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护官眷,内衙院落只有一个门以供出入,而这个唯一的宅门无论日夜都是紧闭上锁的。 "
重重深锁,拦不住身轻如燕的翻墙君子。
觑得了门吏未加留心的空档,一名身形高瘦的青衣男子纵墙而入,几个起跃就跨过了内衙前院,直往后堂走去。
绕了几个弯之后,这名男子在后廊卧房里找到了他的目标。见房中人似乎在睡,他伸手敲了敲窗框。
听见窗边传来声响,床上窝成一团的棉被堆只微微蠕动一下,就又没了反应。
男子浏海下的眼微眯,直接伸手推门。
木门呀然而开,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杜兼人。他揉着眼睛缓缓坐起,目光涣散地盯着来人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叫道:「黄兄?你怎么会来?」
「我有事找你。」
见杜兼人脸带惊吓,两手正摸索着拉合敞开的衣襟,黄秦没来由地一阵别扭。他转过身背向床舖,又道:「我心里着急,所以直接进来,希望你不要怪罪。」
在江湖侠客眼中,衙门深院与街坊市集无异;任它高墙深院、门禁深严,只消几个提纵,照样来去自如。
杜兼人定了定神,打了个呵欠。
内衙深锁,这人居然可以直接闯进自己睡房里。难怪宁东风老是爱啐着那句「侠以武犯禁」。
慢吞吞地起身系好衣带,杜兼人笑道:「黄兄翻墙而来,必有急事,但请直说无妨。」
黄秦转回身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单膝下跪,右拳抵地,沉声道:「杜先生,请你救救霍家满门良贱。」
「你别这样,有话先说分明。」杜兼人伸手相扶,却动不了他分毫。「黄兄,发生了什么事?」
黄秦抬头看着他:「你愿意帮忙?」
「唉唉,你先起来再说……」
杜兼人拽住黄秦手臂,想用力拉他起来,哪知仍像蜻蜓撼柱,拉之不动。他只好弯下身,对黄秦保证道:「如果不违道德、不犯国法,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的,兼人一定相帮,你无须如此。」
说着又拉了他一把。黄秦这次不再坚持,顺势站起身来。
「到底是什么事?」见他面色肃杀,杜兼人隐隐感到不安。
黄秦一对浓眉压着眼睛,双瞳炯炯,尽是郁愤之色。
「富清城东十里处,有个霍家庄,庄中上下共有百余口人。前些年关中大旱,庄主带着家人迁居来此,建屋养畜,不出几年就重新把庄园整顿了起来。」
他略一停顿,见杜兼人点头,才续道:「霍家庄倚丘而建,远离车马大道,亦不曾占用可做良田的土地,原本与城郊乡民相安无事,但去年到任的巡检江厉却时常以勘察人口、搜索叛逆为理由,带民兵上庄滋扰。」
「真有此事?」杜兼人闻言大惊。巡检镇守关津,职责重大,配下民兵是为维持治安之用,怎可滥用扰民?
「还会有假?」黄秦冷冷一笑:「上个月霍家庄办喜事,老庄主顾忌江厉,特意低调行事。谁知花轿上丘之时,江厉却带着民兵阻道,恃众拦下花轿,说霍家公子大婚,却未发喜讯,其中必定有诈,硬是要掀开轿帘盘检。」
杜兼人深深皱起了眉头。
「喜娘和轿夫拼命阻拦,都被打 倒在地,江厉掀开帘子,看见了轿里坐着新娘,居然还不放松,又说要揭开新娘盖头,仔细盘查……」
巡检在县城之外自成衙署,虽然事务不相重叠,但毕竟是知县配下的官员。这巡检如此欺压百姓,听在杜兼人耳中,除了义愤外,也令感到强烈的难过。
宁东风是那么如履薄冰地维护着百姓……他咬唇:「然后呢?」
「新娘冰清玉洁,怎会愿意受这狗官侮辱?庄里苦等不到花轿,沿路寻将出来,正好撞见新娘夺下江厉随扈的配刀,抹脖子自尽。」
杜兼人倒抽了口气,急问道:「那新娘后来如何?」
「幸好家人阻止得快,不懂武的弱女子,还没那个本事一刀就死。」说到此处,黄秦脸现怒容:「霍家众人连忙抢救新娘回庄,江厉却还在一旁罗嗦,混乱中,被霍家的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是该揍的……杜兼人无言。
听见新娘性命还在,他提得老高的心放下了一半,却听黄秦又道:「江厉不甘被打,回官署后,又带上更多民兵,上丘把霍家庄团团围住,要霍家交出动手殴打的若干人等,否则就要大举进庄,将庄中所有人丁全数绑回。
「霍老庄主恭言屈膝、求情安抚,江厉却愈发跋扈。霍公子沉不住气,出手打伤了几个人。
「眼看此事终难善罢,霍老庄主交出霍公子,并自愿就缚,一肩扛下所有事端,以换取庄中老小的安全。」
「……霍家父子如今还关押在巡检衙署?」
黄秦咬牙:「正是,十几天来,每日刑讯逼供,意图强安罪名……」
杜兼人微一沉吟,问道:「黄兄可有门路与在押的霍家父子联系?」
他微微一愣:「可以。」
牢门深锁,无法劫囚,但要传话入牢中并非难事。
「既然可以,那便好办。」杜兼人微笑道:「请你转告他们,尽早认罪,免受皮肉之苦。」
(十六)
黄秦怫然变色。
见对方不像说笑,他怒意勃发,转身就要离去,却被杜兼人自身后抓住了手腕。他不假思索重重甩开,把这个身弱骨细的读书人跟桌椅摔在了一块儿。
黄秦举步正要跨出,又听杜兼人自身后唤道:「黄兄且慢!」
「怎么?」他冷冷地回头。
杜兼人坐在地上揉着撞疼的左腰,笑都笑不出来。
「黄兄,巡检有`权`初审嫌犯,却无`权`定罪判刑,初审有罪的犯人,必须解送到州县衙门再审。霍家父子如果在巡检司认罪,就会被解送到县衙来……送到这里,我才使得上力啊。」
黄秦这才醒悟他的用意,见他扶着床沿慢慢站起,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我……」
见他一脸歉然,杜兼人笑道:「黄兄不必在意,我知道你心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向你保证,霍家父子不会有事。」
黄秦垂首抱拳:「我代霍家满门谢你。」
杜兼人频频摇手:「不必谢我……」原想接一句「到时再谢知县不迟」,念头一转,改了话头:「既然蒙此冤屈,为何不见霍家的人来投状?」
黄秦哼了一声。「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知县岂会秉公处理。」
「富清知县是个好官,信得过的。」想起宁东风,杜兼人心底微微泛暖,竟有几分骄傲。「就算你不来找我相帮,他也必会还给霍家一个公道。」
黄秦撇嘴一笑,似是不信。
杜兼人叹了口气,问道:「黄兄,若我方才没有出声留你,你拂袖而去之后,将要如何?」
黄秦沉默了半晌,才道:「霍家上下已有准备,如果庄主与公子有什么不测,即使同归于尽,也要杀了江厉那个狗官。如果你不帮我,我将与霍家庄共进退。」
听他此言,杜兼人心里一阵乱跳,苦笑道:「切莫如此,玉石俱焚绝非良策……黄兄似是外地人,你与霍家是旧识吗?」
「我与霍老庄主仅有一面之缘,他为人慷慨豪侠,我不愿见他家破人亡。」
「啊……这就是人家说的『武林道义』了吧?真教人佩服。」
见杜兼人脸露浅笑,黄秦脑中忽然浮现出另一张脸庞。那张脸上的表情总是柔婉而坚定,弯眉似虹,长睫如羽,颊上掩映着霞帔的红光……
他摇了摇头,努力将脑中的笑靥驱离。「多谢你的帮忙,告辞了。」
「还望黄兄信得过富清知县,别让霍家的人做出傻事。」杜兼人再次提醒。
黄秦在门边回头,眼神锐利如刀:「你向我保证霍家父子无事,我只信你。」
杜兼人一愕,旋即笑道:「是,请你信我。如果知县蒙昧不清,冤屈了霍家父子,黄兄尽管来取我项上人头便是。」
口称求助,实为威胁。虽然原本就怀着这样的心思,但听对方说出如此重话,黄秦心中仍感到一阵惭愧。
在门边顿了一顿,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收起。千言万语,化做深深地一揖。
「此恩此情,定当图报。」
杜兼人撑着疲累的身子报以微笑。
黄秦离去后,杜兼人叹了口气,摸回床上躺下,昏昏沉沉地闭起了眼睛。
也只能这样了,再来就等巡检司那边把霍家父子解送过来……
叩。
从敲门的方式认出来者,杜兼人睁眼道:「小九?进来吧。」
小九把门推开一条缝,问道:「过午时了,先生可要用膳?」
「不用……」宿醉加上睡眠不足,他此时全无胃口。
「那,我打洗脸水过来?」
「麻烦你了。」想起堆积的案牍,他提高音量唤道:「小九,把水端到书房吧!」
「是。」他一向不多话,领命回头就走。
小九走远后,杜兼人慢吞吞地起身整衣。他拿起长衫正想披上,一抖开,却从衣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自己喝得并不多……昨夜被这暖暖酒气包围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杜兼人胸口一跳,不自觉地松开手指,长衫软软地掉到了地上。
灰尘微扬,酒气散在空气中。
「那个……」混帐东西。
*****
时近黄昏,斜射的日光舞着金剑破窗而入。
杜兼人揉着额角,落日余晖让本就畏光的他更加困倦。
他走到窗边放下窗纱,忽然被一抹蓝影勾住了目光。那本《苏杭贤吏妙牍》正安放在窗台上。
大半天刻意忽略的事,在看到那蓝色书封的瞬间一下子变得避无可避。杜兼人强迫自己拿起书来,一页一页缓缓翻开。
想到宁东风昨夜的醉态,杜兼人咬了咬下唇,神情略显懊恼。
宁东风说他笑得像看破了红尘,又说不恨比恨更糟糕,语气中竟似还有责怪之意。
杜兼人皱起眉。他在责怪什么?就算自己真的看破了红尘,那也不干他的事。
可是那人不但抢他的酒喝、摸他的脸,还疯疯颠颠地搂抱上来,强行亲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张脸上的表情居然还很痛苦。
「什么跟什么……」
「吃包子。」
热腾腾的包子忽然挨到脸颊边,杜兼人全身一跳,书本落地,整个人靠上窗框。
他瞪向手拿包子的宁东风,老半天才吐得出字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咬嘴唇的时候。」他眯眯一笑。「喏,包子。小九说你起床后就没进食。」
「……谢谢。」
宁东风捡起掉在地上的蓝皮书,直起身来;见杜兼人虽然手上正在撕着包子吃,一双眼睛却紧盯着自己瞧,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今天有哪里不对吗?」他拍拍书皮上的灰尘。
他……忘了?忘了?宁大人东风此刻笑得俊面生晖,艳光四射,就跟……就跟……就跟平常一样。
忘了也好,他们两人本都不该把那个酒后失控的吻放在心上。他视自己为友,这般关怀怜惜已足够永铭于心,不该有任何混淆。杜兼人松了口气。
他摇头笑道:「没什么,大人今天好得很。」
「唉,你吃得真慢……趁太阳还没下山,我想……」话说到一半,宁东风鼻子一痒。「哈啾!」
杜兼人把最后一口包子送入嘴里。「着凉了?」
宁东风揉着鼻子,含怨瞪他:「不都是你害的。昨晚我醉倒,你竟然自顾自去睡,放我一个人躺在这里吹风,枉费我陪你喝酒谈心……唉,酒真不是好东西,迷迷糊糊地睡过一阵,脑后痛得紧。」
宁东风会头痛是因为杜兼人昨晚被吻之后用力推开他,让他后脑重重撞中了窗框。至于迷迷糊糊,只怕不是睡着,而是昏倒。
杜兼人暗冒冷汗,竭力让表情显得无辜:「我今早醒来就在自己床榻上,也不知何时回房的,想来实在醉得厉害,对昨夜之事全无印象……酒真的不是好东西,请大人原谅。」
他每次叫他大人,都是刻意表达生疏,只有这次是拿来求饶。
「嗯哼……我们都量浅,原谅你。」
宁东风侧着头,盯得杜兼人一阵心虚。
(十七)
他悄悄别开视线,想找话聊,却听对方又道:「默照寺东的小湖边,有几株桃花先开了。夕阳西下之时,残日印在桃树之上,景色最美。我们过去走走可好?」
「……我们?」
「是啊,去赏景。」宁东风笑眯眯的,拉着他便往外走。
眼见他一手拉着自己,另一手却还拿着那本蓝皮书,杜兼人微微叹息。这事他不想再提了……他挣开了那只手。
「你自己去吧,我宿醉又头痛,没有兴致。」
宁东风举起手上的书。「我无意再揭你伤心之事,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能说的该说的,昨晚都说尽了。杜兼人皱眉,胸口隐约有火气。
宁东风翻着书页,喃喃说道:「判文中说,你身为僮仆,不思尽心事主,反诸其道而行,自负才学,咄咄逼人;又恃宠而骄,僭越踰矩,常与文人交游,兄弟相称,每每花前月下,便邀众集会,品酒赋诗,放浪不端……」
杜兼人冷冰冰地打断他:「那便如何?」
宁东风拉起他衣袖,笑道:「我想看啊。」
「呃?」被拉住的衣袖夺不回来。眼前这个男人笑靥如花,让他寒冷的面色完全挂不住。
「你……想看什么?」
宁东风把书本丢进字纸篓,笑容由灿烂转为柔和。
「我想看你品酒赋诗,意气风发;想看你花前月下、逸兴横飞;想看你咄咄逼人、恃才傲物;想看你僭越踰矩、放浪不端……」
夕阳在他脸庞敷上薄薄金粉,唇角的笑意更显温暖。
杜兼人瞬间无法成句,胸中恼意尽去,起而代之的是落泪的冲动。
他还在说:「昨天的酒易醉,我们换一种。南京五云坊酿的杏露酒很好,陆先生私藏的那瓶被我拿来了。这酒芳香清醇易入口,适合量浅的人。」
说着,他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白瓷酒瓶,在杜兼人眼前晃了晃。
杜兼人用力眨了下眼睛。他想伸手推开酒瓶,想说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但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开不了口。
「走吧,我们去湖畔赏桃花。」宁东风又伸手拉他。
「……天都要黑了。」
「正好,月出之时,湖面映月,波光与月光相互晖映,照得湖岸上桃花如烟似粉,景色最胜。我们现在轻车前往,刚好可在月光下品酒赏景,多么惬意。」
「……你刚刚不是说夕阳西下之时景色最美?」
「有吗?」宁东风回头一笑:「你听错了吧?」
「是,没有,我听错了。」他亦笑,任他把自己拉出了书房。
*****
风恬月朗,桃花岸。
两条人影沿着湖岸慢慢行走,一个修长,一个清瘦;步履几乎重叠,脚尖连脚跟,拖泥带水。
「湖畔树木桃柳相间,是你派人种的吧?」杜兼人拨开拂到面上的柳丝。
宁东风答道:「是啊。我到富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风景怡人的地方,布置成我喜欢的样子,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便可过来走一走、舒舒心。」
「你也会有心情烦闷的时候?」
「我也是寻常人,人生在世,烦恼在所难免。」
宁东风领着杜兼人,走到木造的小亭子前,指着亭子说道:「这亭子当风面湖,地点极好,我们就在这里坐坐……你别那样鄙夷地瞄我,这亭子虽名『东风亭』,但可不是我建的,你瞧这木栏如此斑驳,应当知道此亭年代久远。」
杜兼人踏进小亭,颊上梨涡微陷:「亭子虽旧,木匾却是新的呢。」
宁东风咧嘴而笑,跟入亭中:「此亭在富清城东,既可迎朝阳东昇,又可揽春际胜景,名叫『东风亭』,足可见前人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