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漩忽然轻笑出声,他缓缓松开双拳,慢慢牵动着嘴角,扬起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讨好的微笑:"父皇教训的是,儿臣也终于明白,果然还是当上皇帝比较好。"
轻缓淡然的'醒悟',却令李擎煊从这句话中清晰的听到了其它含义。
当上皇帝,便可拥有绝对的权力,再无人威胁。
当上皇帝,便可真正的为所欲为,再无人约束。
当上皇帝,便可以得到心中所想,再无人阻挠。
所以,李惊漩同意了。
李擎煊赢了,但他的脸色却比输了更加惨白。
他成功的让李惊漩明白皇帝拥有绝对的主导权,任何人都不能对他有所妄图,只能期盼他好心情的给予。这,就是帝位的魅力。
但李擎煊更加明白,萌生觊觎皇位之心的人,他们最大的障碍是谁。
"若无其它事,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李惊漩笑意盈盈的弓身行礼,神情轻松快意,仿佛适才那个久久挣扎的人并不是他。
李擎煊原本还想对李惊漩说些什么,但是嘴微微一张便合了起来。因为他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言语可以弥补的......
李擎煊挥了挥手,李惊漩便退了出去。李擎煊无声的看着爱子远去的身影,忽然听到脑中有一个声音在问:这是我失去的第几个儿子?
但是下一刻,李擎煊便收起了一时的悲伤,在脑中剖析李惊滢装疯与真疯的可能性。并在心中谋划,若他真的疯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如何利用这个疯人牵制住李惊漩。若他假疯,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如何利用这个无心朝政的皇儿牵制住李惊漩。
这就是李擎煊,一个当了一辈子皇帝的男子。
理智总是在驱动着他将满腹心机精打细算的分布在朝野,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女。而情感,只是一个偶尔出现的悲戚访客罢了。
第四十五章
李擎煊愿意帮助其它人培养出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他绝不容许这股势力溢出他的掌心,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所以,他会用这股势力去牵制另两股势力,同时,再用其它办法不动声色的削弱着这股势力的本身。
不能让它弱小,却也不能让它强大!
思索了一盅茶的时间,李擎煊终于下定了决心,但他却自嘲的一笑:多么可笑,想当皇帝的儿子,我百般阻挠。不想当皇帝的儿子,我却万般逼迫。然后,为宗元留下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好皇帝。
李惊漩会是一个好皇帝,李擎煊有信心,就如同他有信心李惊滢会是好皇帝一样。
李氏的下一代是杰出的、出类拔萃的,任何一个都具有成为皇帝的博学和资质。唯一的区别,大概仅在于谁能做的更好、谁更适合做这个时代的帝王。
李惊涛温文淳良,是一匹温驯的骏马。他适合做安逸的太平盛世的皇帝,宅心仁厚的以仁慈治国,一生无错无功,被后世誉为仁君。
李惊海狡黯阴邪,是一只迅猛的野狼。他更适合做一个纷争不断的乱世帝王,他的毒辣、他的阴狠都会成为他踏马平川的利器,既使不能一统天下,也必然是一代乱世枭雄。
李惊漩内敛沉稳,是一头沉默的雄狮。他适合做任何时代的帝王,因为这样的性情、这样的内涵、这样的心机,再加上皇室帝统的熏陶,可谓具备了所有明君的共通点。只要他愿意,他便会是另一个明君。
李惊滢是一块原石,有着自己的光芒,但最终会散发怎样的光泽却需要经过能工巧匠的雕琢。这个能工巧匠,便是他的身份、他的际遇、他的经历。每一件事,不论善恶,都会改变一条纹路。柔和的纹路较多,他便会成为一匹骏马。狂乱的纹路较多,他便会成为一只野狼。深刻的纹路较多,他便成为一头雄狮。但混杂了太多的纹路,便会成为一块废石。
此刻的李惊滢,或许会是一个好皇帝,却两年后却极有可能成为一名暴君。因为他有太多的迷惘和困惑,一时摸不清方向的皇帝只会苦了他自己,一世摸不清方向的皇帝便会害死整个宗元。
所以李擎煊知道,如果李惊滢登基,身为太上皇的他便要做那个能工巧匠,引导着李惊滢刻划出一道又一道利于宗元的纹路。
而李惊鸿......他是李擎煊心头的一根刺!
原本这根刺只是一株细草,却在李擎煊毫不设防时蓦然生出无数利刺。李擎煊的本能在不断的发出警告,但他已经来不及折断这些刺,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自保、反击。
李擎煊反思过为何他没有警觉李惊鸿的成长。亦曾想过,中毒的惊鸿尚可令人无限叹服、屡建奇功,若他从未中毒......那将是怎样的一个旷世奇才?
那时,他的光芒将会怎样夺目?而自己,是否会容许这样一个犀利夺目的孩子在眼前成长?
也许......早就下手了吧......哪怕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或许他因中毒而混淆的神智,便是上天为了保护他而故意敛去光华的恩赐?他沉默了二十余载,便是为了避过一切祸端,在最终的关键时刻一次爆发!
李擎煊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抚摸着龙椅上的黄金龙头。
一个世间并不存在的神兽,却被赋予了最至高无上的象征,于是人人觊觎、不断追逐。坐上不易,守住更难。自己守了这么久,竟不愿放开了......哪怕自诩看破物换星移、盛衰循环,却在看到自己的孩儿年青健硕的躯体时,看到他们终日扬溢着自己昔日拥有的活力时,依然会心生不甘。
既然无法阻止岁月的流逝,那至少让我再多拥有几日权势吧......
若连皇位都在不甘中拱手让人,那自己不辞劳苦的奋斗一生,到底换回了些什么?除了一副老朽的皮囊,什么都没有吗?
自己牺牲了一世、兢兢业业了一生、任劳任怨了一生,到底算什么?
李擎煊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寒光:在朕找到这个答案之前,绝不能放手!
"杜公公。"
李擎煊唤了一声,杜公公从殿外走了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把那个东西拿来。"
"遵旨。"
李擎煊并没有说拿什么,杜公公便已领会,因为有一件东西是皇帝生前不愿提及、却不能不准备的。而那个东西往往藏的很深、很密,知道的人少之再少。而杜公公知道那个东西藏匿的位置,也代表了一个皇帝对他的极大信任。
过了片刻,杜公公小心翼翼拿来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木盒,看上去只像普通太监用来装书信的木匣。没人会想到那里面放置的,会是关系着整片河山的---遗诏。
李擎煊慢慢展开明黄的锦龙锻布,看着书写了一半的遗诏,提笔、蘸墨,一笔一划的写上了宗元的未来。
李擎煊写的很慢、很慢,因为每一笔都有千斤重,每落下一笔,便意味着宗元未来的方向渐渐明朗。而他,不能预计这个方向是明是暗。
许久之后,他停下了笔,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看着未干的墨迹,李擎煊轻轻的扬起了一丝苦笑,似是喃喃般小声说道:"对不起,惊漩。朕知道你答应为帝只是权益之计,更知道就算你登基帝,只怕不出三日便会另立新君。届时你会无视朕的遗旨,更无视群臣劝诫,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己见、从不被人左右的性子。可是,朕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擎煊忽然笑了,嘴角的笑意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阴冷。他慢慢看向杜公公,问道:"你觉得,若朕要挟惊漩做一件他不想做的事,以他的性子能够忍耐多久?"
杜公公虽不知李擎煊这么问的意义,但是他多年跟随在李擎煊的身边,深知与其揣测皇上的动机,不如坦诚回答才更不易触怒龙颜。
杜公公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回答道:"若皇上手中握有漩王殿下的软肋,以殿下的性情......五年。"
李擎煊笑着摇摇头:"你太低估他了。若朕握有他的软肋,凭他的本事只需忍耐三年,他便能化解朕的要挟。这一点,朕知,他也知。所以,胜负只在于朕藏的好不好,他找不找得到。"
杜公公听的一头雾水,只好垂着头一言不发。
李擎煊将遗诏重新放好,又将另一封密函递予杜公公:"遗诏放回原处,这封密函暗中送予玄绍,命他按密函行事,不得有误。"
杜公公恭敬的接过木匣和密函,正欲告退,李擎煊忽然问道:"你不好奇朕写了些什么?"
杜公公微微弓身,淡淡的说:"皇上的决策自然暗含玄机,就算奴才有幸听闻,只怕也无才领悟,还会折煞了奴才。"
李擎煊却不以为意的一笑:"朕拿一个人的性命威胁惊漩,令他安份守己的当三年的好皇帝,让朕有三年的时间再选择下一位继承人。三年之后,朕便会放了那人,他也可以自动退位,然后朕便另择贤能。而朕的密函,便是命玄绍将那人藏到隐密之处,三年不得放出。若惊漩有任何异动,便将他即刻杀之!"
杜公公木然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知道朕为什么告诉你吗?"李擎煊忽然反问。
杜公公微微摇头:"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
"因为朕信你,也信玄绍。所以遗诏和密函的事,世间只有朕、你和他才知晓。这是朕最后的孤注一筹,不能输,也输不起,所以......"李擎煊一顿,目光炯炯的盯着杜公公,一字一句道:"不、要、背、叛、朕!"
杜公公这一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的、深深的拜了一拜,便告退了出去。李擎煊无声地看着杜公公委靡的背影消失于眼席,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这个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公公,会有理由背叛吗?
由自己一手提拔委以重任的玄绍,会有背叛的道理吗?
李擎煊自嘲地一笑,也许,我唯一不会怀疑的,只有我自己了吧?
慢慢的俯在龙椅的扶手上,目光无神的投向殿中的盘龙柱,怔怔的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金色祥龙莫名出神。
半晌,李擎煊才悠悠的吐出一句话:"惊滢,希望朕没有猜错惊漩的目的,不然,代价便是你啊......"
第四十六章
李惊漩离开皇宫后,便马不停蹄的前往天牢。他绝不相信李惊滢是真的疯了,以李惊滢的狡黠,装疯搏取同情这类小小心计自然不在话下,而偏生这一招屡有奇效,只要父皇能信三成,他就能逃过此劫。
李惊滢是一个在关键时刻会不计得失也要达到目标的人物,这样的一个人物,太过轻易的相信他,也未免愚蠢了些。
所以,当以戏谑心态前往天牢的李惊漩看到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衣衫沾血的李惊滢时,他完全惊呆在原地。
李惊滢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口中不住的喃喃些什么。李惊漩呆了半晌无法动弹,当他的视线移向李惊滢额头浸血的绷带时,震惊的情愫一瞬间转化为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
两名狱卒被李惊漩的怒吼吓得当场瘫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小的们没敢怠慢九殿下!只是不知怎的,殿下忽然发了狂,不断用头撞墙,小的们好不容易才制住了他!趁他昏迷时包扎了一下,便即刻报了上去,没敢拖延半分!还望八殿下明察!"
李惊漩如剑般犀利的目光中闪烁着意味难明的波动,他望着狼狈凄惨的李惊滢,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若是李惊滢有心装疯,会选择以头撞墙、甚至不惜迸血这么危险激进的办法吗?稍有差池便会得不偿失,未免太过冒险......以惊滢那般精打细算的性情,会这么做吗?
虽百思不得其解,但李惊漩更不会相信李惊滢会毫无缘由就失了理智。他思忖了一下,便命狱卒开锁,狱卒不敢怠慢,随即打开。
李惊漩进入笼中,小心翼翼的扶起李惊滢。待他完全看清李惊滢的模样后,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惊滢的脸上沾满血渍和污泥,发丝凌乱,与脸上的污渍粘结在一起。一向白晰俊俏的脸孔,此刻却如同地狱小鬼般狰狞污秽。他的眉头紧锁,全身僵硬绷紧,紧闭的双睑在不安宁的颤动着,仿佛在昏迷之中也得不到半分平静。
李惊漩抚向他脸颊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毫无心理准备的他,做梦也想不到再见李惊滢时会是这般模样。这份震憾令他完全无措,原本打算揭穿李惊滢的伪装已经失去了意义,眼前的现实令李惊漩的脑海倏然一片空白。
"惊滢?"
轻声的呼唤带着不经意的哆嗦,李惊滢抽动了一下,缓慢、幽幽地睁开了双眼。目光对视的一霎那,两行泪水溢出朦胧的眸子,轻盈的滑下了眼角......微温的泪水滴落在李惊漩的手指间,却仿佛被火焰灼烧般滚烫,莫名的炽伤了肌肤,揪痛了李惊漩的心房。
"对不起......"李惊滢痴痴地凝视着李惊漩的眼睛,似是自语般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对不起......"
李惊漩本能的想回应他,却无法找到合适的字眼,仿佛满腹经纶都在李惊滢近乎绝望的脆弱目光中消失殆尽,李惊漩一瞬间有种窒息感。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太贪心,总想抓住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老天爷才这样惩罚我,对不对?不止兄弟反目,父子异心,连自己年幼的侄儿都不放过......我受够了,不想继续下去了......现在醒悟还来得及吗?我愿一辈子呆在这里悔悟,只求你原谅我,可以吗?"
李惊滢依然不住的乞求着,李惊漩渐渐的意识到,或许惊滢不单单在对他说这番话?他的悔与痛有太多太多,那他最深的歉意到底想要传达给谁?
"惊滢,你眼中看到的是谁?"
李惊漩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问,但是李惊滢迷乱的目光令他莫名的在意起来。他想知道此刻李惊滢眼中映入的到底是本尊,还是一个幻像。
"对不起......对不起......"
李惊滢依然喃喃着,仿佛想求得救赎般紧抓着李惊漩的双手。李惊漩想不透李惊滢为何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他将目光移向狱卒,冷眸一扫,眼底闪过的寒意令两名狱卒吓的浑身一颤。
"滢王不会无缘无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除非是你们这群狗奴才动了手脚。"李惊漩意有所指,阴森森地说道。
宫廷暗处满是龌龊卑劣的技俩,一旦涉及厉害,哪怕是被奉若天神的皇族中人也会被弃如敝履。李惊漩从没有被膜拜颂扬的假象所迷惑,此刻的恭敬崇拜,只因自己没有阻碍到他们的利益前程。但只要自己表现出半分会影响他们前途的迹象,这些跪倒在脚下的人们便会立刻化身为狰狞的夜叉,顷刻间将自己吞噬。
李惊漩深知这个规则,所以即使对方匍匐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鞋子,他也会怀着八分戒备。此刻,李惊漩无法想透李惊滢忽然变成这般模样的原因,那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便只有被人迫害。
在皇室中遇害的原因数之不尽,却也千篇一律,'利益'二字便是一切血腥的根本。李惊漩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会有丧心病狂的贪婪之人因某种原因而对一个没有抵抗力的皇子痛下毒手。
两名狱卒被李惊漩眼中的杀机吓得语不成调:"请八殿下明察!小的们哪敢动这个脑筋啊!"
李惊漩冷冷地说:"这天牢里发生的龌龊事还少吗?暗杀、下毒、草菅人命哪一条少了你们?惊滢就算犯了滔天大罪,只要没贬封号,即使被推出午门,他也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若有人想趁机落井下石,最好先打听清楚!只要我漩王没点头,看谁敢动他!若不是你们被人收买暗中下手,好端端一个人怎么才两天功夫就神智不清!你们居然还敢向本王喊冤?!"
"八殿下!借小的们十个狗胆也不敢动滢王殿下半根寒毛啊!他现在虽是囚犯,但比不得其它犯人,虎毒尚不食子,皇上随时都有可能收回成命,小的们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厉害?就算皇上、几位王爷都袖手旁观,九殿下身边的心腹友人随便挑一个也能把咱们捏死,小的们哪有胆子敢亏待九殿下啊!"
"是吗?"李惊漩阴冷一笑:"那好,现在就随本王去刑部走一趟,等皮开肉绽之后自会知道你们有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