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兼人想了一想。「也好。那就劳烦你了。」
「先生请在此稍等。」
小九步履轻健,一下子就跑得不见踪影。杜兼人慢吞吞地喝粥吃菜,等到小九烧好热水回来请人时,桌上的吃食也差不多吃完了。
「请带路吧。」
「这边请。」
小九领着杜兼人来到浴房,在一旁小桌上放妥香胰子、干布和新衣后,说了句「您请」就推门离开了。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头。杜兼人披散头发,转了转头颈,脱下衣服踏进水中。
「唔……」小九做事还真伶俐。
微热的水温在习惯后就令人感到舒适;坐在蒸腾的水气中闭目养神,慢慢沁出汗水,杜兼人浑身舒畅兼且脑袋空空,竟又开始想睡。
真睡着可就不好了,还是先起来吧。他甩了甩头。
当他从浴桶里站起身时,两扇木门忽然被人撞开了。
「兼人,好消息,朱家撤状了,我也让郭……唉呀,你在沐浴……啊……真是……抱歉……呐……我在外面等你……吧……」
撞进门里的宁东风原先明亮的眼神在与杜兼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黯淡下来,讲话声音也愈变愈弱,边说边手忙脚乱地退出门外,语尾细若蚊鸣,几不可闻。
「……」杜兼人眼睛眯了起来。
(十一)
门外,宁东风靠着门柱唉声叹气。 _
平的……是平的……虽然他胸口肌肤莹白如玉极为诱人但那里是平的平的平的……
原先只是怀着「万一如此」的心理,希望本就渺茫得很;但模糊暧昧的猜测一旦揭破真相,还是带给宁东风不小的打击。
仔细想想也合该如此,若他胸前不是平的,怎会答应入幕相辅?昨晚躲在郭家床下时又怎能任自己紧紧贴着他?
可是,可是他身子又那般柔软……
「这到底是该伤心还是该安心,真是矛盾……」
「大人,您可以进来了。」
宁东风甩了甩头,再次推开木门。杜兼人已穿好里衣和长裤,外袍松松地披在肩上,右手握着还在滴水的一头长发。
「那个……兼人……」宁东风讪讪地开口。「……早上睡得好吗?」
「很好,就是颈后略感酸疼。」他脸上笑容异常灿烂。「大人刚刚说什么来着?朱家撤状了?」
在笑?没生气?宁东风松了口气。
「那个,对,他们撤了,对。」
看着杜兼人的笑脸,即使刚刚才亲眼确认过他胸前平坦,宁东风还是不由自主地呼吸加快,眼光也不由自主地瞟向杜兼人领口。
杜兼人知道自己相貌阴柔,在外行走亦曾被人误会过。他从来不太在意这种事,但眼前这位大人两眼发直的样子不知怎地格外令他冒火。
「大人,方才急急忙忙,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他松松结起腰带,脸上仍旧带笑。
「呃……」被发现了?宁东风干咳两声,嘴硬道:「兼人说这什么话,方才纯属意外,我们都是男人,哪有什么想看不想看的。」
杜兼人哼了一声。他可没忘记这个澡是宁东风吩咐要洗的。
「大人,想看的话从窗棂间偷看就好,我不一定会察觉。像这样破门而入又佯装不知,手段未免拙劣。」
听他这么说,宁东风大摇其头。
「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岂可效法鸡鸣狗盗之辈、做那偷偷摸摸的事?」
「好个光明磊落。」杜兼人笑容中带上了点杀气。「大人,若我真是女儿身,你要怎么负责?」
「当然就娶你了。」宁东风回答得好快。
「……」
「兼人?」
「……宁兄,你过来。」杜兼人朝他招招手。
听见杜兼人不叫他「大人」而叫「宁兄」,宁东风心情大好,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当小九听见浴室传来碰撞声响而前往察看时,杜兼人正把宁东风的头压进浴桶里。
*****
日候渐暖,即使到了中夜,一袭薄衫也不觉凉意。
门口传来轻扣声,杜兼人抬起头,看见白衣飘然的宁东风手捧托盘出现在门边。
他笑眯眯地走进书房,将托盘放下。
杜兼人看向托盘,上头是切片的冷猪肉、冷鸭肉,还有一壶热茶。
「哪有人喝茶配肉的?」
宁东风捏起一块鸭肉入口。「这是今天祭城隍的供品,口味很不错。虽然我也带了酒回来,但……」
伸手拍拍桌上的一叠公文。「酒会误事,不能喝。」
「酒会误事,怎么你身上酒香阵阵?」杜兼人拍开他压在公文上的手。
「批书牍的又不是我。」
此言换来对方怒目瞪视,宁东风嘿嘿一笑,伸脚拐来张凳子坐下,捏起一片猪肉,送到杜兼人嘴边。
被喂食的人选择视而不见:「我只是代笔,还是要你过目,毕竟我不曾学幕……」
他张嘴说话,宁东风也不收回挟着肉片的手,那片猪肉就在他唇前晃呀晃的,不时与他口唇相触。
吃嘛。吃嘛吃嘛吃嘛。知县大人漂亮的眼睛眨呀眨地如此倾诉。
杜兼人百般无奈,张嘴将猪肉咬入口中。
宁东风手也没擦,就拿起桌边他批好的公文看了起来,随随便便地边看边点头,一张翻过一张。
这人真的有看进去吗?杜兼人伸手倒了杯茶。
他是因为钦羡宁东风的仁心才应聘的,谁知入幕之后,等在眼前的是堆积如山的书牍──这两个月来,宁东风把所有公文、状纸全都推给他,几乎不过问,只是偶尔晃过来抽几张文书草草检视。
真是……散漫啊。
记得上次当他这么埋怨时,陆谷就大惊小怪起来。
「之前大人亲自批文,那样才叫奇怪!这些杂务原本就是咱们的工作啊!」
阅状和公文往来叫做杂务……那,一个官应该做些什么?
「大人有身分嘛!他要做的其他事可重要了。」陆谷的鼻子翘得高高,与有荣焉:「拜社稷、祭城隍、鞭春牛、抚孤鬼、奖善嘉孝、矜贫恤独、宣扬政教……」
洋洋洒洒念了一串,都是表面功夫。
冬寒早过,农时将至,民间生计沸沸扬扬地活动起来。
杜兼人每天关在书房里跟书牍缠斗,宁大人东风呢?他像只花蝴蝶一般到处主持各种大小祭典,常常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不忘为可怜的幕宾打包一些供品充作宵夜。
如此情形,常令杜兼人萌生哭笑不得之感。
茶汤入喉,他缓缓睁眼,才刚放下茶杯,又是一片鸭肉送到唇边。
他伸手接过鸭肉放回盘中,对上宁东风微弯的眼。「大人今天似乎喝得特别醉。」
「有吗?」宁东风伸手摸摸脸。「可能是因为我今天心情好。」
摸脸也不擦手,鸭肉的油脂都沾到脸上去了……虽然两个月来从没见他心情不好过,杜兼人还是很配合地问:「为什么今天心情好?」
「今天祭城隍,我才想到现在已经三月初三了。」
见他笑弯了眼,杜兼人好奇问道:「三月初三便如何?」
「三、四月开始农忙。」宁东风一手拿着方才抽来看的文书,另一手在尚未处理另一叠文书上拍了拍。「这些不知所云、芝麻绿豆的状纸就会少多了……兼人,你的眼神怎么带着怨气?我每张公文、状纸都会亲自再看过,可没全部推给你扛。」
「……你看是看了,但都如过眼云烟,全无意见。」他叹口气:「这般撒手不管,我做起事来实在惶恐。」
「什么过眼云烟、全无意见?」宁东风抬头冲他一笑,拈起一张公文:「像这份要上呈给知州的文书,我就有点意见了。」
杜兼人接过公文,细细读了一遍;没有错文或别字,案情也申详得明明白白,实在看不出何处不妥,只好问道:「有何问题?」
「嗯……」宁东风并不明言,在手上那叠公文中略一翻找,抽出另一张文书,递给杜兼人。
「这是巡检司上呈的公文,你仔细对照一番,便可得知。」
杜兼人依言接过,反覆对照读了数次,仍是看不出端倪。
见他皱眉苦思不得其解,宁东风笑道:「依你个性,只怕也看不出来。瞧,你写的这句『案情详察究办,已无疑义』,问题就出在这里。」
杜兼人不解地望向他。「案情的确已详察究办,这句有何不妥?」
(十二)
「只须改动一字,就千妥万妥。」宁东风伸指往纸上一点,停在「已无疑义」的「已」字上头。_
「改成『似无疑义』或『应无疑义』即可。」
「为什么?」杜兼人仍不明白。
「因为这句写得斩钉截铁,彷佛我这小小知县英明神武、自信满满;相对就显得咱们上头层层知州知府颟顸无能了。如不改动,上头非藉此找我麻烦不可。」
杜兼人抿唇不语。
宁东风也不在意,迳自喝茶吃肉;良久,才听见对方慢慢吐话:「明明白白的小事,也要选用模糊的字眼……这就是官场常规?」语气颇不以为然。
「不,这是世俗人情的常规。只是到了官场就牵扯上`权`力与陋习,也牵扯上我的官帽跟性命。」
观察着他的脸色,宁东风续道:「人的位置愈高、名声愈好,反而往往愈怕被人看不起。看不起他的人若真有点材料,那就更是天诛地灭、势不两立了。你聪明正直,文采又好,这种鸟事应当经历过……你之前与我斗嘴斗舌没一次落下风,这点人情你不会不懂的。」
懂。怎么不懂?四年前,那人又急又怒的口吻如今言犹在耳。
我诗才不及你,文才亦不及你,城里士人们都拿我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说若是你代我应试,必不会连年落第……有你在身边,我只觉得窝囊,好似一辈子出不了头……
「我不曾瞧轻任何人。」
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了。杜兼人闭上眼,原以为心情会激动起来,哪知油然而生的却是一股挥也挥不去的无能为力。
「是啊。可是那些人自己瞧轻自己,就觉得别人都瞧不起他了。虽然我们心知肚明,但为了自保,有时还是得拐弯抹角的。」
宁东风的声音清澈又平和,引人睁眼相看。
睁开眼睛那一瞬间,杜兼人微感茫然。
那繁华到近乎堕落的城市、那丰采翩翩却又畏畏缩缩的人、那高悬在阴暗厅堂上的明镜、那徘徊在门墙间的腐 败气味……一睁眼全都不见了。
鼻间是春夜里乡野独有的清爽风息,眼前是一张嚼着肉片的俊美面皮。
杜兼人忍不住笑道:「你刚刚说这是世俗常规,那世俗之人也包括你吗?」
「自然包括。」他又捏起一片鸭肉送往对方嘴边。
「你觉得有谁瞧轻你?」杜兼人再次伸手接来放下。
「除了你一个,只怕也没别人了。」
「我几时曾瞧不起你?」
「哼,你方才说我对你撒手不管,分明是质疑我没把公文看入眼中。」
杜兼人拱手赔罪:「是我失礼了,您大人有大量。」
「是啊,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宁东风一边讲话,嘴巴却没有停过,猪肉鸭肉一下子被他扫去了半盘。
「等四月之后,你好好看着陆谷,就知道什么叫『心力交瘁』。他用一整个秋冬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还在四月之前特意告假,就是为了要应付春夏时节的大小税事。事有专精,我想帮都无从帮起,只能诚心祝他多福多寿。」
随着天气渐暖,陆谷的确愈来愈紧张;他原本就像个老头,近日更显唠叨了。
「也许你肯少捉弄他一点,就算是无上的体谅了吧。」
想起两个月前陆谷为了那张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地契又心烦又迷惑的模样,杜兼人深深感到同情。他这样容易紧张的性格在宁东风手下做事根本是跟错了人。
「嗯呣……」
「大人?」
知县大人没有回话,因为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臂弯中露出的脸颊泛着酒后特有的红晕,睡梦里还打了两个酒嗝。
「……」杜兼人翻了翻白眼。
说不定自己也跟错了人。
*****
三天后,长假结束的陆谷风风光光地回到富清。
「大人大人,我又带来新的苏州风格啦!您瞧!这大袖飘飘的多雅致啊!」
宁东风看着陆谷手上的湖纱白袍、浅面僧鞋,疑道:「跟上次那套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您穿上、穿上就知道……」
陆谷一边说,一边开始剥起宁东风的官服。
「每次去苏州,那儿公子们的服装样式都不同,我真怕大人赶不着这些流行呢。」
「你、你等等……」
杜兼人站在一旁看他被陆谷摆弄,面上漾着有趣的笑意。
他的反应让宁东风尴尬起来。
着装完毕。看那件轻飘飘的白袍「挂」在宁东风身上,杜兼人别开脸,忍笑道:「这衣衫轻柔素净,光这么一挂,就衬得大人丰姿闲雅;若是行走起来,想必更加飘然出尘,迷倒众生。」
「没错没错!」杜先生还蛮会说话的嘛!陆谷频频点头。
「最好是能迷倒众生……」
见他取笑,宁东风反而不再那么尴尬。他举起双手端详,轻飘飘的衣袖几乎垂到地上,让他看起来像只白色的大蝴蝶。
这成什么样子啊?如此大袖,若向人弯身作揖,袖尾大概会层层堆在鞋面上。
杜兼人笑了出来:「真美,真美,不愧是苏州手艺。若是穿上此衣出门,大人可得注意身分仪态,要站不斜躯、坐不倾身,方显雍容大度。」
雍容大度?穿成这样还能出门吗?宁东风瞪他一眼。
「杜先生若喜欢,不如就让给你穿。」
杜兼人连连摇手,敬谢不敏:「唯有大人这般雅望才能与此服相衬,兼人相貌寒酸,是万万匹配不起的。」
眼看自己精挑细选的礼物要被主子当面转手,陆谷连忙上前抢道:「是啊是啊,杜先生说得对……啊啊,杜先生,我不是说你真的相貌寒酸……」
他一边说,一边从箱?中拿出一本蓝皮书册,笑道:「要给杜先生的礼物在这儿,这本书是江南刻行的新书,书舖的小哥说,现在苏州学幕的人可是人手一册。」
「给我的?」瞧见是本线装书,杜兼人微感兴味。
宁东风率先伸手接过。
书封用颜楷题着「苏杭贤吏妙牍」六个大字。
「苏杭……贤吏?妙牍?」宁东风念出书名。
陆谷热切地点头。
「这本书是苏州知州的幕僚所编,收录近年江南一带官员的判牍、公文等,书中案例详尽,对官门书吏很有帮助,一时那个……苏州纸贵。」
「『洛阳纸贵』有典故的,不是到了苏州就变成苏州纸贵。」
宁东风岂会放过取笑他的机会。见杜兼人站到自己身旁,他翻开书本,让对方拿着右半边。
「大人您别挑毛病。」陆谷不以意,笑嘻嘻地看向杜兼人。「总之,杜先生第一次当幕宾,多看看前辈如何下刀下笔,总是好事。」
杜兼人低头翻着书页,说道:「以前从未有官吏将书牍付梓印行,这苏州编书之人首开先例,的确堪称创举……」
「哼,这些『贤吏』只怕都活得好好的吧?让幕僚刊行自己的判牍,还下了这么个书名,我看不是下面的在逢迎拍马就是上面的想沽名钓誉。」
听宁东风骂得尖酸,杜兼人只微微一笑,低头看书。
(十三)
书跋书序果然一片歌功颂德,杜兼人草草扫过。翻到目录页细读条目时,他忽然全身一僵。
苏杭贤吏,江南的好官。
是了……编集判牍,冠以贤名。这般抬高身价的大好闲事,怎么可能会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