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这样帮我,他也没道理这样帮我,不是吗?不合情,更不合理!他得不到任何好处啊!可是为什么......最后却是六皇兄主动为我波奔?他一直在帮我,而我,除了小心的怀疑、保留的信任、处处的提防外,又还给了六皇兄什么?
到最后,还给了他好狠的一刀......
当六皇兄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会对我有多失望?他终于认清了他拼命帮助的弟弟只不过是一个卑劣的无耻之徒!
李惊滢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抓住玄绍的衣袖,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太过澎湃的情愫令他迟迟无法顺利言语。玄绍冷漠的甩开了李惊滢的手,仿佛在看一件死物般的冰冷目光刺痛了李惊滢的心肺。
"老臣也希望此事一了,滢王能就此放过六殿下,从此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李惊滢拼命地摇着头,呜咽声中隐隐透出含糊的字眼,却无法辩识到底说了些什么。
"滢王若想在圣上大怒之际离开天牢,只有一个办法,所以六殿下有两字命老臣传达,"玄绍一顿,冷声道:"装疯。"
李惊滢听在耳中,却没能进入脑海。他只是本能的想向玄绍表达自己的忏悔,他的目光充满了乞求,只求玄绍能给他一个机会向六皇兄传达他的歉意。不需要获得原谅,李惊滢只希望可以给他一次道歉的机会。
"玄丞相......"
太过激烈的抽噎令李惊滢始终无法顺利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想必滢王也无其它吩咐,那老臣告退。"玄绍虚虚地一行礼,转身便走。
"丞相!"
李惊滢情急之下放声大喊,拼命的伸出手试图抓住远走的玄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的大叫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的歉意,与哭声加杂在一起,悔不当初的李惊滢自虐性的用头撞着铁栏,放声大哭起来。
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表现着自己的卑劣?为什么每次的试图信任都以失败告终?为什么我总是看不到别人推心置腹的善意?我的单纯、信任、豁达、真诚,一切一切的正面情愫都在哪里?为什么满脑子都是邪恶自私的阴谋诡计?它们到底都去了哪里?!
"对不起......六皇兄......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声'对不起'都伴随着一记沉重的撞击,额头的痛楚却抵不过彻底认清自己内心阴暗的痛苦,就这样,一下又一下,不计后果的撞击着,直至鲜血覆盖了眼帘,让布满水雾的天地染上了一片血红......
不到半个时辰,滢王疯了的消息便传入了皇宫。
第四十四章
李擎煊挥退了来报的太监,思忖了片刻,回过头来问向身边的杜公公:"惊漩到了没有?"
"回皇上,漩王殿下已在殿外候旨。"
"宣。"
"是。"杜公公应了一声,便宣李惊漩进殿。
李惊漩走入殿内向李擎煊行过君臣礼之后,李擎煊当即开门见山的说:"天牢内传来消息,说惊滢疯了。"
李惊漩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看来九皇弟急于出狱,已经不择手段了。"
李擎煊定定地观察着李惊漩的表情,确定从他的脸上找不出除好笑以外的其它情愫后,微叹一口气:"你不恨他?"
李惊漩仿佛早已想好答案,没有丝毫犹豫便肯定的摇摇头:"他只是一时糊涂,待激情过后便会冷静下来,想必到时他也会悔不当初。"
李擎煊的眼中闪过一丝费解:"若你不恨他,却一直未见你为他求过半分情。但是当朕问你该如何处置他时,你却让朕严办,贬了他的封号......惊漩,这段经历对你来说,只是消灭一个劲敌如此简单?只要达到这个目的,这段屈辱也可以成为你的一个筹码?"
李惊漩冲李擎煊轻松一笑:"父皇,莫非您希望儿臣对惊滢满怀恨意,百般叫屈,怂恿您杀他泄愤才甘心吗?"
"若以常理来说......理当如此。"
"父皇,或许您此刻会为儿臣不平而怒杀九皇弟。但是再过三年五载,您再度忆起九皇弟的种种好处时,便会不由后悔判的太重。那时您又想起曾向您百般叫屈的儿臣,自然会认为是儿臣令您下了错误的决定。到时,儿臣就会为了此刻的快意而付出代价了。"
李惊漩坦然自若地说出一番令李擎煊不悦的话来。李擎煊深知李惊漩素来内敛,绝不会说出任何放肆张扬的言论,此刻却大有不敬之嫌,一反常态,不禁有些奇怪。
"惊漩,你此次清醒之后......似乎有所改变。"李擎煊若有所指地看着李惊漩。
李惊漩沉默了一下,忽然深深一笑:"懵懂昏睡了数月,宫廷也非数月前的宫廷,儿臣已失先机,又岂能不后来者居上?与其目光短浅的图一时之快,不如省下心力谋求鸿志,父皇以为如何?"
李擎煊一语不发的看着李惊漩的双眼,目光锋利如剑,仿佛要刺入他的眼底,一窥他心底的秘密。李惊鸿一成不变地微笑着,毫不避忌父皇审视的目光。
许久之后,李擎煊的眼眸中出现了松动,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们都长大了......朕一直以为对你们了如掌指,你们却屡屡出乎朕的意料......也许,朕真的老了,手上牵动的绳索已经开始慢慢挣断......"
李擎煊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掌握着宗元的乾坤数十余载,它曾那般孔武有力,坚定不移的攥紧这片河山。可是,从何时开始,这双手开始出现了皱纹?那渐渐松垮的双掌,是否便是在预示着江山移主的年限已经逼近?
而那双充满力量的年青的手,已经属于了新的一代,出现在自己渐渐无从操纵的儿子的身上。
李擎煊悠悠的轻叹一口气,叹出了一个日渐衰弱的迟暮老人的感慨和悲悯。但是当他再度看向李惊漩时,眼底的苍老疲倦又一次敛去,再次恢复了属于帝王的威严和霸气。
"惊漩,你确实很聪明,知道朕需要的是什么。"李擎煊定定地说道:"朕需要你来破坏惊鸿和惊涛的势力,而且要大范围破坏!必要之时,你可以先斩后奏!朕会在你的背后暗中扶持,你此刻缓解了朝廷之急,它日,这片江山社稷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李擎煊做出了一个承诺,一个天下有志男儿都会前赴后继、趋之若骛的承诺,但李惊漩的微微一笑却令李擎煊心头一冷。
"你不稀罕?"
在李擎煊功勋显赫的一生之中,并非尽如人意,他有过求材若渴却夙愿难偿的体验。
他永远不懂那些世间难寻的世外高人,为何会对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涯乐此不彼。不懂餐风沐雨的清苦生活,为何会比荣华富贵更能诱出那些人的笑容。深居皇宫的他从未在宫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清脱超逸的眼神,那清澈坚定的目光仿佛笃定了某种他所不能理解的信念,毫不动摇。
李擎煊不喜欢那样的目光,因为它将意味着他无法掌控那个人的思维,甚至找不到可以将他纳入麾下的诱惑。李擎煊又羡慕那样的目光,因为卑微的闲云野鹤可以翱翔晴空,而九五之尊的他,终其一生都头顶苍穹、脚踏大地,却,再也没有可以翱翔的空隙。
李擎煊并没有不甘或不平,因为他告诉自己,他生长于另一片天地。这片天地之中没有那样的明眸,没有那样飘逸的笑容,偶尔出现时,却不是毅然离去,便是沉浸在宫廷之中失去了原有的清透。所以,他不必羡慕,只不过是天地不同罢了。
直到某一天,他所认定的'野心勃勃'的儿子在拒绝御座的诱或时,眼中出现了同样的目光。
李擎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是为了提议的被拒,而是因为明明同样自小生长于同一片天地的末子,为何却可以拥有那样的眸子?明明自己经历过同样的历程,同样的熏陶教育,同样的挫折磨难,为何深藏在遥远记忆中的眼睛却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因为知道穷尽一生都不能拥有,所以才甘心放弃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宫帷?那......昔日的放弃,岂非一个错误的决定?
所以,想点醒那个糊涂的孩子,他既生于帝王之家,就应该授天命、知天命!不应属于这里的一切都应该扼杀!
于是固执地下了那道圣旨,用近乎无耻的手段去逼迫他面对狂澜,让那些危机提醒这个孩子,他生于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环境。俗世的淡漠超脱可以是一位皇子一生的希冀和梦想,但绝不能是他最后的归宿!
而现在,李擎煊却在另一个儿子的眼中也恍然看到同样的目光,真切清晰的令他无法欺骗自己那是一时老眼昏花。
为什么?他们最想要东西,不应该是朕的龙椅吗?
"儿臣确实有一样更想要的东西,"李惊漩笑呵呵的向李擎煊一抱拳,"还望父皇成全。"
李擎煊思索了片刻,因为他一时无法想到会有什么东西比得皇位更具吸引力。
"讲。"
李惊漩轻轻一挑眉毛,嘴角扬起,仿佛这个答案蕴涵了他一生的心血,是他呕心沥血所期盼的结局。而这个答案,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儿臣......想要九皇弟的命。"
李擎煊闻言一怔:"但你适才说过......"
"父皇,儿臣并非要他死在儿臣面前,只是向父皇讨要了他的性命。以后不论他如何大奸大恶,犯下怎样滔天弥罪,父皇可罚,但独独不能要了他的性命。因为从此以后,他的生死只能由儿臣决定。"
李惊漩一顿,又淡淡道:"与之相应,就算他大慈大悲、乐善好施、得尽天下民心,只要儿臣要他死,他便不得不死。"
说罢,李惊漩跪倒在地,深深一躬:"还望父皇成全。"
若非李擎煊知道李惊漩讨要的是一条人命,只凭李惊漩那平淡冷静的口吻,会令人以为他讨要的只不过是一件贵重的物品。更何况那条性命还是与他纠葛羁绊的兄弟?从此,这个弟弟的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何其大胆,何其荒诞,又何其冷血?
李擎煊不可能毫不犹豫的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这其中的深义可小可大。
若李惊滢萌生谋逆之心、犯上作乱,或做了其它罪无可赦的滔天罪行时,若李惊漩不愿杀,那宗元律法制度将成为一纸空谈,如何信服天下?
这尚在其次。若李惊滢真的行善积德、美名远播,深受百姓拥护爱戴,而李惊漩却在一念之间要杀了他,这无缘由的一杀,代价便是失去难以预计的民心、动摇整个朝廷的威信。
就算李擎煊可以应对全部的弊端,但是,李惊滢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的体内还流淌着李擎煊一生挚爱的鲜血,即使李惊滢屡屡令他心寒失望,但他依然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儿落入一个动机不明的交易之中。
李惊漩清晰地看到了李擎煊眼中的迟疑,他自信的扬起一抹深笑:"父皇,儿臣有信心在三月之内改变朝中气氛,两位皇兄麾下的谋臣略士会暗生争执,亦有信心将其中几人招入儿臣旗下。不需五个月,儿臣的势力便会完全成形,不仅彻底牵制两位皇兄,还会令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五个月改变现有局面,这个承诺对李擎煊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诱惑,他的眼波不由微微一动。
李惊漩自然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变化,他趁机继续化解父皇的迟疑:"父皇也尽可放心,儿臣的要求虽然无礼,却也并非不明是非的妄为之徒。若它日九皇弟真的犯下弥天大罪,儿臣绝不会偏袒,父皇可严惩不贷,以振国纲。同样,哪怕九皇弟被誉为再世摩尼、人心所向,儿臣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取了他的性命,陷我李氏皇威于不义。"
李惊漩的这番话确实很大程度上舒缓了李擎煊的顾虑,但正因为这些顾虑不再危急,反而更加突显了李惊漩这番要求背后的意味非同一般。
到底会是什么令他执着于一条人命的所有权?恨吗?不像......惊漩的保证说明并不是恨意在驱动着他索要惊滢的性命,那么,会是什么令他一定要取得自己弟弟的生命归属?
李擎煊想不透,但他的本能令他不能被动的选择答案。
于是,李擎煊慢慢看向李惊漩,缓缓地说道:"若你登基为帝,世间万物的生杀大权便尽归你所有,惊滢的性命自然不在话下。朕可以允诺,如不经你的同意,无人可动惊滢。也可以下一道准你弑杀惊滢的密旨,无人可以追究。但是,这一切只能在你登基之后实施,他的命朕会留着,但它只属于继位后的你所有。"
李惊漩怔了怔,笑容变得更加深邃起来:"父皇,儿臣虽昏沉数月,但清醒数日间便已知两位皇兄的党羽遍布之广,实在不容小窥。如今儿臣若露出半分争位之念,只怕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此刻儿臣还可以跪在这里与父皇讨价还价,出了这个殿门,儿臣下回是否还有命再来都难有定数,父皇却连惊漩唯一的要求都不能痛快应允,真令惊漩觉得很伤心呢。"
口吻似是撒娇,却已经暗含威胁,大有若不妥协便一拍两散之意。
谁知李擎煊却笑得更加冷峻:"那朕就原谅惊滢的糊涂之举,再次拥他为帝,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惊漩的脸色蓦然一变。
李擎煊缓缓说道:"朕虽尚未悟透你的动机,但是,若朕将本应属于你的权力赋予了惊滢,那不论你到底对他有何打算,你都再难动他分毫。你也清楚,只要有朕的授意,那个人的权势便可以大到遮天蔽日!那时的李惊滢,便不再是你一个'普通'王爷能肖想算计的对象了。"
李惊漩低垂着头,双拳慢慢握起,眼眸眯拢,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
"而且,若没有朕在背后支持,别说五个月,就算五年,你也难在这般胶着的情势下组建你的势力。若朕再有意阻挠,你便是五十年也难以出头!"
昂首挺胸的李擎煊说出此番话时,完全展露出属于帝王的霸气和高傲:"惊漩,你确实失去了最佳时机。惊鸿与惊涛的急速成长是朕的疏忽,朕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朕会时时刻刻关注着你,你无法做出任何忤逆朕、或令朕不悦的事情,因为朕不会给你机会。你唯一的成长可能,便是按步就班的顺着朕的预想,一步不差。而你,也不再是朕唯一的选择。惊滢曾是朕唯一的选择,原本他可以要挟朕,但他没有,所以他也失了先机。而你们失去的先机,则成为了朕的机会。"
李擎煊扬起一丝深不可测的冷笑:"你有这次让你掂量斟酌的机会,只因为朕选择了你,若朕不选你,你的斟酌掂量又有何用?只要惊滢尚在人间,你的筹码便是一桩笑话。朕愿意允你,你才有机会实现,不愿,你终生休想!"
李惊漩暗咬牙关,拼命克制自己过于澎湃的心里波动,压抑着嗓音说道:"若惊滢真的疯了,难道你要选择一个疯颠的皇帝?"
"他没疯,固然两全其美。他若疯了,傀儡皇帝更易操纵,难道不是吗?"李擎煊冷哼一声:"别忘了,朕是皇帝,朕才是唯一一个可以决定下任帝王是谁的人!只要朕愿意,世间无事不可!"
现在的李擎煊不再是一个父亲,他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再是对着他的儿子,这是一个皇帝在用他的权势威胁着谈判者,宣告着真正的主导权握在谁的手中!
李惊漩紧握的双拳已经开始明显的颤抖,他死咬牙关,拼命的忍耐,以至额间的青筋爆起。
李惊漩当然知道父皇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他比李惊滢优异的地方,无非在于他有意卷入飓风风眼,而李惊滢无意罢了。而他坚信父皇会选择他的原因,在于父皇愿意在利于宗元的立场上,选择一个同样利于他的扶植对象。若父皇甘愿放弃这个立场,那么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他的选择,哪怕一个失智的疯人!
他,李惊漩,便会成为一枚毫无用处的弃子,更别提能有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