笑道:「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朱槿道:「本来是没想到的,不过你不该骗我说你叫什幺镜湖小白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事到如今
,我要是再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岂不是笨得该死了?你盗走朝廷十万两黄金,又偷了我的调兵令箭,还
把我捆成一只粽子丢在这里,究竟想要怎幺样?」
那少年在舱外哈哈大笑,朱槿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从未听到他这幺开心的笑声。过了半晌,少
年方才止住笑声,承认道:「不错,我就是『水上浮萍』。不过大家既然已经玩了半天猜谜游戏,你又何
必一定要揭穿谜底?」
朱槿自嘲道:「不过一层窗户纸而已,我若不捅破,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龙千夷道:「等你去了该去的地方,自然就知道了,早说晚说,还不是都一样?」
朱槿追问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他的话音刚落,四下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芦哨,近处传来一片欢呼,有几个人大声喊道:「老大回来
了!」
龙千夷收起竹蒿,将小舟泊在码头,却不理会船舱里的朱槿,径自跳下船去了。
岸上有几个人飞奔过来迎接,都是普通渔民打扮,个个满脸欢笑,对每一个人都招呼过一遍,互相拍
肩搭背,亲热之极。
这下却苦了朱槿。
他在船舱里闷了好半天,身上还裹着层层渔网,捆手绑足,十分难受;原以为靠了岸,龙千夷就会立
刻放他出去,谁知他竟然把自己忘到了脑后。朱槿贵为郡王,虽然他生性淡泊,却也忍不住心中气恼。
过了足有一盏茶时分,才有人跳上小舟,船身微微晃了一下,紧接着芦席被揭开,朱槿眼前突然大亮
,他连忙闭上眼睛--原来不知什幺时候已经天明了。
等他适应之后重新睁眼,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龙千夷,而是一个豹眼虬须、面貌凶恶的大汉。他瞪了朱
槿一眼,咧嘴笑道:「还是老大手段高明,轻轻松松便捉了一只小肥猪来,瞧着细皮嫩肉的模样,滋味一
定不差,足够大伙儿吃上好几天新鲜肉了。」
朱槿一听,肚中叫苦连天,听这凶汉话中的意思,竟似要把他活活吃了!
那大汉看出朱槿变了脸色,笑得更欢畅了。
忽然岸上传来龙千夷的声音,隔着码头远远地喊道:「阎九,你磨蹭什幺,还不快点收网--记得给我
留下鱼儿一双眼!」
阎九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一根黑色布条,对着朱槿阴森森一笑,说道:「算你小子运气
好,青龙岛的规矩,一向是剜了眼睛再上岸--不过既然老大吩咐了,我就只好先把你这双桃花眼给艨上,
免得你看见了什幺不该看的东西。」
当下不由分说,将黑布条往朱槿头上胡乱绕了几圈,在他脑后系了一个死结。
朱槿不甘心地大叫:「喂!你能不能动作轻一点?我眼睛好痛!」
阎九也不理会,单手提起渔网,顿时身子腾空,晃晃悠悠地离开船板。
朱槿深陷渔网之中,无数根细细的丝线勒得他浑身剧痛,他自从生下列也没有吃过这种苦头,于是又
忍不住叫道:「喂!我说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然后用两只手抱着我上去?这样走我很不舒服!」
阎九怒道:「再敢啰嗦一句,小心老子先割了你的舌头!老大只说留眼睛,可没说不准割舌头!」
吓得朱槿只好怏怏闭嘴。
阎九抓着朱槿跳上码头,朱槿的身子剧烈晃荡了几下,知道他已经踏上了所谓的「青龙岛」。
看来着岛屿十有八九便是藏在镜湖之中的匪窝了。
阎九提了渔网一路前行,偶尔停下来和别人说上几句听不懂的切口。朱槿无法看到周围环境,于是在
暗中细数他的步伐,到了第一千八百六十四步时,阎九停了下来。
朱槿心想,这凶汉身高腿长,一步跨出去的距离,抵得上普通人一倍半,看起来他们已经在岛上行了
三里多的路程,加上中途又没有改变过方向,那幺这青龙岛的范围,至少在方圆二十里以上。
朱槿正在估量要调动多少兵力才能把这岛屿包围起来,耳边响起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是阎九
推开了一扇门。
「老大,渔网收起,放到哪里?」
只听龙千夷的声音吩咐道:「提进来!」
阎九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提着朱槿走进房中,将他往地上随便一扔--朱槿四脚朝天,后背着地,差点
摔得屁股开花。
「哎哟!疼死我了!你就不会手脚轻一点吗?」
朱槿连连呼痛,蒙着眼睛抱怨道。
阎九拍了拍衣襟,笑道:「老大,这只猪的毛病还真不少,看来以后有的是麻烦了。」
「他自有用处。」龙千夷吩咐道,「你去和大伙儿说一声,这件事情不要让苍澜知道。」
阎九答应着退出去了。
龙千夷走上前,扯下蒙住朱槿眼睛的黑布,朱槿在船上遭了半天罪,头晕脑涨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
过劲来。
环视四周,是在一间简陋的茅舍之中。房内摆设唯有一套木头桌椅,已经磨得棱角光滑。屋子正中地
面上挖了一个火塘,架着一口黑色的砂锅,墙角处有一张小小的竹床,上面铺着旧芦席和一套青布被褥--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龙千夷满脸笑容地对他说道:「喂,小猪猪,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
朱槿点头叹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和你虽然只分开了这幺一小会儿,心里却十分想
念得紧。」
龙千夷笑吟吟地道:「你这只小猪,嘴巴倒是很甜,不晓得舌头好不好吃?不如等晚上割下来炒了下
酒。」
朱槿一听他的预期,知道是说着玩儿,不过想到刚才那凶神恶煞一般的阎九也是威胁要割他的舌头,
心中又气又好笑,语带讥讽地说道:「十万两黄金,足够你买尽天下所有猪舌,就算十辈子也吃不完,又
何必一定要吃我的?」
龙千夷听了他的话,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不解地反问道:「咦,难道你没有看见我留下的借条吗
?那十万两黄金,是我替别人借的,天地良心,我可是一文钱都没有动过。」
朱槿大奇,刚想问他「什幺借条」,但是随即想起了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交给自己的那张字条,上面
有龙千夷的名字,还有,他偷了调兵令箭以后也留下一张相似的小纸条--想不到,那竟然是借条!
于是朱槿笑道:「原来你不是偷盗,还写了借条的,误会,真是误会--倒不知你打算几时归还那批黄
金?利息又怎幺算?借条上可没有写清楚。」
龙千夷道:「那我管不着。我只是借钱罢了,你若是来要帐的,我可一两金子也拿不出来。」
朱槿哭笑不得,叹道:「好吧,我就信你这一次。只是请你告诉我,现在那些黄金被运到什幺地方去
,我这就拍拍屁股走人,绝不再纠缠你了。」
龙千夷摇头说道:「金子的下落,我虽然知道,可是却不能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到了青龙岛上,也不
是想走就走的,你当这里是客栈吗?」
朱槿眼见两人越说越僵,龙千夷口风又紧,看起来想要从他身上打探出黄金的下落,不是一时半刻就
能达到目的。正在暗中琢磨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忽然木板被人推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立在那里,
一双寒如秋水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龙千夷,默默无语。
这青年大约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相貌清瞿,眉疏唇淡,脸上犹带病容,虽然眼下已是初夏,天气和暖
,但他却披了一件厚厚的火狐皮裘,绕是如此,一个身子仍是微微颤抖,仿佛不胜寒冷之意。
龙千夷抬眼看见了他,脸色一变,叫道:「苍澜!你怎幺过来了?我不是叫你休息吗?」说着,便飞
奔过去搀扶他,神态中充满了关切怜惜。
朱槿一见他竟然如此对待那青年,不由得更添三分气恼。气恼中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嫉妒,心里一股
酸水止不住地往上直泛。
那青年靠在龙千夷身上,慢慢走进屋里,在木椅上坐了,却对朱槿连正眼也没瞧上一回。
龙千夷双手扣住他的脉门,仔细按了一会儿,放下手腕,对那青年笑道:「苍澜,你的病已经好了许
多。现在不要过分操劳,躺在床上好好静养便是,我吩咐了他们谁都不许打扰你的--反正,反正以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