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公的视线缓缓移到李惊滢的脸上,年迈的面容上透着几分迟暮之年的酸楚:"奴才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六殿下能够和几位皇子一样流利的开口说话......"
李惊滢蓦然一颤,几乎要惊叫出声:"难道是你!!"
杜公公淡淡的笑了笑,微微转身,慢慢的向前走去。李惊滢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大步追上,冷声道:"是你险些毒哑六皇兄?!"
杜公公神情泰然,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那不是一味哑药......而是让一个皇子活着,却令人觉得他还是死了较好的毒药......"
李惊滢怔了怔,一时不太明白。
"六殿下并非舌喉之故而无法顺利交流,而是......"
杜公公停下脚步,慢慢的用食指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李惊滢随即明白!
六皇兄四岁之时被人喂毒,到九岁才能咬字清晰。宫中人一直都以为那味毒药是哑药,所以才令他舌齿不灵,却没想到那味毒药竟是冲他的脑!是一味将一名聪颖的四岁孩童变成痴儿的剧毒!
李惊滢目瞪口呆,难以想像六皇兄所听、所看的天地是否与常人的一样?在别人错愕于他辞不达意的言语时,他是否也模糊的困惑着对方为何听不懂?那被人性之毒侵噬的脑海中,对这片天地又有着怎样的认知?
李惊滢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六皇兄总是一语不发的坐在远处,总是那样的不合群,总是那样的反应迟缓......
原来......原来真相是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做?!"
杜公公苦笑一下:"皇子是生是死,与一个小小的太监又有何关系?奴才又何苦去对一个四岁的孩童下毒手? 再害得自己二十多年来夜夜寝食难安、悔不当初?"
李惊滢愣了愣,随即更加愤怒:"是谁命你下毒!"
杜公公轻轻地摇摇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追究下去又能怎样......当奴才看着一个无法正常行走的四岁孩童独自一人扶着石桌坚持前行,而他的娘亲就站在远处咬破了嘴唇也不上前去扶他时,奴才就知道那味毒药不可能就此吞噬了这个孩子......"
杜公公的目光有些扑朔迷离:"就算他无法开口说话,无法听懂别人在说什么,但那双绝不认输的眸子都在告诉别人他会坚持下去。一个脑海混噩的孩子,却最终只让人以为他口齿不清,其它一切毫无异样,这其中的努力又岂是常人能够想像?他付出了比任何人都要多出几百倍的努力,才终于成长为今天的鸿王,那么就算他想得到这片天下,那也是他应得的。"
杜公公顿了顿,继续说道:"鸿王殿下是奴才呆在宫中一辈子,亲眼见证的最大奇迹。所以,奴才也知道这份罪孽迟早要偿还给他,当他来到奴才面前时,奴才早已做好了以死赎罪的打算。但他只对奴才说了五个字'一件事,两清'......呵呵,这五个字更加刺痛奴才,原本,他应该说的更多,至少要让奴才明白这么多年来,他是如何不易,但他只说了短短五字......"
李惊滢喉中迸塞,他无法想像那是一段怎样的过程,如何强迫自己混噩的脑海拼命的去理解被人隔断的世间......
当自己还依赖的窝在婉情皇后怀中撒娇的时候,六皇兄便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坐在遥远的角落里看着其它人,终于明白那并不是他天生孤僻或难以接近,他只是给他自己充分的时间去明白远方的人们在做些什么。每每自己调皮的拿笑话逗乐几位皇兄,只有他从来不笑,原来,不是他无趣或不屑,而是混沌的大脑还没办法灵活的反映过来......
六皇兄付出了多少心血,才会瞒过了所有人,像个普通的皇子一样慢慢长大?
如果是我......也许早就屈服在这个噩梦之下,在宫人的叹惋声中,渐渐的被遗忘在某个角落......
李惊滢默默的看向了那个下毒手的老人,他的斑斑白鬓中,又有多少是为了那份负罪感而染上的悔恨色彩?他凝视天际的凄楚当中,又有多少是为这份罪孽的追悔?
这位生存在皇宫中随波逐波的老人眼中的苍穹,与被人阻搁了思绪却没有屈从的李惊鸿眼中的苍穹,还有在矛盾中苦苦挣扎的李惊滢眼中的苍穹,是否同样的蔚蓝?亦或,同样的灰暗?
第三十二章
一路无语的走向福寿宫的方向,快到福寿宫时,一个手捧托盘的小太监从暗处向杜公公走来:"公公,您要的东西。"
杜公公掀起盖在托盘上的锦布,那是一个琉璃七彩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杜公公接过托盘,对那名小太监说道:"你下去吧,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奴才明白。"
小太监自始至终都弓着腰,没有将视线投向李惊滢。李惊滢也因此明白,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的脸才会有意这样做。
不由轻轻一扬嘴角,这又是一个已经懂得宫中生存法则的宫人。
杜公公面向李惊滢,恭恭敬敬的一弯腰,慢声说道:"要委屈殿下了。"
李惊滢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点头,杜公公这才将托盘递给了李惊滢。
"请殿下切记不要抬起头,弓下身,双手举起托盘,高过头顶,只需跟着奴才即可。"
李惊滢依言照作,杜公公纠正了他的姿势后,二人便一前一后的走进了福寿宫。看守福寿宫正门的几名侍卫都对皇帝身边的杜公公十分熟悉,一看到他,便乐呵呵的向杜公公行礼请安。
"不知公公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杜公公指了指李惊滢所举托盘正中的琉璃七彩匣,微笑着说道:"圣上十分关心殿下的病情,这不,又派杂家送来些上等的补药。圣上说了,若殿下的病好了,福寿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重重有赏呢。"
几名侍卫听了立刻喜不自胜,百般巴结讨好的说:"那就有劳公公多多美言几句了。"
杜公公与这几人一番客套,可怜李惊滢一直弯着腰不敢直起,双臂又高高举起,不消片刻便两臂泛酸,腰部发麻,算是彻底体会了身为奴才的辛苦。
所幸杜公公心里还掂记着正事,客套了几句便没再多留,带着李惊滢进了福寿宫。
一路直奔李惊漩的寝宫,李惊滢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眼见重逢在即,整个人都不由的紧张起来,一颗心忐忑不止。
进了寝宫,一屋子宫女、太监立刻向杜公公行礼。李惊滢跟在杜公公身后,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床榻,却不能抬起头查看李惊漩的情况,真急的恨不得一把扔了托盘飞扑过去。
杜公公煞有其事的跟负责伺候李惊漩的几个奴才了解了一下病情,接着便命所有下人一并退出去,说是圣上有口谕要告诉武公子。众人领命,马上都尽数告退。
李惊滢一怔,不知道这武公子又是何人?
待所有下人退出去后,杜公公急忙扶了李惊滢一把。李惊滢这才勉强直起身子,连连直唉哟。不由暗叹,这几个月果然疏于锻炼,全身好似生锈一般,真是要命。
一眼撇见躺在床上的李惊漩,李惊滢当即再顾不得全身酸痛,立刻飞奔过去。看到李惊漩满头是汗的皱紧了眉头,口中不断喃喃着'滢......'的声音,李惊滢心中一酸,当即俯下身搂住了半昏迷状态的李惊漩。
"惊漩......惊漩......"
终于可以唤出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而名字的主人也在自己的怀中,如此真实的感觉,却虚幻的好似一场美梦。
神智恍惚的李惊漩朦胧间好似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于是勉强睁开了双眼,虽然旋转的天地令他不能即刻看清对方是谁,但是熟悉的触感却令他在高烧中已经极为脆弱的心智顿时崩溃,摸索着抱住李惊滢,委屈的慢慢呜咽出声。
"滢哥哥......"
带着哭腔的呼唤,在阵阵噎咽声中愈显酸楚。李惊滢紧紧的搂住李惊漩,这才惊觉他的体温高的异于常人,慌忙用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竟滚烫的惊人!
"怎么会这么烫!没有吃药吗?"
李惊滢刚回头看向杜公公,误以为他要离开的李惊漩一下子哭了出来,马上紧紧的抱住他,含糊不清的说:"滢哥哥带我走!我不要再留下了,父皇不许我去看你,呜......小滢也不见了,父皇说让我当他已经死了,可是......可是......小滢活着为什么要当他死了呢?滢哥哥,我好想你,可是我不能出宫,你却现在才来......"
李惊漩从没有哭的这么伤心过,连最初留在滢王府无助哭泣时也没有这般令人心碎,李惊滢眼中含泪,不断的点头应允:"好好,我带你走,带你走......"
李惊漩用力的点着头,双手依然紧紧的抱住李惊滢,不敢松开半分。
"殿下,奴才不能呆的太久,请容奴才先行告退。"
李惊滢正欲开口询问他众目睽睽之下带领一名小太监入内,又要如何独自一人离开时,忽然发现屋内除了他、李惊漩、杜公公外,还有两个人。一个与李惊滢年龄身形相仿、同为太监打扮的青年,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
那青年将琉璃七彩匣放下,拿起托盘,弓下身,垂下头,一时间确实难以分辩已经换了一个人。李惊滢这才明白过来,杜公公向他告退后便带着那人走了出去。那名清秀少年便走到门口叮嘱下人们离的远些,说是不要打扰到想要入睡的六皇子,这才退了回来。
少年一回头,看到李惊滢正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便回看李惊滢,并没有太多表情,但冷漠的眼神令李惊滢不禁奇怪这个陌生的少年是谁。
"你是......?"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衣柜中拿出一套太监服,冷冷道:"宗元皇族的衣服都太过招摇了,如果不想引人注目,还是低贱的太监服比较方便,给他换上吧。"
毫无敬语的一番话语之中,杂枪带棍的敌意已经异常明显。
李惊滢不由暗中寻思,这名少年大概就是杜公公所指的'武公子'。只是不太明白,眼前这个小小的十几岁少年,为何对初次见面的自己有着如此明显的敌意?
心中困惑着,手上却没有停顿,李惊滢接过太监服后便小心翼翼的为李惊漩更衣。
李惊漩虽然身体虚弱,但离开的欲望和重见滢哥哥的喜悦令他的精神好了几分,虽不致生龙活虎,但也不似先前那般软绵绵的毫无力道。他很配合的伸手穿衣,只不过李惊滢不擅服侍,衣服穿的有些艰难。
李惊滢原以为那名少年会主动上前伺候,谁知他竟无事人一般冷眼旁观,迟迟不动。
李惊滢心中多少猜到这名少年并不是宫中人氏,毕竟皇宫中人不论尊卑,都对皇亲国戚奉为天人,哪怕心存芥蒂、暗藏杀机,但言行举止也会恭敬有加、维维诺诺。而这位武姓的小公子却是这般冷言冷语,实属罕见,李惊滢不禁对他的身份倍感好奇起来。
这名少年只有十一、二岁大小,眉宇之间流露出的未知敌意太过清晰,分不清是因为他不擅隐藏心中喜厌,还是他不屑去掩饰他的不敬。
"你叫什么名字?"
李惊滢再度询问了一遍,少年看了李惊滢一眼,脸上扬起一丝嘲讽的深笑:"想听听你的兄长为我取的名字吗?"
李惊滢一怔,那少年轻挑嘴角,却没有继续适才的话题,而是淡淡地说出了他的名字:"我叫额尔德木图。"
李惊滢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你是蒙古人?!"
少年张开嘴笑了,只是笑容之中带着几分恶意:"很惊讶吗?宗元皇宫内居然有一个敌国余孽?"
李惊滢看着这名眼神与年龄不符的少年,忽然觉得在他周围有一圈无形的刺,明目张胆的拒绝着别人的靠近。那份敌意,或许是来源于种族战争带来的血腥吧?在灭国之仇的大前提下,这种敌意令李惊滢敏感的崩紧了神经。
"你是六皇兄的人?"
李惊滢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作为覆灭蒙古的宗元皇子李惊鸿的身边却有一个带有敌意的蒙古少年,这在暗流涌动的争权夺势之中,绝不会是一个有利的存在。
少年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恨意,那丝尖锐的精光一瞬间令李惊滢本能的警惕起来。但少年马上强压下了眼中的凶光,转身将枕头塞入被下,布置成看似有人在被中熟睡的假象。
"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他的手下。"
冰冷中带着恨意的语调,令李惊滢深深的明白这个少年留在六皇兄的身边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也终于明白那令他不适的敌意,竟是难以掩饰的恨。这种恨意,只有凝聚了亡国灭族的仇怨,才会令一个未及舞勺之年的孩子的清澈眸子中,覆满阴翳。
为什么六皇兄要把他留在身边?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份无法掩饰的仇恨,为什么还要让一头年幼的雄狮留在身边?没有人会比皇族中人更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那么六皇兄又为何这么做?
少年坐到床畔,看了看半抱着李惊滢、意识有些迷糊的李惊漩,淡淡地说道:"这五日以来,一直由我照顾他,为他读书解闷。门外的下人们已经知道,在我读书时就意味着他快要入睡了。所以,你们离开后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但若是你们命里该绝,被人逮到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李惊滢没有理会少年有意无意的挑衅,而是愕然的问道:"你五日前就为今日开始做准备?"
"应该是李惊鸿五日前开始为今日做准备才对。"
李惊滢不由目瞪口呆,当六皇兄向我提议带走八皇兄之前,他就已经着手准备了?若我当时拒绝的话,他又会怎么做叫?不论我是否会接受,他都要事先安排好铺垫吗?只为当我点头时,一切安排已经无虞。
心中不由一阵感激,六皇兄......
少年拿起书卷翻开其中一页,淡淡地说道:"屏风后的墙壁上有一副山水画,暗道就在其中,你们走出暗道之后自会有人接应你们出宫。"
李惊滢思忖一下,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多谢。"
少年的嘴角好像轻轻的扬了一下,带着几分嘲讽,却又好像没有。他将目光投向了书卷,朗朗的念了起来。
李惊滢深深的看了少年一眼,李惊漩直勾勾地看着李惊滢,微微皱眉,好像有点不满意李惊滢的视线老是落到那个人身上。李惊滢敏感的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微笑着回过头来,轻轻的做了一个'走吧'的口形。李惊漩这才重新露出笑容,紧紧地握住李惊滢的手。
掌中握着八皇兄发烫的手,李惊滢怎么也消不去心头的隐隐不安,他强迫自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断的告诉自己:快了,我一定可以和八皇兄远走高飞,一定可以......
第三十三章
快马轻裘图案的云母屏风后,有一副巨大的维扬夜色山水图,图中有一青冠男子举杯邀月。李惊滢用手抚了抚这副画,后方墙壁坚实稳固,敲一敲声音浑厚,不像暗藏密道。
李惊滢沉思了一下,轻轻一按画中男子手中的酒杯,随即感觉到一股异常沉重的微颤。轻触在墙上的手指被震的微微发麻,声音却微乎其微,可见是一处设计精良的机关。暗门设置的十分厚重,不能单凭敲击来判断门后有无通道,而拖动时又将声音降至最低,不易被人察觉。
片刻后,一个刚好能容过一个身形魁梧之人的通道便出现在眼前。李惊漩有些惶恐的握紧了李惊滢的手,李惊滢轻轻的反握一下,安抚性的冲他一笑,带着他走入了漆黑的密道之中。
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了许久,拐了几个弯,远方才终于出现了一个光点。李惊滢这才放松了崩紧的身体,长舒一口气。身旁的李惊漩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紧攥住李惊滢的双手也缓缓放松了下来。
眼前豁然一亮,李惊滢闭上眼睛歇息了片刻才适应了强光,徐徐的睁开双眼。
只见看上去十五、六岁大的虎头虎脑的少年坐在青石假山上闲闲地晃着双腿。他口中衔草,哼着小曲,一看到李惊滢二人走出密道,立刻蹦了下来,冲他俩欢快的挥了挥手,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奔了过来。