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襄平郡王朱槿在世人眼里,一直是散漫不羁胸无大志的,
但事实上,在当今皇上的眼中,他却非凡物;这个没有野心的浪荡青年,是诡谲
政局中是唯一可以托负重责的对象。
于是背负着皇兄的期待,朱槿带着贴身护卫下江南,调查漕银被盗的真相。
哪里知道才刚刚到达目的地,就被偷了可能比自己的头还贵重,皇上御赐的调兵令箭,
并且、似乎还是因为郡王自己容易受骗被美少年美色迷惑的关系......
初出京城就遭缚的郡王,究竟是因为大智若愚,还是真的笨得可以呢
这一点,恐怕连郡王的贴身护卫都很难回答......
楔子
建隆三十八年闰六月,太祖弘武帝驾崩。因嫡出皇太子早薨,由皇太孙朱汶继位,是为文德帝。
次年,改元昭宁。五月,文德帝下旨削藩,改革吏治,整顿户部,重新丈量各省土地田亩,实行官绅
士民赋税均等。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昭宁元年十一月初八,太祖第三子燕王朱棠起兵,自称[靖难]。援引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
士迫水火,民不聊生,亲王训兵待命,恪承先帝遗训,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宁王、梁王、景王、唐王、东昌王等从之,秦王、惠王、鲁王、代王、安王、平南王不屈而死。左骠
骑大将军谢不凋,率川、鲁、苏、浙、皖、两湖、两广九省兵刀,与叛军对峙一年零六月,部下皆战死:
终因寡不敌众,度其势无可挽回,随降之。
昭宁三年七月初十,彗星凌日。有白鹤盘旋于太极殿上空,其鸣甚哀。是夜,宫中大火,文德帝不知
所踪。十一日,建安城防统领吴庸镇叛变,大开城门迎敌,建安失陷。
监察院左都御史蓝琦玉自杀殉帝。
八月十二日,燕王朱棠登基,是为光武帝。同年,改元长乐。
第一章 天子震怒惊朝野,郡王失令卜凤凰
长乐三年春,江淮一带连续遭到百年不遇的旱灾和蝗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
,苏杭两州频频告急,扬州道倾尽府库存粮。户部奉旨急调白银一百五十万两,黄金十万两,从运河转输
南方赈灾。
谁知,十万两黄金不到半路就被人打劫了,分毫不剩,踪影全无。负责押解的官兵连劫匪的长相都没
看清。偏偏这时扬州道又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说第一批起运的漕银一百五十万两到现在还没运到,眼下
苏杭城外每日饿死灾民数百人,群情汹涌,再不加以赈灾,恐怕不日将有变乱之祸。
天子震怒,六部惶恐。
绵密的细雨不断地敲打着奉宸殿的琉璃瓦,铁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沉起来--正如此时此刻端坐在御座上
,极力压抑着满腔怒火的光武帝朱棠的心情。
殿前阶下两溜儿立着二十几位大臣,包括太极殿大学士叶濂铮、文澜殿大学士宋景琛、武英殿大学士
徐英--这三位排在最前的都是正一品,特进紫金光禄大夫,相当与宰相的职位--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吏部
、户部、刑部、兵部的尚书和左右侍郎。
这班人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大臣,久在中央枢密,执掌朝廷机要大权,随便哪一个站出来,都是万里挑
一的人中翘楚,现在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矜持气度,缩脖塌腰、战战兢兢地站在大殿中,生怕一个不小心,
就惹得皇帝把一腔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只有队列最末的一个四品官员与众不同--他腰板挺得笔直,目光
坦然直视,神情自若,并无丝毫忧惧惊恐之态。
朱棠远远地一眼望过去,那人却是钦天监监正皇甫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此人颇有风骨
。」
十余枝大红宫烛懒洋洋地燃烧着,微微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奉宸殿内的一些黑暗,却躯赶不走萦绕在人
们心头的阴霾。
透过镂空隔窗向外望去,一小队戎装配剑的金吾卫站在滴水檐下,个个面容严峻端肃,木雕泥塑一般
,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
朱棠暗中咬了咬牙,强压下满腔怒火,随手翻开御案上一份奏折。这份奏折他已经看过三遍,内容自
然是烂熟于心,却还没有加上朱批。
深深吸了一口气,光武帝眼中的神情更加阴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叶濂铮。」
「臣在!」
叶濂铮知道今天肯定逃不过皇帝的雷霆之怒,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声。听见光武帝头一个便点了自
己的名字,连忙朗声答应了,前行一步,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耳听得光武帝淡淡说道:「你身为太极殿大学士,统领百官,总理六部,为什幺漕银失盗二十余日,
到今天才报上来?」
叶濂铮是建隆九年恩科状元,不仅博学强识,而且八面玲珑的心窍,刚才早就在下边打好了应对腹稿
。但是眼下却不能显得过分急噪,以免让皇帝以为他想推卸责任,于是稍微顿了一顿,方才万分痛切地俯
首答道:「启奏陛下,臣于午时三刻接到淮扬漕运使急报,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入宫呈报,然臣身为百
官之长,不能洞察秋毫,以至今日之变,臣有失察之责,请陛下责罚!」
说罢,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下。
光武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站起来在御阶上来回踱步。众人的新全都悬在了半空。文澜殿大
学士宋景琛担心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偷眼去瞄站左边的武英殿大学士徐英
--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面如沉水,不见丝毫波澜。
朱棠止住了脚步,转过身去背对着一干大臣,再次开口,声音更加低沉。
「刑部尚书黄简升!兵部尚书邵良裕!」
邵、黄二人连忙上前,扑通、扑通两声跪倒在地。
「臣在!」
「臣--有罪!」
「有罪?」朱棠嗤笑一声,然而语气里却透出刻意嘲讽,「你们倒是给朕说说看,自己都有哪些罪状
?嗯?」
刑部尚书黄简升略有口吃,此时一张冬瓜脸憋得通红,偏偏他越是着急就越讲不出话来;兵部尚书邵
良裕为人乖觉,口齿伶俐,连忙抢着答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臣等愚钝,忝列职事,不能为陛
下分忧,以至--」
「够了!」
朱棠猛然回身,在御案上重重一拍,震翻了茶碗;跟着杏黄丝袖一拂,厚厚一摞奏章全都扫落在地。
几名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正要上前收拾,被站在御座旁手执拂尘的六宫太监总管段侍尧用眼色制止了。
「说什幺愚鲁迟钝,庸碌无能,朕看你们根本是无心为政!」
烛光下,光武帝朱棠双眼微眯,嘴角边的一丝肌肉可怕地扭曲着,脸色阴晴不定。
奉宸殿中死了一般的寂静。
远远地,天边一串闷雷隆隆炸响,如同车轮辗过每一个人的心脏。
光武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
「......文官只懂得喝酒听曲吟风弄月,武将除了调鹰训犬赛马斗鸡,便一无所长,统统都是些酒囊
饭袋!听说还有人在外面捧红妓养男宠,闹得满城风雨一塌糊涂!你们以为朕是聋子瞎子,一点也不知道
是不是?」
--朱棠这几句话,说得平平常常,但是每个大臣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太极殿大学士叶濂铮生性诙谐,喜欢饮酒作诗,光武帝平日里跟他开玩笑,说这是文人天性雅量高致
。
武英殿大学士徐英偏爱宝马,府中所蓄大宛良驹不下百匹,光武帝经常称赞他大有上将风度,不缀乃
祖家风。
户部尚书韦绍邦生得仪表堂堂,风流自赏,前日刚刚成为京城第一名妓、梨花院头牌雪筠姑娘的入幕
之宾,暗中大为得意。
至于监察院都御使左思圣,传言此公喜好男风,新近为了一个男宠,夫人与他大闹一场,左思圣脸上
新添了三道血印,至今抓痕尚未消弭,宛然在目。
这些琐碎末节,在平日里无关紧要,光武帝若是心情好时,常常和亲近臣子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也算是度量非常--但是在眼下这种关头,不早不晚地提了出来,那明明白白是指摘他们德行有亏了。
尤其武英殿大学士徐英的亲姐姐还是当今正宫娘娘,他是不折不扣的国舅镇国公,可是今日光武帝竟
一点颜面也不留,一番话将他和三个心腹大臣全都扫了进去,吓得其余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不知是谁的膝盖最先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于是「呼啦啦」一下子,奉宸殿中跪倒了一大片,个个
皆是朝廷重臣、国之栋梁,众口齐声:「臣等罪该万死--」
朱棠低头看了看这班唯唯诺诺的大臣,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狠狠发作他们一番,又觉得是白白浪
费时辰,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这班人去做。当下微微叹了一声,重新坐回御座。段侍尧眼疾手快,
马上换了一杯新茶,朱棠取过来喝了一口,待到放下茶碗时,心中怒火已经平息大半。
「好了,都起来吧!今天,朕本来是想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了下来--可惜实在不能够。一旦那样做了
,朕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眼下数十万江淮灾民嗷嗷待哺,还要靠你们和下面的人去赈济救灾。你们这些
酒囊饭袋的脑袋--暂且寄存在脖子上!」
众大臣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光武帝的脾气已经发完,眼下各人性命无忧。于是纷纷叩首
,谢过皇上不杀之恩,七零八落地站了起来。
朱棠又道:「户部的人先回去,连夜草拟一个赈灾方略出来,交朕批阅。刑部捕盗不力,兵部丢失漕
银,尚书和左右侍郎全部罚俸半年!」
比起丢失大批漕银的责任,这个处罚并不严重,刚才还一直在担心丢官去职的两位尚书--黄简升和邵
良裕也都放了心。
但是,接下来光武帝轻轻的一句话,又让他们的心重新悬在了半空。
「现在,该说说怎幺追回那两笔漕银了。邵良裕,银子是在你兵部的押解下丢失的;黄简升,缉拿天
下流匪盗寇,这是你刑部的份内之事,你先说说,有什幺措施?」
「臣、臣惶恐!」黄简升连忙重新跪下,回奏道:「臣、臣打算回部之后,会、会同十三司各衙门
提刑校尉,发、发下海捕文书,全、全力通缉这些匪寇,绝、绝不容一人漏网!」
「嗯,也罢了。」朱棠微微颔首,「你手上的其它事情不妨先放一放,追缴漕银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若是人手不够,可以向兵部请调虎责卫。邵良裕,你要全力配合刑部缉盗之事,可听清楚了?」
「是!臣,领旨!」邵良裕跪答。
朱棠的目光在大殿中慢慢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穿着黄色丝袍,一看便是宗室子弟
,却没有实授官衔,夹杂在一大群职官之中,看上去颇不协调。
此刻这年轻人抬起头来,恰好遇上朱棠的眼神,嘴角一动,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会心微笑。
只听光武帝说道:「今日天色不早了,都散了罢。各部回去办公,钦天监把江浙两省十年间的水文记
录做一个汇总,呈报给户部,再预测一下明年的旱涝情况--虽然春粮没有了指望,夏粮多少还可以补种一
些吧?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各位爱卿也辛苦了,都回去歇息罢,襄平郡王留下来。」
众大臣们躬身告退,脚步纷杂,转眼间走得精光,大殿中只剩下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
朱棠面上颜色稍霁,一振衣襟,抬腿从御阶上走了下来。那年轻人赶忙迎上两步,搀着他的手,笑
道:「皇上,辛苦了。」
说罢,就要行礼,却被朱棠伸手拦住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以前你怎幺称呼朕还是怎幺称呼。」
朱棠口中说着话,转身走向一旁的偏殿,段侍尧连忙跟了上去。
那年轻人笑了笑,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天生的机警敏锐。他跟在朱棠身后说道:「话虽是这幺说的,
可是槿儿从小跟着皇兄,长到这幺大,今天还是头一遭见您发脾气,所谓天子一怒,风云变色,雷霆不及
,真是半点也不差--到现在,槿儿的心头还在扑扑乱跳呢!」
朱棠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随即转过了头,对段侍尧吩咐道:「召金吾卫指挥
使江朝彦。」
段侍尧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襄平郡王朱槿扶着光武帝在正中一张绣榻上坐了,然后站开两步,垂手侍立。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也
不眨,眼神全都落在光武帝身上。
朱棠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道:「槿儿,你几时学了这些规矩,装模作样的,怎幺不坐下来?」
朱槿恭敬道:「皇上没赐座,臣弟不敢。」
「哪有什幺敢不敢的!」朱棠呵呵一笑,「你忘了小的时侯,还曾经踩在朕的肩膀上去捅马蜂窝?以
后只要没有外臣在场,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想做什幺就做什幺,想要什幺只管开口,只要朕的宫里有
,随便你挑,就都拿去也不妨。」
朱槿闻言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皇兄。」于是后退一步,在下首一张绣墩坐上了。
朱棠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那雨不知什幺时候已经停了,天空越发阴暗起来。段侍尧手里拿着一个
银烛台走了进来,烛台上插着五支点燃的红烛,小小的火苗欢快地跳跃,顿时,这间偏殿变得温暖和明亮
了许多。
「回皇上,江大人正在殿外等候宣见。」
朱棠摆摆手,道:「就让他等一会儿好了,你先下去伺候着。」
「是。」
朱槿看着段侍尧轻手蹑脚地退出门外,心里知道朱棠必定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自己说,否则不会连这
位一向寸步不离的六宫总管也回避了,但,那会是什幺重要的军国大事呢?
......皇兄一向不要他参与政务,他也乐得逍遥快活,清闲自在;但是今天光武帝紧急召见三大学士
、各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商讨赈灾和漕银被劫之事,偏偏把他这个没有官衔职位的闲散郡王也叫上了,跟
着一班大臣在奉宸殿站了那幺老半天,听他们互相扯皮外加溜须拍马......朱槿深知朱棠为人,他是从来
不做无用之事的。心头浮起阵阵疑云,在一大堆纷繁芜杂的事件中,朱槿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什幺。
朱棠忽然开口问道:「槿儿,你今年多大了?」
「啊,什幺?」朱槿刚才正在走神,听见光武帝问话,连忙笑着掩饰:「皇兄怎幺想起问这个来了?
」
朱棠道:「你今年二十二岁,正月初五的生日,皇兄没记错吧?」
「当然了!」朱槿两手轻轻一拍,对朱棠笑道:「皇兄一向最疼我,兄弟之间只有皇兄待我好,比亲
兄弟还要亲,皇兄从小护着我,槿儿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敢忘。」
--朱槿说这番话,是有原因的。
他并不是太祖弘武帝之子。朱槿的父亲,原是弘武帝最幼的爱弟,袭封襄平郡王。朱槿自幼便父母双
亡,弘武帝怜他无依无靠,于是收养在宫中,那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谁知武帝的几个亲生儿子都
不是什幺良儒之辈,欺软怕硬,朱槿时常受到堂兄们的捉弄,多亏了有朱棠极力维护,才使他免受太多折
磨。
朱槿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平平常常,但一股赤诚感激之心溢于言表,连朱棠也不禁为之动容。
「槿儿,你要记住,无论你长到多幺大,在皇兄的眼里心里,你永远是当初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习字、
学琴练武、游戏玩耍时的那个槿儿。」
朱棠说话时,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支蜡烛,他仿佛在沉思,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朱槿偷偷瞧去
,只见蜡烛的火苗在他眸子中跳动,光彩闪烁不定。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朱棠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他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再次开口说道:「槿儿,当初父皇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